第22節
高庸恭敬的應了一聲,示意底下內侍去安排,自己則隨同在后,同那二人一道進了內廳。 喬毓自那和尚手中接了信封,一顆心便七上八下的,早飯胡亂吃了幾口,早就餓了。 現下既有的吃,她也不客氣,連塞了三個包子,又將近處幾個碟子掃空,最后,還哼哧哼哧的喝了一大碗粥。 皇帝卻沒有動筷,她吃的時候,便坐在一側看,又叫高庸取了筆墨來,匆忙寫了封信,叫人送去常山王府。 喬毓吃飽了,便有人奉了茶來漱口,她用過之后,便轉目去看李泓,輕咳一聲,道:“咱們走?” 皇帝靜靜看著她,忽然道:“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記得了?” 喬毓沒承認,也沒否定,答非所問道:“我叫什么名字,是誰家的女兒?” 皇帝微微笑了起來,卻沒回答:“走,我帶你去見你母親?!?/br> 對于世間的絕大多數人而言,“母親”二字都是一個溫柔的字眼,喬毓也不例外,聽他這樣講,神情不覺柔和幾分,沒有多問,跟著他出了大慈恩寺,騎馬往長安城去。 …… 常山王妃自內侍手中接過那封信時,心下尚且有些不解。 好端端的,皇帝寫信給她做什么? 心里如此想,她動作卻沒有拖延,打開信封掃了幾眼,面色頓變,邊快步往外走,邊急聲吩咐道:“去備馬!” 她是一品命婦,早年雖也曾在沙場滾打過,近年來卻皆是車馬出行,騎馬這樣的事情,似乎發生在很久之前。 仆婦們心中詫異,卻不曾問,匆忙間牽了馬來,常山王妃翻身上去,催馬往衛國公府去。 她是出嫁的女兒,按理說,歸府的時候會提前知會娘家,只是近來喬老夫人身體欠佳,常山王妃時常前來探望,這規矩便可有可無了。 門房見有人快馬趕來,還當是有人前來拜會,見是常山王妃,著實吃了一驚,笑容剛擺到臉上,便見常山王妃已然進了府中,直到此時,常山王府隨行的扈從們才飛馬趕來,快步跟上。 “……這是出什么事兒了?”幾個門房對視一眼,皆有些納悶兒。 常山王妃一路進了內宅,便往喬老夫人院中去。 剛過午膳時分,喬老夫人才吃完藥,兩個婆子陪著說話,氣氛正是安謐。 常山王妃進去之后,瞧見的便是這一幕,顧不得多說,便吩咐道:“你們都出去,我同母親說會兒話?!?/br> 她是衛國公府的長女,某種程度上,在喬家的威嚴比衛國公還要高,幾個婆子不曾遲疑,恭敬應了一聲,將內室的門掩上,退了出去。 喬老夫人見長女這般情狀,臉上浮現出幾分詫異,慈愛道:“怎么了?風風火火的?!?/br> “阿娘,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講,”常山王妃在床榻邊落座,握住母親的手,低聲道:“是好事,但是……有些不合常理?!?/br> 喬老夫人心下凜然,坐直身子,溫聲詢問道:“出什么事兒了?” 常山王妃靜靜看著母親,不錯過她神情分毫變化,語氣柔和道:“安安沒有死?!?/br> 喬老夫人的目光驟然僵住,仿佛是失了魂魄,常山王妃見狀,忙伸手替她順氣兒,正待說句什么,卻見喬老夫人無聲的流下兩行淚來,罵道:“這個孽障!” 她驟然哭出聲來,緊緊拉著長女的手,迫切道:“她在哪兒?快叫她來見我,我不罵她,快叫她過來……” “阿娘,你先平靜一下,”常山王妃語氣溫煦,安撫道:“安安沒有死,圣上找到她了,但是,但是她病了,不知道為什么,變成了年輕時候的樣子,也不記得我們了……” 她怕刺激到年邁的母親,語氣分外柔和,一席話說的很慢,不想喬老夫人全然沒有在意那些細枝末節,只殷切道:“安安呢?快叫她來見我,無論怎么樣,她都是我的女兒……” “阿娘,你別急,安安很快就會來見你的?!?/br> 常山王妃心中一陣酸澀,溫柔哄道:“只是在這之前,有些事情咱們得先說好?!?/br> 喬老夫人回過神來,泣不成聲:“你說?!?/br> “安安不記得我們了,自然也不記得自己身份,她現下年歲又輕,若是將話說的太過清楚,反倒會嚇著她?!?/br> 常山王妃徐徐道:“再則,咱們知道她是安安,別人又不知道,喪儀都舉行完了,再說她是安安,豈不叫天下人覺得奇怪?” 喬老夫人略經思忖,頷首道:“的確是這個道理,這可如何是好……” 常山王妃見她情緒穩定下來,微微一笑,道:“圣上的意思,與我不謀而合,咱們不妨編一個身世出來,就說那是阿娘和阿爹的小女兒,從小養在外邊兒,除去幾個至親,便沒人知道,現下又給接回來了?!?/br> 喬老夫人有些遲疑:“哪有無緣無故將孩子送出去的?好不奇怪,再則,我怎知她現下多少歲?若她問起我哪一年生的她,該怎么說?” “還有,”喬老夫人有些頭疼:“孩子又不是一眨眼就能生出來的,外人都不曾見我大過肚子,怎么肯信那是我的女兒?” “我記得有一年祖母染病,是阿娘在側照看的,接連侍奉大半年,祖母方才轉圜,外人若問,便推到這上邊去?!?/br> 常山王妃早有主意,徐徐道:“至于安安,便說是胎里不足,找相士看過,不叫見外人,這才養在外邊,現下好了,又接回來?!?/br> “好好好,”喬老夫人早就心亂如麻,聞言一疊聲兒的應了,盯著女兒看了一會兒,心中忽然生出幾分狐疑來:“你不會隨便找個人,來哄我玩?” “怎么會?”常山王妃失笑道:“安安是阿娘的骨rou,天下間哪有做母親的,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沒有親眼見到過皇帝信中所提的幼妹,對于這種死而復生的駭人之事,也持有懷疑態度,但她相信,皇帝不會拿這個開玩笑的。 喬老夫人聽得安心了些,再想長女方才所說的話,又不禁傷懷起來:“圣上在哪兒找到安安的?那么小一個女孩子,是不在外邊兒是吃了好多苦?我這些日子總是夢見她,說找不到家,原來是因為這緣故……” 常山王妃只急著到母親身邊來,將一干事項說個清楚,卻不曾細想過其中關竅。 當日幼妹病逝,她也曾見過,怎么就死而復生,還重回年少了? 皇帝說是在外邊兒找到的她,也就是說,幼妹死而復生的事情,他事先也不知道,既然如此,幼妹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又是什么時候醒的? 不記得家在哪兒,不知道自己是誰,這些日子以來,她孤零零在外邊兒,都是怎么過的?有沒有被人欺負? 常山王妃如此一想,心中實在難過,眼眶發酸,好歹是顧念著母親,才沒有落下淚來。 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就罷了,一旦知道,心緒卻是再也無法平靜。 喬老夫人哭了一會兒,將近日來的哀慟發泄出去,又拿帕子拭淚,問長女道:“怎么還不回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會的,”常山王妃心中也急,這時候卻得穩下來,溫言勸慰道:“安安正跟圣上在一起,能出什么事?” “也是,”喬老夫人勉強放心下來,等了一會兒,卻耐不住性子:“咱們出去瞧瞧,興許已經到了呢?” 常山王妃又是好笑,又是心酸:“阿娘,你身體撐得住嗎?” 喬老夫人笑道:“撐得住,撐得住,再說,還有你扶著呢?!?/br> “不成,”常山王妃搖頭道:“今日風大,您在這兒便是,很快就回來了?!?/br> 喬老夫人只得繼續等待。 …… 喬毓緊跟在皇帝身后,面色平靜,心緒卻紛亂難言。 她在上巳節前夕醒來,一直到今日,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她始終都想要找尋自己的家人,想要回家,然而現下真的有了線索,卻反倒膽怯起來。 她的家人都是什么樣的人? 她成長在怎樣的家庭? 還有,這個名叫李泓的男人,同她是什么關系? 喬毓目光在周遭侍從身上掃過,便見皆是體量剽悍的壯年男子,連身下馬匹,也都雄駿非常,兩下里一比較,自己身下這匹馬被襯托的跟頭羊似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派頭倒比邢國公府還大,瞧著也是氣度不凡…… 喬毓心下如此思量,面上卻不顯,跟在李泓身后一路進了長安,因為城中不可騎馬急行,便將速度刻意放慢,緊跟在他身后,道:“我是長安人氏嗎?” 皇帝看她一眼,輕輕頷首。 喬毓肚子里有無數個問題想問,然而將將到了嘴邊兒,卻又給咽下去了。 皇帝在前,她略微落后點,如此進了崇仁坊。 喬毓從前也到過這兒幾次,無非是糾結著要不要去衛國公府看看,短短幾日功夫,不至于忘得干干凈凈,見皇帝領著自己往衛國公府所在的方向去,神情中不禁顯露出幾分怔楞。 難道她真是喬家的女兒嗎? 可是,可是根本沒人知道她的存在…… 皇帝察覺到她速度慢了,回頭去看,便見她恍若失神,道:“你還記得這兒嗎?” 喬毓眉頭微蹙,轉目看向他,很快又將目光收回。 她低下頭,道:“我來過這兒,只是遲疑過后,還是走了?!?/br> 皇帝聽得微怔,旋即會意過來,向她笑了笑,道:“那這一次,就大大方方的進去?!?/br> 喬毓性情堅毅,認準了的事情便全力以赴,不會遲疑,可這一次,卻少見的畏縮起來,期盼混雜了難言的不安,說不出是何滋味。 眨眼的功夫,二人便到了衛國公府的門口。 門房們識得皇帝,見后忙出門施禮,皇帝無暇顧及,回首看喬毓一眼,示意她跟上,大步往內院中去。 喬老夫人等的心如火焚,前前后后派遣了十幾撥兒人前去等信,終于聽人回稟,說皇帝到了,又是欣喜,又是不安,想去見女兒,又怕空歡喜一場,一時好不為難。 常山王妃心緒并不比她平靜,卻也勉強忍耐著,問來傳信兒的女婢:“圣上是一個人來的?” 那女婢遲疑了一瞬,垂首道:“似乎還帶了個年輕女郎,戴著帷帽,看不清面容?!?/br> 喬老夫人與常山王妃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眼底看出了希冀與擔憂,略一遲疑,便攙扶著起身,主動迎了出去。 喬毓雖然也曾遠眺過衛國公府,卻不曾真的入內,更別說是到內院中去走動。 陡然到了這地方,她心中忽然涌現出一股奇妙的沖動,似熟悉,似陌生,五味俱全。 她忽然有些怕,不太敢往里走了,皇帝察覺到她的變化,便停下腳步等她,見她眉宇間顯露出幾分彷徨,便伸手過去,拉住她衣袖,帶著往前走。 正是午后,日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喬毓跟在他身后,繞過游廊,拐過亭臺,便進了一座頗為雅致安謐的院落,外邊兒侍立著諸多仆婢,都垂著頭,目光下望。 她的心忽然跳的快了,跟著李泓進了內室,剛掀開玉石垂簾,便見一個年約四旬的貴婦人攙扶著一位鬢發花白的老夫人出來,瞧見她后,目光迫切的往帷幔輕紗后張望。 那面容是說不出的熟悉與親切,喬毓看得有些無措,略微躊躇一會兒,抬手將帷帽取了下來。 喬老夫人怔怔的盯著她看了會兒,不覺濕了眼眶,眼淚不受控制的往外流,上前幾步摟住她,痛哭出聲:“我的兒,阿娘想你啊……” 喬毓聽得難過,下意識摟住她,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了眼淚。 喬老夫人略微松開些,抬手摩挲她面龐,眼淚撲簌簌落個不停:“怎么瘦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就知道!” 喬毓只是哭,說不出話來,從眼眶到喉嚨,似乎都在發酸。 常山王妃也是垂淚,拉住幼妹一只手,不住的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喬毓淚眼朦朧,轉頭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