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海急了：“我知道，我也有體會??！但是事在人為，只要我們——”

    “大學離世外桃源太遠了，當教授更談不上高枕無憂?！甭勀林鄞怪?，這番話說得語氣平穩，“我家幾代為人師，我之下大概不會有后代了，但我從小到大，從未想過去做教書以外的事情。為此我放棄了多少、付出了多少，不足為外人道。任何一條路上，有所得必定有所失。比起虛無縹緲的愛情，我更愿意保全這既定的人生路線?！?/br>
    “……”

    聞牧舟終于抬起眼睛，望向申海的表情，低低笑了一下：“大人就是這樣無趣?！?/br>
    申海哽了半晌，才從結了白霜的肺腑吁出一口寒氣。

    “為什么？”

    聞牧舟端起咖啡，發現自己手指在打顫，又掩飾性地放下了。

    “你明明對我也有感覺。你就是有?！鄙旰Ｒе?，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沒有，你一開始就會干脆拒絕，不是嗎？我不求什么山盟海誓，只是想親近你照顧你，明明是世上最單純的事情，為什么要那么……那么……”

    聞牧舟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我老了，申海。你還沒看清大人的本質嗎？幾十年前發著誓要抗爭到底的，現在一條條的都妥協了?！?/br>
    他顯得疲憊而消沉。申海猶豫了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我就是這個意思?！甭勀林坌Φ?，“你這樣聰明，早就該看穿我了。別說我的心是rou做的，哪怕它真是冰塊，到現在也該被你捂出裂縫了?？晌彝娌黄?，我真的玩不起……只能投子認輸?！?/br>
    他說著示弱的話語，卻將申海整個人都覆上了一層堅冰。申海艱難地試圖透過冰層呼吸：“我愿意等?！?/br>
    “申海！”

    “我想好了，等我走出這座校園，多少變得可靠一點了，就回來找你。就算不能行走在陽光下，我可以偷偷地喜歡教授，教授也可以偷偷地喜歡我呀?！鄙旰Ｕf著又高興了一點，“你放心，我膽小怕事得很，不會惹麻煩的?！?/br>
    聞牧舟險些動容。

    他的笑容已經掛不住了，不得不低下頭去：“你一點都不膽小，你比我勇敢多了。大好年華，何必為我這種人委屈自己？認清了我的真面目，就別再浪費時間了，去找一個能夠親近你、照顧你的人吧?！?/br>
    或許連聞牧舟自己都沒有發現，這是他第一次讓申?？匆娮约赫鎸嵉那榫w，有些惆悵，又有些悲涼。

    他像要取暖般雙手捧緊了咖啡杯。

    申海沉默片刻，突然伸出雙手貼在了他的手背上。那雙掌心仿佛比咖啡杯還燙上幾分，代替唇舌傾訴著什么。然而手的主人只是說：“我明白了……謝謝你的咖啡?！?/br>
    他說完就起身離開了。聞牧舟撐著額頭坐在原地。

    ——

    “看看是哪班車？”洛宇問。

    魏晉從口袋里摸出火車票，洛宇湊過腦袋看了看，又抬頭比對了一下車站顯示屏上的班次表：“沒晚點，快進站了?！?/br>
    “嗯?！?/br>
    魏晉拖著箱子，洛宇幫他提著旁邊餐館里打包的飯盒。兩人十分默契地離開大廳，走到車站大門外相對隱蔽的墻角，望著眼前的人來人往，一時都沒有開口。

    “大姐，住店伐？幫你們帶過去好伐？”“地圖要不要來，地圖！”

    “你之前好像說過要去法國讀暑期班？”洛宇提高嗓門蓋過周圍嘈雜的人聲。

    “對，先回家待一陣再過去，讀一個月?！?/br>
    “法國那邊時差是多少??？”

    “六小時?！?/br>
    “哦……”洛宇似乎考慮了一下，沒再多說，“一個人去多注意安全?！?/br>
    “嗯?！?/br>
    又是片刻無言。

    “本地一日游、三日游……”“提行李嘞，一只箱子五塊，一直幫您提上車……”

    魏晉轉頭望了望洛宇，發現洛宇也正看著自己。他生出一股吻別的沖動，然而光天化日之下，實在沒這個膽量。并且氣氛十分不對。對方顯然也進行了類似的腦內活動，表情忍耐著移開了目光。

    魏晉無聲地嘆了口氣，突然感到垂在身側的手被拉住了。對方握得死緊，幾乎弄痛了他。

    “你記著我說的話?！甭逵钣脦撞豢陕劦囊袅空f。

    其實無需他提醒，魏晉心里早已把他在自習室里說的每個字翻來覆去揣摩了幾百遍。

    “給我點時間，我想跟你好好談戀愛……我不信這有多難，多下點功夫總是能學會的……”

    “歪，小麗啊我到了，你哪兒呢？”

    魏晉一方面覺得“學會”這詞的思路似乎有哪里怪怪的，一方面卻感動到差點當場丟盔棄甲。洛宇就是有這個本事，讓他明知不可，卻拼盡全力都劃不上那道休止符。

    “你的車進站了?！甭逵钫f。

    “嗯?！蔽簳x磨磨蹭蹭地不想走。洛宇低著頭朝他靠近過去，無聲地張開雙臂擁住了他。魏晉深吸一口氣，懷著一種揪心的幸福將臉埋到了洛宇肩上。

    如果暑假結束后洛宇回心轉意……如果以后再也沒有擁抱的機會……他掏心掏肺地想跟這人在一起，卻也是掏心掏肺地不愿這人被掰彎。怎么辦呢？

    傻孩子，你還可以去死呀。魏晉充滿自我厭惡地想。

    ——

    送走魏晉，洛宇坐上回學校的地鐵，從口袋里摸出一只袖珍記事本，咬著筆桿陷入了沉思。

    這小本本上記錄了他開始懷疑自己喜歡魏晉之后的記下的種種數據。洛宇說要利用這幾天多取樣，并不是說著玩的。然而這幾天里他忙著爭分奪秒跟魏晉共處，根本沒空歸類記錄。

    洛宇翻到空白頁，琢磨著總結一下自己的觀察結果，然而筆桿都快咬斷了，那一頁上依舊空空如也。

    魏晉在害怕，洛宇也一樣。他當了十幾年順風順水的天之驕子，頭一次體會到了情況完全脫離自身掌控、想解決都不知何從下手的茫然與惶惑。

    你不能這樣。你當著魏晉的面吐過一次，他沒有絲毫安全感，你不能再出任何錯，一個錯都不能出……

    毫不出錯的戀愛是什么樣的？洛宇望著地鐵黑洞洞的窗口，有點發懵。

    第60章

    魏晉抓著一瓶爽膚水，望著面前塞得滿滿當當、已然處于超重邊緣的行李箱，糾結半晌，終于還是彎腰從中抽出三件衣服，把爽膚水裝了進去。

    “到了法國，記得給我們發個信息報平安?！鼻爻f。

    “記著的?！?/br>
    “你姨媽還有表姐讓你代購的那些包和化妝品，裝得下就帶回來，裝不下也沒事，又不是非要不可的東西?！?/br>
    “明白?！?/br>
    “但是我的包一定要帶回來?！?/br>
    “……明白?！?/br>
    秦楚敷著面膜，說話都不怎么敢動嘴唇：“說起來玲玲現在應該在巴黎，離你的城市也不遠。她mama說過的，你去巴黎玩的話可以找她?！?/br>
    聽見這個名字，魏晉眼皮一跳，緩緩抬起腦袋警覺地看著她。秦楚翻了個白眼：“玲玲已經談男友了。是她父母的朋友的兒子，彼此知根知底的，在那邊讀研，高材生呢。你看看人家玲玲多踏實，我要是她mama做夢都要笑醒?！?/br>
    “媽……”魏晉苦著臉。

    “行了行了?！鼻爻⒎Q斷地揮揮手宣布散會，“我睡覺去了。玲玲如果給你當地陪，你記得請她吃飯?！?/br>
    秦楚走后，魏晉默默地拉上行李箱，將它推到墻邊靠著，然后叉腰環視了一下臥室，思量著有沒有遺漏的東西。

    放在床上的手機屏幕亮了。魏晉跳上床去查看，是一條新微信：“明天就上飛機了吧？”

    魏晉將這短短八個字讀了三遍，才回復道：“是的?！?/br>
    “記得一下飛機就要告訴我。還有你那個學校的聯系方式，給你爸媽發一份，也給我一份，這樣萬一聯系不到你，我心里也有個底?！?/br>
    “好?！蔽簳x心頭一邊暖熱一邊作痛，像有文火在烤。

    暑假開始之后，洛宇的小日子過得平靜而滋潤。每天按部就班地搞搞課題打打工，倒比上學時清閑了幾分?？粘龅臅r間就全用來琢磨魏晉。

    他每天給魏晉發微信，若無旁事絕不超過三條，話題平淡如水，卻也從不間斷。

    “今天我刮胡子刮破臉了，口子有1.5厘米長，好在沒有傷到真皮?！?/br>
    “學校里開了好幾種花，漂亮，可惜沒什么人看見（附圖一張）?！?/br>
    “你回來時花都該謝了?！?/br>
    ……

    魏晉明白他這么做，大致就是“我還在呢”的意思。

    ——

    暑期班的課程遠比魏晉想象中緊張。班上都是國際學生，他結識了兩個香港人，加上一個非常會做菜的日本室友，閑暇時光基本都在聚餐和喝酒中度過了。偶爾結伴出門，也都是在城鎮周邊閑逛。

    直到第三個周末，再不去巴黎就沒機會了，他才下定決心收拾了背包，然后打電話給玲玲。

    “你這周末來？”玲玲問。

    “對?！蔽簳x敏感地聽出了她的遲疑，“你不方便嗎？”

    “不是，我倆也好久沒見了?！绷崃岽蠓降卣f，“周六一整天都沒問題，不過周日我跟男朋友約好了逛街吃飯的。他倒不會介意多一個人……”

    “別別別，我懂我懂，周六就夠了?！蔽簳x并沒有當電燈泡的志向。

    玲玲是個盡責的地陪，事先就規劃好了科學合理的路線，帶著魏晉逛了市內幾個著名景點。她的高情商一直在線，表現得既友善親密又毫不越界。魏晉能領會她的好意，也投桃報李，這一天兩人都過得十分盡興。

    “你不過去拍照嗎？”玲玲坐在離埃菲爾鐵塔不遠的冰淇淋鋪子旁，舀著冰沙問。

    “人太多了，拍出來效果也不好?！蔽簳x沒說實話。實話是他那顆嬌艷的基佬心并不允許他做出擠進景點拍照這么沒格調的事。

    “來都來了，拍一張嘛?！绷崃嵝χ鴳Z恿，“你不想發給親友看看嗎？”

    魏晉想到洛宇，一時就再沒拒絕。玲玲于是當他答應了：“來，手機給我，從這里給你拍一張，能把鐵塔完全收進背景呢?！?/br>
    魏晉想了想，站起身理了理衣服，不著痕跡地調整了一下姿勢。

    “身材不錯嘛?！绷崃峤舆B“咔嚓”了幾下，把手機還給了他。魏晉接過來放大照片一看，臉是背光的，五官也挫。

    “……挺好的，謝謝?！蔽簳x不動聲色地將手機放到一邊。趁著玲玲起身去洗手間，飛快地抓起手機轉過鏡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各角度自拍了六七張，然后挑出一張最帥的導進美圖秀秀，刷刷刷疊了三層濾鏡。

    他想轉手將圖片分享給洛宇，手指在發送鍵上懸了幾秒，又無聲地挪開了。

    鄰座有一對小情侶咯咯直笑地貼在一起，擺著各種鬼臉不停自拍。魏晉無意識地旁觀片刻，茫然吁了口氣。

    我這是在做什么呢，他想。

    第6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