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與其說葛九娘是來教府中女郎學規矩的,倒不如說,她是來點撥幾人琴棋書畫等才藝的。 其余幾個女郎倒還好,喬毓可就抓瞎了。 一把七弦琴落到她手里,彈奏出來的樂曲能令山河變色,盡管葛九娘早有準備,臉上神情也有些繃不住。 二娘好容易逮到這機會,如何肯放過,礙于張mama與葛九娘在,不好明說,便寫了譏誚她蠢鈍的首詩,悄悄丟到喬毓那兒去。 喬毓撿起來瞧了,嘿嘿笑道:“不好意思,其實我不識字?!?/br> 二娘:“……” 喬毓又將那首詩交給張mama了:“這是二jiejie給我的,你看這是什么意思?” 二娘:“……” 張mama看過之后,饒有深意的瞥了二娘一眼,又笑道:“沒什么,二娘跟您鬧著玩兒呢?!?/br> “哦,”喬毓笑嘻嘻道:“那我就放心了?!?/br> 琴棋書畫這種東西,絕非一日之功,葛九娘見喬毓不甚擅長,便沒有再糾纏,轉而說了些宮中規矩,又教些調香、妝容之類的雜事。 喬毓聰慧,于此道之間,倒是一點就透。 葛九娘名義上是來教導府中小輩兒的,但歸根結底,需要上心的也就是喬毓一人罷了,故而教導之時,不免格外偏心些。 其余幾人心中不平,卻不敢宣之于口,只有二娘隱忍不住,抱怨道:“九姑姑,六娘學得已經夠多了,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愛美,你是不是該多花些心思在我們身上?” 葛九娘微笑不語,點了酒暈妝的喬毓從她身側探出頭去,笑吟吟道:“二jiejie,我生的好些,略有瑕疵,也能遮掩?!?/br> “至于你嘛,”她上下打量過二娘面孔,若有所思道:“最好是換個頭?!?/br> “……”二娘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僵了許久,方才咬牙道:“長幼有序,幾時輪到你教訓我了?” 喬毓湊過去,低笑道:“達者為先,我學得比二jiejie好啊?!?/br> 二娘氣恨道:“不過是有幾分小聰明罷了!” 喬毓笑嘻嘻道:“總比蠢好吧?!?/br> 二娘被她噎住,勉強道:“我已經足夠努力了……” “天哪,足夠努力也才這水準,”喬毓湊到她耳邊去,驚詫道:“二jiejie,你是傻逼嗎?” 二娘:“……” …… 第二天,二娘沒有再出現。 她病了,病的很嚴重。 具體癥狀表現為:不想見喬毓;不想聽喬毓說話;以及不想知曉任何與喬毓相關的事情。 當然,對外公布的消息,還是說二娘受了冷風,須得靜養幾日。 “無情的病魔擊潰了二jiejie,”喬毓痛心疾首,感慨道:“恭喜病魔?!?/br> 不過這一回,她沒有再去探望,而是在恭賀過后,對著面前的書法字帖發愁。 “既精于書法,又擅長丹青,還會彈奏古琴琵琶,溫柔端莊,賢淑宜家,”喬毓托著腮,憂愁的嘆了口氣:“明德皇后這么優秀,她自己知道嗎?” 第8章 父子 喬毓不擅琴棋書畫,倒很喜歡調香之類的巧技,向葛九娘討了些珍稀香料,叫碧池帶回去,往自己院中去鼓搗。 新武侯世子知曉喬毓身份,既垂涎她美貌,又因她與明德皇后生的相像,起了幾分別樣心思,聽聞她喜愛調香,便叫人取了些格外罕見的作為禮物,親自送了過去。 對于好東西,喬毓一貫來者不拒,收下之后,又同新武侯世子抱怨:“二jiejie心胸也忒狹隘,我同她說笑幾句,便生氣了,竟還悶出病來了……” 新武侯世子作為郎君,很難理解女兒家之間的勾心斗角,這也是世間大多數男子的通病。 一個妙齡女郎,只要不是壞的頭頂生瘡腳下流膿,即便是刁蠻些,也有她的動人之處。 聽喬毓說完,他便含笑附和道:“二娘脾氣大,你多擔待些便是?!?/br> 說完,又去拉她的手:“六娘從小在外長大,怕是吃了許多苦,從前哥哥不知道,以后卻一定會護著你的……” 喬毓不露痕跡的避開了他,目光希冀道:“哥哥,你能不能帶我出去轉轉?總是悶在府里,好沒意思?!?/br> “現在還不行,”新武侯世子雖喜愛她美貌,卻不至于色令智昏,笑容溫和道:“明德皇后薨逝,勛貴間宴飲嫁娶都停了,雖說不禁止出門,但還是謹慎些為好,中書舍人許敬宗,便是因為在孝期失禮,被貶到洪州去了?!?/br> 喬毓有些遺憾的“哦”了一聲,拉下臉來,道:“哥哥事多,我便不攪擾了,碧池,送客?!?/br> 過河拆橋也沒有這么快的,新武侯世子當場怔住,碧池倒是有所猜測,戰戰兢兢的上前去,賠笑道:“世子……” “好吧?!毙挛浜钍雷幽抗馕⒊?,盯著她看了幾瞬,復又笑道:“六娘,你好生歇息,我這便走了?!闭f完,起身離去。 喬毓懶得起身相送,口中卻很客氣:“碧池,好生送哥哥出去?!?/br> …… 張mama往葛老太爺處去回話,將喬毓諸多表現一一說了,便垂下頭,靜立不語。 “我早先猜的果然不錯,”葛老太爺目光中有些自得:“連字都寫不好,顯然不是什么正經出身,也沒人仔細教過?!?/br> 張mama卻有些遲疑:“萬一是她裝的——” “哪有這么容易?!备鹄咸珷斒Φ溃骸安簧脮ǖ娜讼雽懸还P好字并非易事,但書法大家想寫一筆壞字,也沒那么容易。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改不了?!?/br> “老太爺睿智?!睆坢ama恭維一句,頓了頓,又道:“二娘不甚喜愛這個meimei,世子倒是走動頗勤?!?/br> “這也不是什么壞事,”葛家上下,任何風吹草動,都很難瞞過葛老太爺的眼睛,他敲了敲煙袋,悠然笑道:“你猜,六娘知不知道她并非葛家血脈?” 這樣的問題上,張mama如何敢開口:“奴婢不知?!?/br> “我猜,她是知道的?!备鹄咸珷斆嫔闲θ輸咳?,淡淡道:“只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們需要用到她,她也需要一塊跳板,登上那座高臺?!?/br> 他抽一口煙,瞇起眼來,好半晌過去,方才徐徐吐出一口煙霧:“在感情面前,女人是很愚蠢的,有時候,這比利益更能束縛住一個人?!?/br> 張mama會意的笑,葛老太爺卻皺起眉來,神情躊躇,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沉聲吩咐道:“叫葛祿往大慈恩寺走一遭,請凈衍大德過府一敘?!?/br> 張mama聽得一怔:“凈衍大德?” 所謂的大德,乃是對高僧的敬稱,縱觀大唐,也不過十人而已,且皆為僧官,受命于鴻臚寺之下的崇玄署。 這十位大德官階不算高,聲望卻很高,大多留于寺廟之中譯經,偶爾會往宮中講經,很少會出現在俗世之中,故而張mama一聽,便愣住了。 “昔年在太原,凈衍大德曾欠我一個人情,”葛老太爺目光幽深:“我知道他于面相頗有精研,叫葛祿去請他來,助我定一定心?!?/br> …… 昨夜剛落了一場春雨,到第二日清晨,空氣似乎也格外清新起來。 喬毓叫去花圃中摘了幾朵沾露海棠,梳妝之后,簪到鬢邊,這才心滿意足的出門,往涼亭中去尋葛九娘等人。 葛老太爺坐在不遠處樓閣之上,面色沉沉,唯有緊握住拐杖時青筋迸現的那雙手,將他此刻的忐忑暴露出來。 他身側是個須發皆白的老僧,慈眉善目,神態恬靜,目光在喬毓停了會兒,眉頭及不可見的一蹙,待她遠去,方才垂首,念了聲佛號。 葛老太爺笑問道:“大德,如何?” “女處尊位,履中居順也?!眱粞艽蟮碌溃骸按伺心竷x天下之像,貴不可言?!?/br> 葛老太爺大喜過望:“果真?” 凈衍大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br> 葛老太爺臉上的笑意,比旭日東升時射出的日光還要耀眼幾分,卻見凈衍大德站起身,施禮道:“塵緣已了,貧僧這便告辭了?!?/br> 葛老太爺殷勤挽留道:“大德何妨稍加停留,府上已經備了齋飯……” 凈衍大德客氣而堅決的推辭了。 葛老太爺不好強留,親自送他出去,目送那一行人遠去,方才緩緩回府。 …… 直到登上馬車,凈衍大德臉上才浮現出一抹異色:“怪哉!” 他身側的小沙彌不解道:“大德可是遇上什么麻煩了?” “我今日見到一人,面相極是怪異,”凈衍大德自語般道:“像是生,也像是死,像是破滅,也像是新生,天生一股悍勇之氣,鋒芒難擋?!?/br> “居然有這樣的人嗎?”小沙彌聽得不明所以,好奇道:“若有機會,真想親眼一見?!?/br> “還是不見為好,”凈衍大德搖頭失笑:“這種人天性如火,尋常人降服不得,貿然臨近,恐怕生災?!?/br> 他自覺說的有些多了,摸了摸小沙彌光滑的頭頂,忽然察覺路線不對,向趕車人道:“法慧師弟今日歸京,不是說要去接他嗎?為何直接返回寺中?” 小沙彌忙道:“大德在新武侯府停留的久了,法慧大德先一步尋了來,正巧有幾位中官來請,便進宮去了?!?/br> 他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我方才忘記同大德講了?!?/br> “進宮去了?”凈衍大德微微蹙眉,忽然轉頭,望向皇宮方向,低語道:“多事之秋啊?!?/br> …… 明德皇后薨逝,皇帝輟朝百日,諸多政務自然堆積到了皇太子的案前,好在他雖年輕,卻也干練,又有諸多屬臣幫持,諸事都料理的井井有條,無人能挑出毛病。 這日清晨,天色微亮,皇太子便起身洗漱,更衣用膳之后,又往顯德殿去,向皇帝問安。 日頭尚未升起,東方混沌,道路兩側仍點起著燈,遠遠望去,浩蕩而又縹緲。 皇太子到了顯德殿外,便見殿內燈火通明,人聲赫赫,不覺微怔。 侍從們見他前來,忙躬身施禮,皇太子淡淡頷首,又道:“父皇何在?” 侍從恭敬道:“天色將亮,圣上便起身了,洗漱用膳之后,又協同禁軍修習箭術,直至現在?!?/br> 皇太子應了一聲,便進門去,人一入內,便見軍容肅整,聲響不絕。 弓弦拉到極致時的緊繃聲,弓箭飛射時的破空聲,夾雜著中靶時的悶響聲,以及不時響起的喝彩聲,在寬闊的顯德殿前交織成一片。 皇帝身著常服,袖口收窄,手中弓弦繃緊,猝然松手之際,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正中靶心。 年輕的禁軍們揚聲叫好,神情敬慕,極為振奮,反倒是年長些的,因為見過皇帝戎馬軍中的英姿,并不像年輕人那樣激動。 武德九年,突厥寇邊,直逼帝都長安,皇帝設疑兵之計,與其簽訂渭水之盟,雖然使突厥人退去,但終有城下之盟的恥辱在。 此事不過幾日,皇帝便召集禁軍,道:“朕不欲令你們前去開鑿池塘,筑造宮殿,只欲士卒修習騎射,專于技擊,望你們橫掃前敵,使邊關再無禍亂?!?/br> 在那之后,皇帝便以顯德殿為靶場,每日晨起帶領禁軍修習箭術,每隔兩日,又往御林苑去修習騎射,中靶次數多者,便賞賜弓箭財物,親自勉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