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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流明之罪在線閱讀 - 第74節

第74節

    “你覺得先知不是亂說的,校正者真的能感覺到你的存在,和你建立某種聯系,他看得清你可你看不清他,他趁你脆弱,就開始對你發號施令……你才不想聽他的?!?/br>
    “就會想死了算了,就不會失控了?!?/br>
    “瞎說,死了就是在求他放過你,他是什么東西,他配嗎?”陸汀咬了咬臼齒,用自己柔軟的人中和唇峰去磨蹭鄧莫遲的鬢角,“你不是一個人,last shadow剛才可爭氣了,這么冷停在那兒,引擎也沒有降溫,一開就能走,后來那么多氣流顛簸我讓它自己在那兒飛,人家不也穩穩的,你的飛船在保護你呢,我也要保護你,校正者絕對不能把你變成他的信徒,變成他做出來的救世主……所以你不用怕,別怕?!?/br>
    鄧莫遲鼻間一嗆,懷疑自己聽錯了,怕?這詞他從沒想過,因為不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墒?,原來是這樣,想了那么多,他只是在害怕而已啊。

    他一直怕,所以一直躲。小時候躲養父,陸汀幫他殺死了他,后來躲這個令人生厭的世界,就躲在程序和機械堆里做夢,拒絕融入人群,陸汀把他拽了出來,再后來,他又開始躲先知的控制,這次是他自己割下了她的頭顱。

    現在他終于看清了所謂命運,卻仍然要躲避?以為自己很勇敢決絕了,卻被這么簡單的事刺激得縮在地上嘔血?更高的存在并不新鮮,也素來把他們視為螻蟻,現在只不過是被補齊了淵源,下了個更為具體的定義,校正者,這名字多強大也多自以為是,但僅是這樣就足以讓人聞風喪膽嗎?鄧莫遲緩緩地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因為懂得了什么叫怕,卻也不再害怕,他是不是說過,誰都不能把他校正。

    這實在是種奇妙的體驗,上一秒還被壓在地心,下一秒就升空了。他摟住陸汀接吻,也不顧自己滿手血污,那人不比他好上多少,臉都蹭花了,嘴唇也因為高原反應而發紫發烏,被他親得害羞,一個勁地閃眼睫毛,卻反被他抵回墻上,壓得更緊。兩人就這么狼狽不堪地倒在墻根,從含吮變成啃咬,迫不及待地交換剛從絕地奪回的呼吸。

    由于緊急時期部分收發站暫停工作,航程過半時,last shadow才恢復了無線電通訊。彼時兩人已經把自己清理干凈,換上干爽的衣服,坐在各自的駕駛位上,要說有什么變化,大概是鄧莫遲的手邊放著一盒據說可以補血的牛rou,而陸汀的后脖子隱隱作痛,因為那些印子又被挨個咬深了點,當時鄧莫遲也沒干別的,只是掐著他的腰,用鼻尖頂他,讓他把后頸露出來,玩鬧似的從輕咬到重,卻硬是把他啃得嗚咽,攥死了身后人的衣角。

    雌獸、工具、至死不滅的忠誠……陸汀又想到先知的那些說辭了,雖然讓人害臊,但他覺得是那些長篇大論里唯一中聽的幾句,標記怕不是已經滲透腺體,融入骨血,那任何人都無法把他從鄧莫遲手里拽走了。

    那太好了。

    信號接通過后,首先彈入的不是新聞消息,而是一則視頻留言,是舒銳在大約四個小時前傳入的,lucy十分智能地把它排到了通知的第一位。舒銳坐在一張紅色的扶手椅上,不像平時那樣優雅地蹺起單腿,而是折起膝蓋雙腳踩上椅面邊緣,整個人縮得很小,就像被一只大手托在掌心。

    看陳設,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眼圈還是那么黑,頭發和西裝也亂糟糟的,像是剛開了一天焦頭爛額的會,甚至比幾天前所見更瘦,雙目卻閃著灼灼的光彩。

    他開口便說:“我把我持有的51%股份全都捐了出去,現在也放心了,”說著他看了看手背,意識到沒有手表,又忽然露出了笑,“大概一小時后,聯邦最高法會宣布對我的判決,不出意外會判我死刑,我的律師團隊會幫我爭取自選行刑方式的權利,如果成功了,我就要選那種叫做’棺材‘的飛行器!太空活埋,你在警校學過這一課吧?成本最高也最特別的死法?!?/br>
    “哦,我已經能想象你的表情了,陸汀,給你發這條消息就是希望你把驚呆的嘴閉上,咱們都互相理解。首先要說的是我對死這件事沒有意見,雖然這種想法的轉變出現在幾天之內,但我已經完全接受,你也不要勸我,反正我也聽不見。你可別哭,與其流眼淚不如好好聽聽我說的話,其實也沒什么,只是最后,想到我們朋友一場,覺得有些話沒對你說過很可惜,”說著,舒銳抿了口咖啡,又抿抿唇,每當他要講大事,他就會這么做,“時間有限,先從我自己最在意的說起吧。這么多年我經常對你說謊,不過總被你識破,我搞不懂你為什么老是覺得自己笨蛋?我騙你最長的一件事,也騙過了現在活著的所有人——確切地說真實情況連我爸都不知道。我不是alpha,現在這個腺體是我自己給自己換的,十三歲,技術不是很好,所以現在也有不少后遺癥?!?/br>
    “你想知道我本來的信息素嗎?雖然beta總是很淡,但我很好聞,”他笑著說,“是紅茶。很多人喜歡的飲料?!?/br>
    第73章

    十三歲。陸汀努力回憶這個年紀,是十年前了,舒銳十三歲的時候,他自己還是個不到十歲的煩人精,每天最大的愛好就是待在陸芷旁邊看她寫高中作業,或者躲在自己的房間里看圖鑒書,神游天外之間,想著離家出走的事情。

    當時父親和那位老朋友,也就是shoopp創始人、舒銳的科學家父親已經鬧掰了好久,shoopp完全退出lotus公司的跨國體系,已經單干了幾年。但這并不影響兩家孩子之間的關系,確切地說,是獨子舒銳與陸家之間。

    他還是經常拜訪,穿著適宜的衣裳,保持得體的禮貌,送陸秉異伴手禮,聽陸岸在餐桌上高談闊論,稱贊陸芷的新發型,再把大部分時間用來和陸汀一同消磨。他經常挑剔陸汀的種種行為,例如用拿反刀叉,又如念錯拉丁詞組,卻也會在有其他客人來訪時罵走偷偷拿陸汀取樂的大孩子。也只有舒銳在的時候,陸汀才愿意從自己棲身的小窩里鉆出來,偌大的家宅終于能暫時成為樂園。

    他們喜歡拿著仿真光劍在走廊里追打,跟比自己小上三四歲的小孩動手,舒銳還是很少能占到便宜,于是他經常一臉氣急敗壞地把光劍丟掉,坐到一邊聯系來接他的飛車,就等幾分鐘后陸汀端著水果和飲料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他有沒有被打疼,能不能晚點走——這樣舒銳就能一秒消氣,并在下一次陸汀發出邀請時,不長記性地再拎起光劍。

    這些小事只要去回溯,那就是沒完沒了的,它們并列在陸汀腦海中劃過,企圖拼出某一年完整的輪廓。

    陸汀想起舒銳不曾到訪的幾個月。那對他來說是段壞日子,之后舒銳又尋常地回來,沒有解釋,和之前也沒什么不同。他從沒跟陸汀提起過自己的分化期,陸汀也沒在意過他的性別,當然不會察覺到,就是從那時起,舒銳開始以alpha自居,也用針對alpha的所有標準來要求自己。

    看著屏幕中的那頂紅發,陸汀的思緒已經吊到了一根線上。

    “現在想想,我當時就是個膽小鬼,”舒銳自顧自說道,“知道自己是beta我哭了一夜,我的爺爺、爸爸,把紅頭發傳給了我,為什么沒把性別一塊給過來?為什么陸岸那種蠢貨就能是alpha?名正言順地被栽培,被寄予厚望,被戴上’強者‘二字,以后也名正言順地繼承他那個alpha老爹的位置——你知道的,陸醫生不在考慮范圍內,你也不在,你爸和我爸一樣覺得只有他們那樣的高大魁梧精力旺盛的男性alpha以后才能接住他們的擔子,什么主力,什么棟梁,不都是形容alpha的?那我這個連信息素聞起來都像下午茶的beta是不是太溫和太平庸了。我拿幾個學位看他們的會議錄像鉆研到幾點是不是也都沒有用了??梢膊粚?,我爸那么老了,他只有我,不指望我他又能怎么樣?把shoopp交給別人嗎?當時的我想不通這個道理。我就覺得他肯定會很失望,這也沒錯吧?”

    陸汀已經能夠具體地想象,十年前消失的那段日子,舒銳對自己做了什么。

    “反正我爸也不回家,我是在學校領的結果,老師們真的很好,把這種破事當成小秘密,塞在信封里交給我們。那就秘密地給自己換一個咯,不是什么高難度手術,坐在椅子上,把腰和椅背綁在一起就不會亂動,機械臂和攝像頭都在我后面,我用手柄cao作就好,只是這樣不能打麻藥,讓我手有點抖。也算是我第一次對活人做臨床手術吧,”說著,舒銳又端起了咖啡,就像是想要擋自己嘴角的表情,“新的味道,我選了松香,因為聞起來很讓人清醒,誰知道到我身上就會變得那么淡。然后我大病了一場,也留了一道疤?!?/br>
    “陸汀你發現了嗎?我很喜歡穿高領,不喜歡剃后面的頭發,現在你也明白為什么了。不過可能你就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們太熟了,看什么都習以為常?!笔驿J瞇眼瞧著鏡頭,就像在和陸汀對視。

    “我注意到了!”陸汀脫口而出,“我要問了,你肯定會說這是意式優雅你懂什么?!?/br>
    幾乎是同時,舒銳又道:“不過就算你問我,我也會說你不懂我的品味。這件事到現在也只有你知道哦,當時的保健老師早就死了,你現在和鄧莫遲在一塊?那就是你們兩個知道。憋著秘密的感覺很好,但我也累了,我想在死之前……多少讓你對我多一點了解吧。我希望你多活幾年,到很老的時候也記得有我這么一個,”他忽然笑了,笑得有點調皮,“有我這么神奇的一個變性人!做這些其實沒什么意義,就算還是個beta,我也會有現在的能力,喝紅茶的時候也不會因為心理原因反胃,但我走到這個位置的路可能比現在麻煩很多,所以也沒必要談后不后悔了?!?/br>
    “哦,我又猜到了,你這個戀愛腦,你肯定想問何振聲的事,你一直想和我聊聊我的感情問題對嗎,”舒銳還是笑著,眼睫卻垂下來,比方才多了點溫柔,語速倒還是很快,“我十三歲的時候當然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我愛上的會是個只對alpha感興趣的家伙,這算不算一種命中注定啊。但這也讓一切的開始就是個謊。有幾次我想跟他說實話,到最后都是不敢說。真是不像我了。和他牽扯不清的那些人我查過一遍,每個都是漂亮優質的alpha,平時趾高氣昂,在他面前下跪,相比之下我除了比較能忍之外沒什么特色,他要是都知道了,和我說句’行吧拜拜‘我就完全沒辦法了。所以我告訴他說我那道疤是我壓力大自殘割的,因為討厭自己的味道。其實這也不算完全在騙他吧?無論我以前是什么,現在我就是有alpha的腺體和信息素,所以生理意義上我就是alpha,我天天這么說服自己?!?/br>
    哦,這溫柔原來也是落寞。

    “何振聲并不愛我,我也不需要。和他認識六年,在一起的時候一直很開心,夠了,”舒銳又抿了抿唇,說起這些他好像鼓足了不小的勇氣,“所以你不要一直對他抱有那種偏見,覺得他對不起我。我也不打算跟他告別,有些話告訴別人很容易告訴他就很難,就像臨死還要給人找不痛快似的。他居然回了都城,沒跟你們一起走,警察已經發現了,但是還沒把他抓住。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你們方便,就去幫幫他?!痹挳吽皖^看著杯口,靜了一會兒,又驀地把眼抬起來,也露出了笑,“沒事,就是突然想起以前我老讓他喝紅茶,他不愿意,我就強迫他喝把他所有杯子都塞上茶葉,我說很貴,他就不浪費。到后來他好像真的習慣了。但那個牌子就快要停產,我買了十箱寄到他的住址,不知道他現在全球通緝的,到底能不能收到。就當告別好了?!?/br>
    陸汀聽到自己心里那根線緩緩絞緊的聲音。這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非常佩服的人,現在就這樣把遲了四小時的殘影放在他的面前,和他說,自己馬上就要被處死。

    也做好了走的準備。

    陸汀又轉過臉,看向鄧莫遲,鄧莫遲沒有犯困,也沒有吃牛rou,也不是打量雜物般那種近似觀察的神情。

    鄧莫遲好像也感覺到了某種遺憾。

    “我說太多廢話,已經十分鐘了,等判決書下來了差不多就能即時行刑,我還得抓緊時間把自己收拾利索一點。你記得有一年的化裝舞會,我扮了個吸血鬼,他們都說我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嗎?我就準備穿那套衣服走,”舒銳清了清嗓子,都城時間是正午,他一偏頭,紅發就熠熠生光,“唉,自言自語真的會上癮。我不說以前的事了。你現在最想知道的一定是我為什么會被判死刑,這很簡單,因為我把shoopp拆開,拿走了自己的那份分了出去,這些都合法,當然誰也管不了我。但那些人拿著我的股份很快就能把路上的銀行都取空,我這就是不經備案擾亂了公共秩序,有由頭可以拘留了。況且現在群情激奮,移民死那么多人,大家都已經相信了,也都看到shoopp摘不干凈。很多相關官員都在被處置,我也不例外,我可能是打頭陣的那個,捐錢是偽善,死刑是活該?!?/br>
    “不是你爸的主意,更不是你哥,是議會被我惹毛了,要收拾我,所以你也別有太大心理壓力,小時候那樣真的不行,聽到了沒?我可不想因為跟你說了這么些亂七八糟的待會兒就在鬼堆里見到你,問你怎么死的,你說你終于自殺了,”舒銳調侃道,“我當鬼是因為真的活得太累啦,千萬別琢磨救我的事,我們在歌劇院下面看到的那些,我的教授,還有我師姐,我動不動就想起他們,還是挺難過的??赡苁窃撊ヒ娚弦幻媪??!?/br>
    “所以,正式說個再見,”陸汀很少看到舒銳把腰桿連著肩頸都立得這么筆直,只聽他又道,“提前一個多月祝你十九歲生日快樂?!?/br>
    話音一落,光影就熄滅,一行“shoopp industry”出現在畫面最后。白底黑線,略有傾斜的粗體字,這是舒銳辦公室傳出的一切視頻文件最后共通的幾秒,程式自動添加,他自己也喜歡,從不想刪減。

    如果全速前進,余下航程還有兩個半小時左右,可這段留言已經是四小時之前,新聞在留言后接連播報,舒銳的判決的確在三個小時之前已經下達,太空活埋,當天執行。

    鄧莫遲迅速把相關一切都檢索出來,還巧妙地進入了內部頻道,得以觀看刑場狀況。這就好比一場直播,在那被稱為“港口”的行刑地,許多流放艙箭在弦上,被發射器底座固定,張口等著吞入犯人。

    執行時間還剩兩個多小時,人在刑場外圍了一圈又一圈,都是很激動的樣子,陸汀也聽不清他們是在痛哭,在議論,還是在興奮地笑。他完全沒有在行刑前趕回去的把握,試著聯系陸芷,毫無回音,撥響何振聲的通訊碼,又留下很多條留言,同樣石沉大海。

    接下來就是無比艱難的一百多分鐘,那感覺就像隔著一堵高墻,在無人區把速度開得再快也無法和遙遠的城市建立聯系??粗鴷r間分秒逼近,格外公平,從不能拉長或收緊,就像看著舒銳一點點沉入水面,那種完完全全的無能為力。陸汀甚至想過,干脆讓鄧莫遲把舒銳和行刑隊都控制住,那扭轉局面就是眨眼間的事,可又覺得不對,都是剝奪別人選擇的自由,又和先知有什么區別?舒銳說他很累,想死,逼他活著是不是更殘忍?更何況那還會讓鄧莫遲又一次承受重壓,痛不欲生。

    可要陸汀在這里遙遙相望,袖手旁觀,同樣也做不到。

    他只知道自己得快點趕回去。

    鄧莫遲沒有說什么,和他擠在一張駕駛座上,緩緩捋他的發旋,陪他度過這艱難的時間。

    舒銳在距行刑時間十分鐘的時候出現在畫面中,當真穿了那身吸血鬼的行頭,也當真和平時沒什么區別。和他一起的還有四個戴橘紅手銬的犯人,各個都穿得整潔,之前是有身份的人,死前也不想狼狽。雨還是沒有停,但在這早就極為成熟的航天技術之下,發射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停止。舒銳相當從容,是犯人中最為心平氣和的那一位,對準他的鏡頭和閃光燈他早已習慣,這次卻不曾像往常那樣去看上一眼。他在特警的協助下坐進狹小的流放艙,層層圍觀的人群并未因暴雨而流失,此時更是已經完全沉入了安靜。

    又當他任特警關上入口,把本就密封的艙門又鍍上一層金屬封條,人群突然噓聲四起。

    “放了他!”有人喊出了聲。

    “該死的不是他,”垃圾被丟上警察圍出的人墻,“他幫了我們,讓我們有飯吃!”

    這些嚷嚷一聲激起一聲,馬上就遍布這片刑場的所有角落,蓋過了把人淋透的雨。舒銳也有猜錯的時候,人們不是全都盼著他去活該地死,可他坐在密封艙中,只能看見外部的亂,不再能聽見一句為自己而說的話了。

    流放他的棺材準時發射,輕便的設計,簡直不像是能放到大氣外的東西,不過它本身就不用堅持多久。

    這也是在陸汀穿越了半個地球到達近海,距都城不到五十公里都城時。

    陸汀觸手可及地目睹了他的離開。

    五顆流放艙消失在晦暗雨天中,事實高度的檢測結果投放在刑場的大屏幕里,又過了幾分鐘,人群還是沒有散開的意思。暴力倒是開始了,平民和特警之間,好像都覺得這僅是一場目送,重量遠遠不夠。陸汀的持續聯系也在此時終于得到了回復。

    “我到了?!焙握衤暫币姷貛Я它c喘,“你的十幾個同事把我追了全城?!?/br>
    陸汀盡全力沒有顫抖,捏著手環,卻說不出話。

    “他是已經走了嗎?!焙握衤曈謫?。

    “是?!标懲∵煅?,字咬得相當實,因為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演變成嚎啕,“你沒有看他最后一面,你錯過了?!?/br>
    何振聲噤了聲,舒銳是如何被扔進宇宙的,他的確沒看到。但他見過裝死刑犯的飛行器,被他們稱為“棺材”的那種。是純透明的,里面沒有循環供氧裝置,占最大分量的是一節氫艙,存放流放艙的動力,即將把死刑犯們徹底從這顆星球甩脫。

    與其說是流放,不如說是活埋,人死的各有快慢,能保證的是都不能回來,都不能活。何振聲慢慢地想著,簡陋環境下,艙里的人經歷巨大痛苦脫離大氣,擺在面前的就是個倒放的沙漏,眼睜睜看著生命流走,自己殘喘在一趟沒有目的地的旅程。等耗光了僅有的那點氧氣,或是等那短效穩壓裝置罷工,流放艙里的人就會立刻斃命,和集體處理的那些受了核污染無法銷毀干凈的尸體沒什么不同,和他自己在飛行故障中喪命的家人也類似,永遠地保持原狀,飄浮在宇宙中。

    陸汀的聲音顯然在強打起精神:“他最后給我發了個視頻,他說他接受現在這樣的結果?!?/br>
    “猜到了?!焙握衤晹D在人群中,也不顧自己為了偽裝戴的劣質面具正被酸雨泡軟,拼了命地想離那些空掉的發射臺近一些,這樣說道。

    陸汀又靜下來了。

    何振聲也擠到了前排。不知道把舒銳發射出去的是哪一個位子,會是哪個,給我站出來。他這樣想著,莫名燒起了怒火。之后的一段時間,何振聲插著口袋發呆,看著前方,就像在和空氣說話。

    直到有新的一批死刑犯入場,送行的陌生人流也涌入新的一群,何振聲才靜靜離開那個“港口”。他從流水線般用來發射的高處下來,走上都城邊緣的街頭。陸汀的通話還是沒斷開,鄧莫遲一定也在那邊,可他們都不說話,弄得何振聲感覺怪異。他不該走嗎?人都飛出地球了他還能怎樣,以他和舒銳的交情……郁郁幾天,然后全都拋下,有什么不可以嗎?眼下幾條路在翻修,也還是可以走的,但轉念一想,路的那一頭到底有沒有新生活,何振聲也從來不知道。

    也說不清是怎的,何振聲想起之前,自己總愛問舒銳,你這人怎么這么刻薄,舒銳往往會立刻頂回去,反問你這人怎么這么脆弱。

    這些閃回讓他走了也走不利索,這到底是為什么啊。

    “他是不是跟你說了挺多事?”何振聲干脆道,“說給我聽聽?!?/br>
    陸汀答非所問:“我們馬上就到了,還有五分鐘到刑場?!?/br>
    何振聲下意識地想笑,在他十分混亂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可是我已經走了,舒銳也已經不在了,”他說,突然大罵了一聲,罵的是自己無可奈何的妥協,踢飛水洼里一顆碎石,突然問:“鄧老弟,我能搶到的、最近的航天飛機在哪兒?”

    很快就傳來一個十幾公里外的坐標,還有實地的詳細圖紙。

    “謝了,”何振聲飛跑起來,“遇到難纏的主兒,你遠程幫我催眠一下!”

    約二十分鐘后,何振聲坐上一個全然陌生的駕駛座,在鄧莫遲的指導下調好發射參數,他就要在這個還沒投入大規模生產的新型飛船里升空了,是太空,他再也不想回到的地界。何振聲知道自己瘋了,方才信號斷開之前,他最后問陸汀的那句是,舒銳是不是跟你說了beta和紅茶的事,陸汀似乎有些驚訝,謹慎地說“是”,那種即將崩潰又使勁繃著的狀態太好玩了。

    然后何振聲跟他說:“我早就知道了?!?/br>
    這也是實話。

    所以現在這種古怪的、尋思般的行為也就不難解釋。何振聲當然不想離開地球的引力,也不覺得自己能在茫茫宇宙中精確地找到一個沒有飛行路線、正在喪失生命的膠囊??伤褪且?。飛船破出大氣撞出的那一聲還是讓人暢快。地球在一側,另一側是來自宇宙的威壓和死寂,何振聲握緊拉桿,掃視那片曾讓他喪失一切的虛空,心想,是死是活,回去與否,全給我隨便吧,只是如果,僅僅是如果,舒銳和舒銳味的紅茶都不會再回到自己的生命中——接受這一點比他想象的難了太多。

    與此同時,last shadow也在刑場上空懸停,就在剛剛,第二批犯人也都完成了流放,無數個槍口對上來,把這遮雨的巨影當作攻擊的焦點,卻突然有一人站上高臺,叫停這一切。

    竟是陸秉異,拄著拐,站在秘書慌忙追來的傘下,對著還未散盡的、送行死刑犯的人群,他就這樣突然出現。

    “都來了,正好!”他說。

    人群嘩然,鏡頭也對準,開了直播。全世界的混亂都在這一刻暫停了,所有人全神貫注,都在等著他們的總統先生。

    “是你們所有人最好奇的。一個秘密,我不得不守了十年,為了抵抗針對人類全體的威脅,我又何止是守了一個秘密而已?,F在,時間不夠了,我必須把它說出來,可能我已經失信,但還是希望,所有人都能一字不差地把它聽完,”頓了頓,他抹開眼皮上的雨水,陸汀就在他上空,從屏幕里也看到他蒼老的臉,“之后,我會處決自己。你們中的很多已經失去了親人,這也將是我的葬身之地?!?/br>
    第74章

    “這些本是我準備在發布會上說清楚的,向全世界,”陸秉異又道,撥開秘書的傘,抬頭看了眼懸在頭頂大廈尖頂上方的飛船,“因為一些私事耽誤了。我需要先說一聲抱歉?!?/br>
    這話好比一條可燃的鏈子,人群一下子被導出了火,雨聲中混雜的sao亂和咒罵霎時被轉播到數不清的社交網絡中,“總統瘋了?”“看看本世紀最瘋狂殺人犯的下場?!鳖愃频奈淖直l出來,配以不同角度的錄像,多數人錄到的只是黑黢黢的雨和模糊的光點,但這不妨礙無論遠近,只要是與這片“行刑港口”沾點邊的位置上,全都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擠滿了人,也全都舉起了錄影的手。

    只有零星幾把雨傘被撐了起來,因為基本沒人有工夫去打。觀眾們在往前擠,特警們大力揮著警棍,舉著未上保險的槍,試圖維持這小小的安全包圍,防止總統被上涌的人潮淹沒,陸秉異本人倒還是保持了溫和謙遜,微微頷首,就像在開首腦會議似的,管在場聽他講話的人們叫做“gentlemen”,用“would”來問他們,能不能暫時安靜。

    陸汀沒有貼在舷窗向下張望,亦不往擋風玻璃外瞧上一眼,他默默看著光屏,看別人的鏡頭轉播出來的,自己的父親。

    “這次不是投影了,”陸汀說,“會被雨迷住眼,淋濕頭發。我還以為他把自己也做成了那種磁盤,供在哪個信號塔下面?!?/br>
    鄧莫遲仍盯著陸秉異被打上白色強光的臉,以及貼在額頭的白發,問道:“你要下去嗎?”

    “什么?”

    “見一下。面對面?!?/br>
    “不了?!标懲×⒖痰?,“在這里也可以看到他要說什么?!?/br>
    說罷他開始調整雷達的接收波段,試圖捕捉到剛剛失去的信號。何振聲斷聯了,最后傳過來的是飛行器沖破大氣的劇烈摩擦聲。

    他現在大概已經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地外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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