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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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競越看了蜜芽兒一眼,略顯僵硬地抿唇,似乎想笑,不過沒笑出來。 他無聲地接過來那玉米烙餅,竟然還是熱乎的,便一口一口地咽下。 他吃得很慢。 “勝利叔呢?” “也一起進山找劉燕兒了?!?/br> “大隊的莊稼咋樣了?” “不好……”蜜芽兒輕輕嘆了一小口氣:“怕是被壓了一大片,明年不知道咋樣呢,該不會又要挨餓吧?!?/br> 蕭競越一邊燒火烤手,一邊望向蜜芽兒,看她蹙著小眉頭很煩惱的樣子,安慰說:“別擔心,受災的只有咱們公社部分莊稼,縣里肯定給支援的,我過來的時候,公社書記已經組織人手開始挖雪通道,只要挖出一條道來,他們就能進來了?!?/br> 他是越過一個冰山口子進來的,豁出命爬進來,其他人都不敢爬。 一時之間,他想起什么:“你爹娘,是不是也報名參加高考了?” 蜜芽兒點頭:“是,現在肯定沒戲了,都被這一場大學禍害了?!?/br> 蕭競越:“沒事,還能等明年?!?/br> 蜜芽兒想想也是:“希望吧?!?/br> 現在高考很難,那才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沒有了提前復習的優勢,不知道爹娘有沒有可能考上。 蕭競越抿唇,又道:“我休息下,也去山里看看。剛才從外面爬過來的時候,我看到一條沒毀的道,可以進山里?!?/br> 蜜芽兒擰眉:“你別去了,我看你身上都是雪了,跟我回家換身衣裳吧,我哥他們的衣裳,你能穿?!?/br> 誰知道正說著這個,就聽到那邊有人匆忙跑過來,卻是顧成軍:“不好了,不好了,童會計掉山底下去了!” 蕭競越和蜜芽兒聽到這個,蹭的一下子站起來。 蜜芽兒幾乎撲過去:“我娘咋啦,掉哪里了!” 顧成軍紅著眼睛喊:“童會計救了劉燕兒,為了救劉燕兒自己掉下去了,快,拿繩子,弄繩子來,要好多繩子!” 顧成軍這一聲喊,大家都嚇得不輕,顧老太都急眼了,趕緊讓底下孫子回家拿繩子,各家媳婦也都往家里跑,很快一大盤一大盤的繩子來了。 蕭競越見了,大步過去,幫顧成軍一起背起繩子:“走,我跟你一起去山里!” 蜜芽兒望著蕭競越和顧成軍離開的背影,牙齒不斷地打寒戰。 她腦中重復著“掉下去了,掉下去了”這幾個字眼。 掉哪里了,咋樣了? 她抬腳,就要跟上去。 不看看,怎么可能安心。 顧老太見了,一把將她摟住了。 “傻孩子,你別去,那里不是你能去的!”說著間,心疼地摟進這冰冷的小身體:“沒事,你娘會沒事的!” 蜜芽兒當然知道自己奶說的是對的,知道自己去了山里也白搭,可是她揪心哪,她想到自己娘可能出事了,心疼得喘不過氣來。 她靠在自己奶懷里,顫聲說:“我娘一定沒事的,一定沒事的,她肯定不會有事的!” ~~~~~~~~~~~~~~~~~~~ 當蜜芽兒在默默地祈禱著童韻能安然無恙的時候,蕭競越正心急如焚地在雪地里攀爬。他們這些人進了山后,一部分人試圖將繩子從那山崖上往下順,另一部分人則是分頭行動,從側面的山峰上往下爬,試圖去山崖底下找童韻。 而他則是主動要求去山下找的。 他開始的時候和顧建國顧建黨是一條路,后來走到了個三岔口,三個人又分頭行動,約好了互相做記號,之后便分開了。 蕭競越艱難地爬到了谷底,在那皚皚白雪中不知道找了多久,最后幾乎絕望的時候,終于看到前方白雪中好像有一個什么在蠕動。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就看到了正在雪地里爬著的童韻。 “嬸,你腿怎么了?”他大口呼吸。 童韻抬起頭,便望見了眼前這個挺拔瘦長的男孩子。 “我腳崴了,沒大事?!?/br> 蕭競越上前,趕緊扶起來童韻,可是童韻一站立,鉆心疼痛襲來,她根本站不住。 蕭競越見這情況,連忙說:“嬸,我背著你吧?!?/br> 童韻搖頭:“天現在黑了,你如果和我一起留在這里,怕是有危險,你先回去,回去的時候路上留個記號,帶人來救我吧?!?/br> 蕭競越看看天,擰眉:“我從外面跑到這里來,用了大概得一個小時,我來回一趟要兩個小時,萬一這兩個小時里有什么意外,那就不好了?!?/br> 童韻堅持:“你還小,背不動我,回去叫人?!?/br> 然而蕭競越比她還堅持:“嬸,我背得動你,我在學校食堂經常幫著抗米袋子?!?/br> 童韻無奈,不忍心:“你——” 蕭競越已經彎下腰去:“嬸,我不可能放你一個人在這里,蜜芽兒在外面哭呢?!?/br> 想起蜜芽兒,童韻心口那里仿佛有個冰碴子在咯著,她咬咬牙:“好,辛苦你了?!?/br> 蕭競越背著童韻,一步步艱難地往前走,他腳踩在雪地里,拔.出來,再落下一腳。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畢竟這是在山谷里頭,又都是雪,你根本不知道下一腳踩下去是什么。 童韻被這十四歲的少年背負著往前行,自是心中歉疚難當,又十萬分的不忍心,看看這已經暗下來的天色,甚至聽到雪地里的寒鳥叫聲,心中不免生出凄涼。 她若死了,也就罷了,可是這少年才多大。 他出身不好,為了能掙出一條路,不知道付出多少,怎好因為自己,就此埋葬在這雪山之中! 誰知道正想著,蕭競越腳底下一個踉蹌,原來是踩到了一處濕滑的石子,頓時身子一跌,蕭競越和童韻兩個人便狼狽倒在山坡上,那山坡都是雪,又是斜坡,在那驟然跌倒的沖力下,兩個人無法遏制地往山下滾過去。 也不知道多久,他們終于重重地被跌落在谷底。 童韻渾身猶如散架,又冷又餓,身子都仿佛不聽使喚了,手腳也失去了感覺。 如果說之前她還存著一絲信念,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蕭競越身上,希望蕭競越能帶著她出去,讓她重新見到她的蜜芽兒,那么現在,這重重的一跌,把她心底那絲渴盼可是摔了個七零八落。 眼淚流下來,是熱的,濕熱的眼淚劃過冰冷的面龐,她咬牙悲聲說:“競越,你自己回去吧,回去報信,你自己能爬上去。爬上去,告訴大家伙我在這了,找人來救我?!?/br> 蕭競越也摔得眼前直冒金星,他踉蹌著站起來,就聽到了童韻這話。 緩慢地抬起頭看向她,他能看到她眼里的絕望和凄涼。 他當然明白,現在他們又累又餓又冷,如果自己爬出去,或許有生的希望,可是如果把童韻單獨留在這里,等到晚上山里溫度驟然降低,童韻必死無疑。 不要說什么他去叫人,他們兩個心里都清楚,他爬出去再叫人回來,未必能找到這個地方。便是找到了,怕是童韻也活不成了。 他站穩了,兩只腳牢牢地踩在雪地里,高瘦的身影筆直挺拔。 “嬸,來,我背著你,我們一起走出去?!?/br> 風雪中,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還有十四歲少年特有的沙啞感。 童韻閉上眼睛,在那冰冷的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蜜芽兒在沖她招手。小時候的蜜芽兒,胖乎乎的,一雙小手奶肥,咧開沒牙的小嘴兒,流著晶瑩的口水沖她笑。 她疲憊地搖頭:“不了,你一個人回去吧,回去后,如果將來——” 咬咬牙,她艱難地說:“將來蜜芽兒遇到啥難處,幫我拉她一把?!?/br> 蕭競越卻一把緊緊攥住了她的手,冰冷的兩雙手,都是沒有什么溫度的。 蕭競越攥?。骸皨?,你不能這樣,我一定會把你背出去的?!?/br> 如果他一個人回去,如果童韻就此埋葬在這片雪山里,他不知道蜜芽兒會怎么樣,她那么小,能接受嗎?她一定會哭,一直哭一直哭。 童韻默了幾秒鐘,突然大聲道:“蕭競越,你走吧!你知道嗎,我一直不喜歡你,我甚至讓蜜芽兒遠著你,因為我不喜歡你的出身,不喜歡你的父母,不喜歡你的家庭,我不喜歡讓我的女兒和這樣的人家有來往!” “可是你幫過我?!?/br> “我幫你是因為我偽善,我童韻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善良的好人不可能看著一個小男孩子受欺負挨餓而無動于衷,可是無論是誰,我都會幫!這就好像我看到劉燕兒要掉下去,就會去救她一樣!這和你是誰無關,這和我不喜歡你也無關!無論怎么樣,我就是不喜歡你!” “那我也不會把你扔在這里?!?/br> 蕭競越的眼神倔強固執,他一把攥住童韻的胳膊,泛青的薄唇一字字地道:“嬸,要死的話,我就陪你死在這里吧。無論如何,我不會一個人走出去!這和你是否討厭我無關,我蕭競越絕對不會扔下一個對我有恩的長輩自己獨自偷生!” 十四歲的少年,鐵骨錚錚,說出來的話擲地有聲。 然而童韻在定定地望他片刻后,卻是抬起手,給了他一巴掌。 “滾!你給我滾,我不需要你背著我上去!” 她嘶聲低叫道:“如果你同情我可憐我,就活下去,走出去,幫我照顧下我的蜜芽兒吧?!?/br> 然而蕭競越卻根本不為所動,他執著地望著童韻,之后彎下腰,伸出手,緩慢地說:“嬸,我背你?!?/br> 冰冷的雪花打在他臉上,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也是如水一般的平靜,可是他的動作卻散發著不為所動的堅定。 他就是要將她背出去,絕對不會一個人走出去。 童韻默了一秒,之后突然捂嘴哭了。 “你還小,將來有大好前途,你——” “如果我可以為了獨活,把一個對我有恩的人扔在這里,那我就算有了大好前途,又能怎么樣?” 他再次向她伸出手。 這是蕭競越的堅持,只有十四歲的蕭競越的堅持。 ~~~~~~~~~~~~~~~~ 蜜芽兒永遠記得那一夜,格外的寒冷,她蜷縮在奶的懷里,依然感覺不到溫暖。 她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個心心念念的人就是母親,曾經她最眷戀的就是她的懷抱。 假如她有個三長兩短,自己該怎么辦? 這一刻忽然好恨,恨自己年幼無能,恨自己不能跑到深山里去尋找母親。甚至在最陰暗的一刻,她自私地想,為什么娘要進山里去幫著救人呢,她如果自私點,不去救人,是不是就沒事了? 家里大人都在外面忙著,牙狗和豬毛陪在蜜芽兒身邊,一向愛和蜜芽兒爭長短的牙狗突然哭了,拿出了他的五毛錢。 “蜜芽兒你別難過了,我把我的五毛錢送給你好不好?” 可是蜜芽兒沒吭聲,她聽到了牙狗哥哥的安慰,卻說不出話。 這一夜,對于蜜芽兒來說,注定是煎熬的一晚上。 一直到了半夜時分,沒有表,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突然間就聽到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人喊著:“小心點,快,先拿棉被裹上!” 蜜芽兒聽到這聲音,一下子從奶懷里蹦出去,撒丫子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