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2. 五月二十五分龍會這一天,劉橫順從火神廟警察所出來,走到半路遇上了張瞎子,不由得嚇了一跳,瞎了幾十年的張立三,怎么又睜開眼了? 張瞎子見了劉橫順也挺詫異,此處過往之人皆穿壽衣壽帽,你劉橫順一身警裝來干什么?他問明經過告訴劉橫順,城隍廟前是條陰陽路,往來的皆為孤魂野鬼,你可不該上這兒來。民間傳言不虛,張瞎子正是九河下梢的陰差。按照老時年間的說法,陰差和鬼差不同,鬼差也是鬼,陰差則是活人。因為塵世相隔,很多地方鬼差進不去,必須由活人充當的陰差去勾魂,帶上陰陽路交給鬼差。天津城上一任陰差,是西門外法場的皮二狗兩口子,由于一時貪財,放走了一個陰魂,遭了天譴雷劈,城中又不能沒有干這個差事的人,從那時起,張瞎子就當上了城隍廟的陰差。 張瞎子知道劉橫順并非陰魂,而是生魂,不過再往前走,可就讓鬼差拿去了,便在劉橫順身上一推,催促他趕緊回去:“常言道人死如燈滅,你手上的燈籠不滅,你仍是生魂,燈籠滅了即成亡魂,到時候再說什么也沒用了,一路上不論碰見什么人、遇上什么事,切記護住燈籠,千萬不可分心!” 劉橫順可以不聽李老道的話,張瞎子的話卻不得不信,別過師叔轉頭往回走,四下里仍是昏黑一片,只有腳下這一條路。他是個急性子,走路從來都是一陣風,甩開大步直奔火神廟警察所,正是“前途未必皆如意,且離此地是非中”。大約走了一半,忽然傳來一陣銅鈴聲響,舊時搖鈴做買賣的太多了:倒臟土的搖鈴,以免行人撞上蹭一身灰;走街串巷賣卦的搖鈴,是為了招呼人出來算卦;大騾子大馬脖子上也掛開道的銅鈴,是為了提示路人避讓;小孩兒掛百歲鈴、上歲數的掛長壽鈴、高樓寶塔上有驚鳥鈴、住戶門口掛門鈴??偠灾?,平時聽到搖鈴的聲響并不出奇,不過陰陽路上可沒有做買賣的,而且劉橫順聽到的聲響十分詭異,又尖又利,四面八方均有回響,聽在耳中如同針刺一般,使人肌膚起栗,頭發根子直往上豎。 劉橫順的膽子夠多大,換旁人不敢看,他可得瞧瞧來的是人是鬼,手提紙燈籠循聲望去,但見路上走過來一個剃頭匠,四十多不到五十的年歲,穿一件青色長袍,經年累月洗褪了色,袖口已然泛白,但是非常干凈,下襟撩起來掖在腰中,足蹬短臉兒灑鞋。肩膀上一個剃頭挑子,一頭兒是個小柜子,帶三個抽屜,柜子上倒放一條板凳,另一頭兒是個火爐,上坐銅盆。老話講剃頭挑子——一頭熱,說的就是這個東西。飛毛腿劉橫順在火神廟警察所當巡官,對剃頭挑子再熟不過,因為一個剃頭匠全部的家當都在挑子上,難免招賊惦記,過去單有一路偷剃頭挑子的賊,單槍匹馬不成,必須兩個人做一對伴當,用賊話講叫作“護托兒”。先過來一個賊聲稱要剃頭,剃之前得洗頭,這位坐在凳子上可不老實,一個勁兒往上抬屁股,把腦袋往銅盆里扎。這時候另一個賊過來將凳子搬開,跟剃頭匠擠眉弄眼打手勢,那意思是我們哥兒倆認識,趁他洗頭看不見把凳子搬走,一會兒摔他個屁墩兒,取笑他一場,你可別說話。剃頭匠不好說什么,任憑那位把凳子搬走了。等洗頭的這個賊往后一欠身,發覺凳子沒了,就問剃頭匠怎么回事?剃頭匠這告訴他,你朋友開玩笑把凳子搬走了。洗頭的這個賊將臉一沉,說我一個初來乍到的外地人,哪兒來的朋友?那個人準是小偷兒,把你的凳子騙走了,你不趕緊去追,還跟這兒犯什么傻?剃頭匠一聽急眼了,撒腿就追偷凳子的,洗頭的這個賊趁機將扁擔往肩上一扛,整個挑子就歸他了。劉橫順可沒少逮這路賊,天津城的剃頭匠多為同鄉,十之八九他都認識,陰陽路上走來的這個剃頭匠,在挑子上掛著個銅鈴,當中的銅舌上栓了一段繩子,垂下來攥在手里,一拽一搖“鐺啷啷”亂響。劉橫順認得此人——走街串巷剃頭的十三刀! 舊時在天津城吃剃頭這碗飯的人,大多從寶坻縣來,因為那時候寶坻縣經常鬧水,收成不好的時候,農民就到北京或關外學習剃頭的手藝,再進天津城掙錢糊口,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風氣,可也不能說是個剃頭匠就是寶坻人,十三刀就是外來的,說話南腔北調,聽不出老家在哪兒。以前剃頭刮臉這一行沒有帶門面有字號的坐商,或在街邊支個剃頭棚,或者挑著挑子到處走,在各條胡同中轉來轉去,剃頭刮臉掏耳朵這一整套活兒,有這個挑子就齊了。并且來說,干這個行當不能喝酒、不能吃蔥蒜,而且還不準吆喝,怎么說也是動刀的買賣,橫不能吆喝“刀子快水熱,一禿嚕一個”,不中聽不是?全憑掛在扁擔前邊的一個大鐵鑷子,這個叫“喚頭”,剃頭的用小鐵條一撥這個大鑷子,就發出“嗡嗡”震顫之響,金鳴悠遠,綿長不絕,以此招攬買賣,有心剃頭刮臉的聽得這個響動,就從家里出來了。十三刀卻不用“喚頭”,而是在挑子上掛一個銅鈴,論起剃頭的手藝,他認了第二,九河下梢沒人敢稱第一。 十三刀打清朝末年就在天津衛給人剃頭,過去女人不剃頭,都是給老爺們兒剃,講究留月亮門兒,腦門子上邊這塊得經常剃。天津衛那么多剃頭匠,不乏師徒傳授祖輩相傳,手藝好的有的是,可都稱不上一絕,唯獨這位,聽外號就知道,無論給誰剃頭,也無論腦袋大小,哪怕前梆子后勺子長得里出外進三角四方,準是十三刀剃完。剃頭的時候,左手手心握一塊鴨蛋圓的皮墊兒用于備刀,剃一刀備一下,讓刀子總是那么鋒利,刀鋒在頭皮上行云流水,十三刀下去,一刀不多一刀不少,落不下一根兒多余的,給小孩兒剃胎頭也是十三刀??蓜e小看這剃胎頭,那是最考手藝的,干了多少年的老師傅未必剃得好,老時年間天津衛有“十二晌剃胎頭”的老例兒,過去的孩子很容易夭折,但是那會兒有個說法,孩子過了十二天,往后就越來越好養活了,所以在這一天要請剃頭匠到家里剃胎頭。剃頭匠剃胎頭的時候手里得有數兒,小孩兒的頭皮兒嬌嫩,稍不留神蹭破了一點本家可不饒,給倆嘴巴都得接著,為什么?晦不晦氣放一邊,萬一孩子因此感染,說不定就保不住了。剃的時候讓奶奶抱著孩子,剃頭匠把一個藤子編的托盤交給孩子姑姑或別的女眷,上邊鋪著紅布或者紅紙在旁邊接著,因為孩子的胎發不能落地,剃下來以后包好了放在孩子的枕頭里,說這樣養孩子可以長命百歲。剃頭匠剃完了以后要給本家賀喜,本家必須多給賞錢,往往剃這一個胎頭,比給十個大人剃頭還貴。十三刀不僅刀數準,刀法也好,剃刀在里手鳳舞龍飛一般,不等孩子明白過來,眨眼之間就剃干凈了,所以很多人寧可多掏錢也來找他剃頭。 入了民國不改手藝,平頭、背頭、分頭他十三刀一律不剃,只剃光頭,用他們的行話叫“打老沫”,雖說買賣道兒窄了,別的剃頭匠卻仍干不過他,一是因為此人手藝高超,二來會做買賣,一刀給你講一個典故。好比說這頭一刀叫“開天辟地”,下了刀就得念“盤古開初不記年,女媧煉石補青天,四個天角補了仨,唯有東北沒補完。冰磚壘在東北角,刮起風來遍體寒,都說寒風似刀凜,要論刀法不如咱。一刀剃去咸酸苦,往后日子就剩甜,煩惱愁絲隨刀落,開心長壽萬萬年”,誰聽了這話不高興?接下來第二刀叫“禹王治水”,他這么念“有了地有了天,有了人來種莊田,天皇坐了九百載,地皇坐了一千年,人皇坐了一千二,共是三千一百年。燧人取火人間暖,禹王治水能行船,三過家門無暇入,披頭散發到河邊,治得黃河不泛濫,才想起剃頭換衣衫。這刀借了禹王膽,縱有蛟龍不近前,走在水邊不濕腳,揚帆出海不沉船”。再往下第三刀第四刀一路剃下去,“妲己禍世、楚漢爭鋒、三分天下”,直至第十三刀,正好說到當今“滿清坐了十二帝,各路起義不斷頭,鐵桶江山幾百載,到了宣統從此休,剃去發辮一身輕,十三刀過定太平”。他這套詞不固定,信口開河、即興發揮、常變常新,轍韻板眼沒那么講究,可是和當街賣藝的一樣,連說帶練才是好把式,再加上刀法出眾,在九河下梢闖出了名號,但是說出大天去,也不過是個做小買賣的手藝人。 劉橫順見來人是剃頭的十三刀,心說:“十三刀怎么會在這兒?死了?死了還做什么買賣?” 十三刀也瞧見劉橫順了,迎上前去嬉皮笑臉地說:“這不緝拿隊的劉爺嗎,怎么著?我伺候您一個?” 劉橫順說:“十三刀,你幾時見我剃過光頭?” 十三刀忽然沉下臉來說:“誰說給你剃頭了,我要剃你手中燈頭火!”說完話,他將剃頭挑子撂在地上,一只手摘下銅鈴,不緊不慢地搖動,另一只手從袖口中順出一柄寒光閃爍的剃刀。 劉橫順心說反了天了,走街串巷賣手藝的見了官差,就如同耗子見了貓,你十三刀一個剃頭的怎敢如此放肆?卻聽十三刀手上的銅鈴聲響越來越急,直鉆耳鼓,但覺五臟六腑十二重樓一齊打戰,不知這是什么鈴鐺?怎么這么大的響動?他心念一動,想起了李老道之前說的話,魔古道扮成五行八作,隱匿于市井之中,四大護法手中分持四件法寶,其中一件稱為“拘魂鈴”,那么說剃頭的十三刀也入了魔古道? 劉橫順有心拿住十三刀問個究竟,可是轉念一想:“活人走不上陰陽路,十三刀總不至于自己把自己弄死來找我,這個本兒下得太大了,可見十三刀也是生魂,有形無質,如何擒拿得???倒不如聽我師叔的,先回火神廟警察所,入了竅再去拿你!”打定了主意,不再理會十三刀,拔腿就往前走,他這雙飛毛腿快如疾風,轉眼將十三刀甩在了身后,走不多時又聽得“鐺啷鐺啷”一陣銅鈴作響。劉橫順抬頭一看,十三刀在前頭不遠,剃頭挑子橫在地上,仍是一手搖鈴一手持刀,緊接著手起刀落,望空一斬,再看劉橫順手中的紙燈籠一暗,燭火短了一截。劉橫順心下一凜,十三刀怎么到了前邊?再讓他來上幾刀,燈籠可就滅了。劉橫順不信這個邪,護住燈籠加快腳步前行,腳底下比踩了風火輪還快,走出一段路,卻又聽到一陣鈴響,抬頭一看十三刀仍在他身前,揮手一刀,燈火又下去一截。 書要簡言,劉橫順走了十二次,燈籠中的燭火讓對方削了十二刀,挨一刀燈火小一截,眼看僅有黃豆粒大小,再挨上一刀非滅不可。劉橫順心中暗想:“有十三刀手中的拘魂鈴作怪,我走得再快也沒用,既然如此,咱們就周旋一場,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是你十三刀的命硬,還是我劉橫順的命硬!” 劉橫順向來心明眼亮,生死關頭閃過一個念頭:“警察所門口是盞紅燈籠,卻在路上變成了白燈籠,師叔張瞎子說了,人死如燈滅,十三刀想置我于死地,因此對我的燈籠下手。如若此人也是陰陽路上的生魂,為何身上不帶燈火?”咱之前說過,劉橫順的腿快眼也快,一眼瞥見剃頭挑子上的炭爐,忽隱忽現放出白光,不容對方再次揮刀,一晃身形沖上前去。 十三刀心里納悶兒:“劉橫順這是來拼命了?那我可不怕他,任憑你飛毛腿本領再高,在陰陽路上能奈我何?”怎知劉橫順閃身過去,直奔他身后的剃頭挑子,十三刀恍然大悟,暗叫一聲不好,想攔也攔不住了,劉橫順快得如同離弦之箭,一腳踢翻了挑子,踏滅了爐火。當時刮起一陣陰風,剃頭的十三刀蹤跡全無。 3. 且說陰風一卷,歹人十三刀蹤跡不見,劉橫順手中的燈籠也恢復如初,在燈罩子里“突突”亂顫。他手提燈籠往前走了不到半里,又遇上一個人。此人坐在一個高凳上,身前放了一張小桌,上罩天青藍的桌圍,迎面正當中彩繡一個斗大的“王”字,桌上擺著扇子、手帕、醒木、茶壺和一盞冒著白火的油燈。身穿長袍馬褂,可比十三刀那身講究,衣襟上別說窟窿、補丁,連道褶子也沒有,真叫一個平整,斜襟兒的扣子系到脖頸子,挽起兩個白袖口,兩手撐在桌上,往那兒一坐,氣定神閑,穩如泰山。往臉上看,面賽冠玉,兩眉如禿筆,二目似棗核,五綹長髯胸前飄灑,長相平常,派頭兒可不小。這個人劉橫順也認得,天津衛赫赫揚名,一位說書的先生,江湖人稱“凈街王”。 凈街王是個說評書的,常年在三不管兒撂地,身上的能耐不小。說出話來字正腔圓,贊兒背得熟、貫兒使得溜,說個綱鑒、拉個典故張嘴就來,稍微有幾分煙酒嗓,聽起來別有一番風味,仿佛脆沙瓤的西瓜,這叫云遮月,聲音還打遠兒,中氣十足,掉地下能砸一坑兒。腰不彎背不駝,坐在當場腰桿兒筆直,說到兩軍陣前刀來槍往,站起來擺開架勢,什么叫舉火燒天、白鶴亮翅,怎么叫夜叉探海、力劈華山,比畫什么像什么,不知道還以為他真練過把式。不僅說得好,而且活路寬,文武坤亂不擋,你說是長槍、短打、公案、袍帶、市井街俗、神鬼妖狐,沒有他不會說的,只要他手里的小木頭一拍,一街兩巷的人立馬圍攏上前,在場的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不說話了,拉膠皮的不拉了、偷東西的不偷了、要飯的不要了,家里著火也回不去了,全豎起耳朵聽他的書,真有兜兒里揣著火車票,沒聽他說完這段書,寧愿把車耽誤了也不走,因此上得了個“凈街王”的名號。凈街王的脾氣非常古怪,不在乎掙錢多少,就愿意在大街上說,聽書之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房頂樹杈上都是人。 劉橫順瞧見說書的凈街王穩穩當當坐在路邊,油燈的白光映在臉上忽明忽暗,透出一絲詭異,心說甭問,這又是等我的,且看你如何作怪!他打定了主意,低下頭接著往前走,如同沒看見對方一樣,眼皮子也沒抬一下。 凈街王一看劉橫順不搭理他,站起身來沖他一拱手:“劉爺,您了辛苦,這么著急干什么去?何不撂下燈籠歇歇腿兒,我伺候您一段解悶兒的,您信不信,我說的書和別人不一樣,三句話黏不住人,我這個王字倒著寫,嗨!那也還是個王,得了,我也不跟您逗悶子了,閑言少敘,咱這就開書……”說話拿起醒木要摔。 劉橫順站定了身形,斜眼看了看凈街王:“趁早別跟我這兒狗喝涼水——凈耍舌頭,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心里清楚、我肚子里明白,你不就是想滅掉我手上的燈籠嗎?想動手就亮家伙,看是你死還是我亡?!?/br> 凈街王笑著一擺手:“劉爺,您別把我當成十三刀那種大老粗啊,那您可是罵我,他那是什么買賣?我這是什么買賣?我們說書的,一張嘴說盡古往今來、兩排牙道出人情冷暖,金戈鐵馬、王侯將相、才子佳人、世態炎涼,全裝在咱肚子里,醒木落案驚風雨,紙扇輕搖泣鬼神,說什么有什么,江湖上提起來這叫‘先生’,我能跟您動手嗎?咱不來武的來文的,您看如何?” 劉橫順根本沒把“凈街王”放在眼中,一個走江湖說書的,放著正路不走,入了魔古道興妖作亂,還有臉自稱先生?來他媽什么文的,文的怎么來?你給我出一上聯“山羊上山”,我給你對一個“水牛下水”,到時候你說你還能加字兒,我也得告訴你我能添字兒,你出“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我對“水牛下水水沒水牛腰”,你再出一個“北雁南飛雙翅東西分上下”,我再對一個“前車后轍兩輪左右走高低”,我還得賣派“高低既是上下”,你也得顯擺“上下就是高低”,誰有閑心跟你扯皮? 凈街王不急不惱,伸手又挽了挽白袖面兒,說道:“您忙的是什么呢?家里著火了還是孩子掉井里了?就差這么會兒工夫?我說來文的,可不是想難為您,知道您沒念過幾天書,說深了您也不懂,咱這么著,您容我給您說一段書,還別不告訴您,這段書是我看家的絕活兒,出道多年一直沒舍得說,天津衛說書的不少,高的桌子、矮的板凳,說的講的談的論的,卻沒二一個人會說這段《陰陽寶扇》!” 劉橫順只相盡快返回火神廟警察所,不耐煩聽個說書的胡扯,有心直接上去滅了他的燭火,可是聽得書名也是一怔,暗想:“官府多次剿滅魔古道,卻一次次死灰復燃,世人以訛傳訛,皆說拘魂鈴、陰陽扇、紙棺材、無字天書皆是世間邪寶,害人不淺,至于究竟怎么個來頭,又如何用其興妖作亂,從來無人知曉,凈街王也入了魔古道,會說這段書并不奇怪,但有一節,他不可能對我說實話,我也不會信他的話,倒不如先下手為強……” 凈街王瞧出劉橫順的臉上布滿了殺機,忙說:“劉爺,九河下梢誰沒聽過您飛毛腿劉橫順的名號?您是鎮守三岔河口的火神爺下界,打死我這個說書的,如同捏死個臭蟲、踩死只螻蟻。我別的本事也沒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更無縛雞之力,就會耍嘴皮子說書,您渾身是膽,又這么大的能耐,總不至于不敢聽我這段書吧?” 劉橫順的脾氣不同常人,從來不拍別人馬屁,拉不下那個臉,也真沒幾個人能入他的法眼,不過他愛聽別人拍他馬屁,只要是一捧他,他就覺得言之有理。凈街王這幾句連吹帶捧,可真說到了點子上,句句都往他心縫里鉆。劉橫順一想也對,一個說書的江湖人能奈我何?都說三年胳膊十年腿,二十年練不好一張嘴,我卻看不透,單憑你空口白牙還能說出牛黃狗寶來不成? 凈街王見劉橫順中計了,又說:“得嘞,您能在我這兒站站腳,就算賞下臉了,我承您的情、念您的好,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但有一節,哪有提著燈籠聽書的,等會兒我這一開書,您聽到精彩之處還不得給我拍個巴掌、喝個彩嗎?您也知道,我說書的也有癮,您叫一聲好兒,我把這一腔子血潑出去也不心疼,不如先把燈籠放下,咱當中就隔一張小桌子,憑您的本事,還怕我搶走了不成?” 劉橫順從來目中無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將燈籠放到桌上,心想:“紙燈籠有罩子,不怕你一口吹滅了,如若有別的舉動,你一個說書的可快不過我,反正你的那盞燈也擺在桌上,我一口大氣也能把它吹滅了?!?/br> 凈街王低頭看了看桌上的燈籠,嘿嘿一笑說道:“您把心放在肚子里,踏踏實實待住了,聽我伺候您這一段《陰陽寶扇》!”說罷一摔醒子,這就開了書: 常言道“人有人運、天有天運”。人運有興有衰,天運亦復如是。天人相應,亙古不改。天運興圣人出世,有圣人應運而生,天下大治;天運衰妖魔亂世,所謂人亂則妖興,當有妖人應魔運而生,日月皆暗。 說完引子,咱們言歸正傳,要聽書您往西邊瞧,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漢水南入嘉陵道處,有一座代王山,山高萬仞,直插云霄,山環水抱,當出異寶。想當年魔古道祖師爺在此開山取寶,得了拘魂鈴、陰陽扇、紙棺材、無字天書四件法寶。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別的法寶不提,單說那把陰陽扇,此乃先天靈寶,可以扇出十道陰風! 說到此處,凈街王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柄折扇,一尺二的挑燈方扇子骨,排口足夠寸半,木柄黑中透紅,下趁骨頭墜兒,雕成一個鬼頭,透出一股子邪氣,絕非袖中雅物。劉橫順早有防備,倒看看對方有什么手段,但見凈街王“唰啦”一下抖開了折扇。 按規矩說書的扇子可不是扇涼風的,拿起來就得有用,橫握是刀、豎握是筆,兩只手攥住了,右把在后、左把在前伸出二指就是花槍,打開來托在手里便是書信。凈街王坐在凳子上拉了一個山膀,將折扇握在半空,嘴里沒停,念出一段書贊“一扇晴日起狂風,二扇飛石似山崩,三扇天昏地也暗,四扇不辯南北東,五扇倒拔千年柳,六扇摧折萬年松”,念一句揮一下扇子,劉橫順就身不由己退開一步,桌子上燈籠中的火頭兒也往下縮一截。他想沖上前滅了凈街王的油燈,卻被狂風擋住了,抬不起腿、邁不開步,只聽凈街王不緊不慢往下念道:“七扇江河波浪滾,八扇玉女撞金童,九扇刮倒凌霄殿……”劉橫順又連退了三步,燈籠中的火頭兒也快滅了。凈街王忽然不念了,露出一臉獰笑:“劉爺,咱這最后一句就不給您留扣子了!”說罷抬手張口,這就要扇。劉橫順只覺兩條腿如同長在地上一般,想抬也抬不起來,縱有一身本領,也往前走不了一步,雙方相距九步,伸手夠不到、抬腿碰不著,吹氣也吹不了那么遠,眼看凈街王的扇子已經揮起來,心說完了,上了這廝的當,束手待斃之際,突然靈光一閃,想起那條從不離身的金瓜流星了,平時纏在腰里,用時伸手就有,當即一抖手打出去,大喝了一聲:“滅!”真如同電火行空,慢說一個說書的先生,換了誰也擋不住,但見金光一閃,金瓜正中油燈。凈街王正待念出“十扇扇翻水晶宮”,這一個“十”字尚未出口,桌上的油燈已滅,當時怪叫了一聲,就此不見蹤跡。 4. 劉橫順接連收拾了剃頭的十三刀、說書的凈街王,提燈上了陰陽路往回走,沒走出多遠,又遇上一個擺攤兒賣東西的,三十來歲,相貌出奇,打扮也不同尋常,黑黢黢一身糙rou,豎著不高,橫里挺寬,油汪汪一張大圓臉,看著就讓人膩味,腦袋上扎了兩個抓髻,一邊系一根紅頭繩,鋪在面前草席上擺了些亂七八糟的破東爛西,無非居家過日子應手之物,什么都有就是沒一件值錢的,角落里擺了一支素蠟,燭光也是白的。劉橫順一瞧也認識,這位不是旁人——喝破爛兒的花狗熊,長得又蠢又笨,人卻不傻,心眼兒還挺多。過去喝破爛兒的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本錢大,有的本錢小,打鼓兒的也可以歸入這一行,尋常的東西可不收,只收什么紫檀的桌子、花梨的椅子、翡翠的擺件、珠寶玉器、名人字畫,本兒大利兒也大,說是喝破爛兒,可沒一樣東西是破爛兒,真要是破椅子爛板凳,看他也不看一眼;還有一路常年在鄉下轉悠,老鄉開荒種地的時候保不齊刨出來個壇壇罐罐,這路人的眼高,可以從中分辨出值錢的古董,給幾個小錢收回去,一轉手就發大財,這路買賣叫“鏟地皮的”;花狗熊就是收破爛兒的,不挑不揀沒有不收的東西,平時背個籮筐挨家挨戶收破爛兒,回去修補修補,拾掇好了擺出來賣。干這個行當的人從來不少,花狗熊卻獨占鰲頭,什么破爛兒都能讓他吹得天花亂墜。開了線飛了花的白綾布,他敢說是當年勒死和珅的那條,沒這條白綾子,大清國一百多年前就沒了;變了形的舊拐杖,是神力王的九曲棍,先打李自成、后滅張獻忠,踏平了關內關外、攪翻了長江黃河。這么說吧,英法聯軍沒從圓明園搶走的東西,全落在他的地攤兒上了。就靠著這一套連蒙帶唬,說大話、貪小錢,竟在天津衛也混出了一個名號。假的說成真的、真的說成絕的,你要是不信,他敢捶胸頓足賭咒起誓,這件東西如若不真,就讓他“拋身在外,死時不得還家”。買東西的人一聽,花狗熊起誓起得都要客死他鄉了,為了這么三瓜倆棗兒的東西犯不上發這么重的誓,信不信的也買了。怎知花狗熊說話帶幾分外地口音,他的正字是“拋山在外,巳時不得還家”,江湖上的黑話將出恭說成“拋山”,那可不得在外邊,“巳時”擱現在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到十一點,他是不得還家,正在做生意騙人錢呢,這小子看著傻,卻是面傻心邪,十足的jian猾透頂。 劉橫順是警察所的巡官,又在緝拿隊當差,地面兒熟,人頭兒也熟,當然認得吆喝破爛兒的花狗熊,更知道此人并非善類?;ü沸芏自谄撇菹雍筮厖s似沒看見劉橫順,手持一卷古書吆喝道:“慈禧太后的尿盆兒、宣統皇爺的奶嘴兒、婉容娘娘的紅肚兜兒、李蓮英的子孫棍兒!外帶無字天書一本兒,天底下無人敢瞧、無人敢看,別說是飛毛腿兒,鉆天猴兒來了也白搭!” 劉橫順沒心思搭理這個蠢貨,本想上去一腳踩滅了他的蠟燭,可是一聽之下無名火起,這不是成心勾鹵兒甩閑話嗎?九河下梢誰不知道,一說飛毛腿沒有別人,就是他劉橫順,可恨花狗熊還往小了叫,什么叫“飛毛腿兒”?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跟他這么說話?劉橫順把眼一瞪,喝道:“花狗熊,你不老老實實賣你的破爛兒,卻來蹚這渾水,真是活膩了找死!” 花狗熊聽得有人說話,抬起頭來看了看劉橫順,故作吃驚:“哎呦,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劉頭兒嗎?您吃了嗎?” 劉橫順說:“甭來這套,我問你,你這個夜壺嘴剛才怎么吆喝的?” 花狗熊連賠不是:“您且息雷霆之怒、慢發虎狼之威,我吆喝破爛兒也得趕轍啊,就是為了順嘴兒,尿盆兒、肚兜兒、子孫棍兒,這不都是小字眼兒嗎?就一不留神把飛毛腿,吆喝成了飛毛腿兒,可不敢損了您的威名,您大人有大量,別跟小的我一般見識?!?/br> 劉橫順說:“沒問你這個,你剛說什么無字天書我不敢看,還不拿來讓我瞧瞧?” 花狗熊窘道:“沒有沒有,我就那么一說,您就那么一聽,吆喝叫賣講究九腔十八調、棕繩撬扁擔,有虛字、有廢話,為了湊轍就從嘴里出溜出來了,您怎么還當真了呢?” 劉橫順可不傻,心里跟明鏡似的,知道花狗熊裝腔作勢,就是想讓他打開這本書,如果他不敢看,豈不是怕了花狗熊?丟了命事小,這個怕字可不能擔,于是一把奪過花狗熊手中的古書,只見書卷殘破不堪,書頁已由黃轉黑,訂書的線繩幾乎磨斷了,扔在破爛兒堆里沒人愿意多看一眼。 花狗熊忙道:“劉爺,此書千萬不可翻看!” 劉橫順眉頭一縱:“一本破書有什么不能看?它還吃人不成?” 花狗熊說:“別怪我不告訴您,為何此書看不得?因為誰看書里就有誰,而且兇多吉少,您大人辦大事兒、大筆寫大字兒,我花狗熊是入不了您的法眼,可人這一輩子總有個三衰六旺,萬一翻開書來一看,上邊說您死了,那可如何是好?” 劉橫順從來吃順不吃戧,越是如此說,他越要看個仔細,從來說生死有命,豈能讓幾張破紙降住了?將手中紙燈籠往地上一放,當場就把書翻開了,卻見古卷中沒有半個字,一頁頁盡是圖畫,頭一頁畫的是一個人綁在柱子上,另有一人倒背雙手在旁觀看。畫中人沒有臉,可是不難看出,這是槍斃鉆天豹的場面,倒背著手的那個人身穿警裝,高人一頭、乍人一臂,正是他劉橫順。劉橫順心想:“這有什么可看的?”又往后翻了一頁,但見一個狐貍在前邊跑、后跟一人手揮金瓜流星;下一頁是幾個人把著一道廟門,門里坐著一個道姑,頭頂上落下一個大水缸;再下一頁是在警察所門前,兩個人擒住一個大白臉。劉橫順莫名其妙,這叫什么“無字天書”?這幾件事天津衛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畫在書中也不值錢。 看到此處,劉橫順把書一合,啪地扔在地上:“我還當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都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糊弄小孩子呢?” 花狗熊把書撿起來,嘿嘿一笑:“劉爺,您不想知道后邊畫了什么?也罷,我知道您是不敢往后看了,咱犯不上為了這本書把命搭進去?!?/br> 劉橫順差點兒氣樂了,一把將書搶回手中:“我就從頭到尾看上一遍,不信這本破書還能把我畫死!” 可再往后翻,卻為之一愣,因為接下來的書頁之中,分別畫了他遇上十三刀和凈街王的情形,什么時候畫上去的?是花狗熊畫的?那也太快了,何況畫頁上墨跡古舊,至少幾百年了,可不奇了怪了?據說無字天書也是旁門左道的四件法寶之一,果不尋常,不知其中有何古怪。 劉橫順穩了穩心神,又往后再翻一頁,畫中是他在地攤兒前翻看無字天書,花狗熊蹲在一旁,雖然畫得僅具輪廓,但是該有的全有了,地攤兒上的破東爛西一一可辨,甚至他放在地上的燈籠,以及花狗熊的素蠟,也都在畫中,草草幾筆還勾出了火苗子。劉橫順忽覺身上發冷,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卻不見了花狗熊,地上的燈籠和那支素蠟也沒了!再看無字天書中的畫和之前不一樣了,畫中的燈籠和素蠟仍在原處,蹲在地上的花狗熊往前欠身,正伸手去掐白紙燈籠里的燭火。這一切簡直匪夷所思,縱然是劉橫順不信邪,額頭上也已滲出一層冷汗。剛才花狗熊說過,此書看不得,誰看,書中就有誰,卻是顛倒乾坤不成?如若迎頭對面,十個花狗熊也不是劉橫順的對手,眼下卻該如何是好? 劉橫順來不及多想,只怕再一眨眼,畫中的燈籠就讓花狗熊掐滅了,倆手腕子一使勁要把書撕了,怎知這無字天書看似殘破不堪,實則堅韌非常,一使勁居然撕不動,他也是急中生智,從警裝的上衣兜兒中拽出一支筆,直接將畫中花狗熊的蠟燭涂成了一個黑疙瘩,當時黑風一卷,放在地上的燈籠去而復返,燭火依舊,吆喝破爛的花狗熊卻已不知去向,估計到死也想不通,緝拿隊的劉橫順身上為什么會帶了一支筆? 5. 劉橫順按照張瞎子的指點,手提紙燈籠順著陰陽路一路往回走,怎知魔古道在這條路上擺下了連環陣,使他步步遇災、處處逢險。說書的凈街王、剃頭的十三刀、喝破爛兒的花狗熊,這些個平日里藏匿頗深的市井奇人相繼現了原形,持法寶來滅劉橫順手中的燈籠。飛毛腿劉橫順憑一身膽識,收拾了這幾個旁門左道,眼看快到火神廟警察所了,對面又來了一個妖妖嬈嬈的小婦人,三十歲上下,身上披著重孝,耳朵邊上綴一枚老錢,錢孔之中別著一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