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槍響之后跑道上只在一瞬間發生碰撞和擁擠,才過第一個彎道,已經有人開始加速了,迅速就拉開距離,擁擠的方陣很快就拉成一條線…… 周遙用眼角余光掃到后面的某人。 他把那些瘋狂加速的都讓過去了,就沒有往前沖。 低頭掃了一眼腕表,從出發就開始自己計時了,心里有數,有時間。 “嘉,”他回頭低喊,“走!” 我們倆一起跑。 一起前進。 我們就是一起,絕不讓你落在我身后。 在其他人都沿著內道瘋跑起來形成的一條線上,只有他兩人是并排奔跑,顯得那樣突兀。 只有周遙跑在第二道,把內道讓給瞿嘉,他就是一個帶跑的。 這忒么是在正式考試! 俞靜之就在場外看著,先就忍不住了,一言不發“登、登、登、登”就從看臺后面繞出來。瞿連娣緊跟著也從掩蔽物后面跑出來。她兩人一步一步就往前蹭,被兩個兒子牽著心,也是越遛達越近。 “擺臂,抬腿?!敝苓b不停瞟著身邊人。 “一圈完了,”周遙說,“還有兩圈半,沒問題,加油?!?/br> 倆人在陽光下都開始瘋狂地出汗,額頭,鬢角,人中,還有后心。瞿嘉的背心和周遙的球衫后背都洇開一大片濕潤,一個是因為身體極為不適,另一個是cao心cao得。 “嗯……”瞿嘉皺眉,聲音難得發軟,“我胃也疼?!?/br> “調整呼吸,別亂?!敝苓b一直在安慰,他自己太話癆了,也快胃疼了。 “不能落太遠,”周遙喊,“跟上前面了!” “再來兩步?!敝苓b說。 “還有最后一圈兒了!”周遙喊。 “你先走吧?!宾募慰戳酥苓b一眼,喘息著說。 周遙再次看了腕表時間,抬頭說:“一起?!?/br> 瞿嘉最后一圈就是咬牙堅持,真的不敢減速,因為周遙總是不走、不加速,就一直在等他,帶他。 周遙就為他一人領跑。 在旁邊負責掐表的他們體育老師可能都看出來了,周遙就是不加速。班主任老爺子也在圍觀。這倆老家伙湊到一起,快忒么急死了,倆人恨不得沖過去架著瞿嘉跑。兩位老師用力揮手:“瞿嘉你快點兒,再給兩步??!” 瞿嘉渾身都疼。 傷口疼。 肌rou疼。 胃也疼。 心口好像哪個很柔軟很脆弱的角落,也一直隱隱在疼。 其實疼了有一陣了,被周遭的壓力傾軋得他一步一步后退,他一直沒有說。他有太多事瞞著周遙,實在已經不知道說什么。他mama瞞他,他再瞞周遙。 周遙就是拼命在拉著他向前方奔跑,不想讓他落后了。他也不敢落下。 因為他要是再不快跑,倆人就都得不到體育滿分了!啊啊啊—— 瞿嘉在轉彎路過看臺方向時,眼角一掃,???! 周遙于是也看見了。 俞靜之和瞿連娣不知不覺已經遛彎兒遛到跑道邊上了。瞿嘉用力閉了一下眼,真是哭笑不得。王母娘娘駕到,還一來就來了倆娘娘,人都齊了。 他再睜開眼,汗水肆意地淌過睫毛。他咬住下唇堅持,跑道上所有人都在瘋狂加速沖刺了,就最后兩百米了。 “遙遙你先,先走吧?!宾募螏缀跏窃趹┣?。 周遙瞟了他mama一眼,都不說話,直接跟瞿嘉來了個肩并肩,肩膀挨著。 沖不沖刺你看著辦吧,不沖刺就真的得不到滿分了。 瞿連娣急得站到跑道最外邊,顧不上矜持了,很有氣勢地揮動手勢,走,走。她開始扯開嗓門喊,俞靜之摘下墨鏡也跟著一起喊:“加油,快,就兩百米了,瞿嘉!你沖刺?。?!” 瞿嘉穿得很少,能扔能脫的已經脫了,能露的也都露了,肩膀和大腿上肌rou微微抖動,好像剝開堅硬的外殼把那股溫熱的血、那guntang的心情,都暴露出來了…… 為了遙遙,不能落下,絕不放棄。 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落在他們肩上,在目送他們前進。最后一百米,他們就是并肩向著終點前進,沖刺,步伐頻率都一致的,那里仿佛有光。瞿嘉狂吼了兩聲,往終點線壓了上去。 體育老師在他們沖過終點的瞬間,用力摁下秒表,吼了一聲“好的”! 1500米滿分的最后倆人,就截止到他們這里。 瞿嘉的班主任老爺子也松一口氣,一笑,瞿嘉滿分過關了沒在大庭廣眾之下抽抽,他就放心了,后面的鏡頭不看啦不看啦。老爺子把手往后一背,跩著八字腳小碎步,往大cao場另一頭走去,去關心投鉛球的女生了。 瞿嘉過線之后就渾身脫力,但沒有摔在跑道上,他倒在周遙身上。 周遙抱住瞿嘉。 兩人互相支撐,撐成一個“人”字型,在跑道的盡頭長久地喘息。 瞿嘉后背劇烈起伏,說不出話,上不來氣,渾身骨頭要散了,臉埋在周遙的肩窩里。周遙就把這個穿小背心小短褲的瞿嘉緊緊抱在懷里,捏捏后背,把累散了的這位同學重新捏回很帥很堅強的模樣。 兩位母親的喊聲也在那個瞬間戛然而止,同時陷入沉默,躲開對方的眼神,也不好意思盯著那倆忘情擁抱的孩子。 內心翻江倒海,五味雜陳。 就好像自己也在那條跑道上跑過一遭,看到了遠處有光的盡頭。 那里很遙遠,路途很艱難,全憑你是否愿意彼此支撐著走下去,不要落下,永不放棄…… 男生測驗完畢,逃脫生天,過了一會兒,女同學們紛紛走上魔鬼跑道,準備測800米了。 全年級的男孩子們都站在cao場上,自動地在跑道內側也圍成一個圈,為他們的女孩兒打氣加油。 是的,在這段屬于青春的回憶里,那就是他們的女孩兒。 周遙再次看到葉曉白穿了那身貼體的白色t恤和修長的運動褲,那樣兒顯得特親切,特熟悉。 后來想起來,是那年在香山的櫻桃溝,山間小溪邊,葉曉白穿過同一身衣服。 周遙沖到跑道邊上,瞿嘉也早就在跑道邊占據了位置,校服披著還沒來得及穿,發梢上汗水未消。 “曉白加油??!” 他們倆同時地喊。 瞿嘉用力鼓了幾下掌,周遙很霸氣地揮了揮拳頭。 葉曉白之前很久都沒上體育課,最近幾個星期才練的三項,站在起跑線上,對這倆大嗓門兒的笑了一下:盡力而為,會加油的。 他們目送女生的隊伍跑出去了,在跑道上綿延成一道靚麗動人的風景。 瞿嘉喘息著突然一推周遙,讓周遙過去:“你還能再領個800米么?” 周遙一點頭,能啊。 不能代跑,但沒說男生不能領跑和帶跑,只要現場沒人較真兒管他們。 周遙就跑在cao場內圈里面,緊貼跑道,挨著葉曉白:“擺臂,調整呼吸。 “跟上你前面的。 “別落下了!再跑快點兒!” 俞靜之和瞿連娣互相看了一眼,沒再說什么,往前幾步站到場地邊上。這兩位動作一致和著節奏,鼓掌,幫忙打氣,曉白加油。 這個夏天舉國歡慶,萬象歡騰,街道上的花壇盆栽都擺出熱烈喜慶的各種姿勢,電視里各個頻道不停地滾動播出文藝晚會、閱兵儀式以及激動人心的回歸時刻。 這個國家陸地最南端的小片國土,被割rou掠去五十年之后,終于重新擁抱了故土,連同許多鮮嫩新活的事物,潮水一樣涌入內地各個角落,沖擊著陳街陋巷里尚在遲疑、觀望、步履蹣跚的人群。 老城區的很多老久危房都易主了,改頭換面就成了各種名號的娛樂城、洗浴城、網吧和酒吧。 簋街徹夜燈火通明,私家車與出租車云集,俊男靚女在暗夜的街燈下搔首弄姿。 亮馬河、亞運村附近酒店與高檔公寓樓拔地而起,cao著港普的特區商人大舉進軍內地,突然就滿大街都是,座下駕著豪車,腰間揣著外幣,車里坐著二奶。 也是那一年,許多人下海弄潮,在商界戰場上奮戰,卻不幸遭遇亞洲幾國貨幣貶值,被金融風暴橫掃。多少人一夜間破產而一文不名,股市崩潰,樓市蕭條。 有人笑,就有人哭。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迎著一早初升的朝陽跳樓。 時代真的不一樣了。 在這個激越動蕩的年代,舊日流金歲月里看似堅不可摧的一棟一棟鋼筋鐵骨,已是風雨飄搖。聽那潮聲…… 一大早兒,瞿嘉用雞蛋餅卷著咸菜,就著小米粥,正吃著還沒吃完,他老媽已經急匆匆要出門了。 瞿連娣把雞蛋餅囫圇地塞在透明食品袋里,掛自行車車把上,推著車往院門口去了:“走了啊,你出門記著把門鎖上?!?/br> “哦?!宾募味酥嗤?,沿著碗邊吸溜了一口燙的,“剛才誰給您打電話?” “沒誰,同事?!宾倪B娣頭也不回。 自行車前轱轆剛碰到院門門檻,人還沒邁出去,外邊人就進來了。老王同志這一頭熱汗,一路風塵仆仆,進門一看:“哎正要找你,怕你又慢了?!?/br> “這不是,正要去么……”瞿連娣忙說。 “我告兒你你趕緊的!”王貴生大聲催促,“晚了就不趕趟了,據說這幫人幾天前就在廠工會討論過,廠里領導也批了,巴不得趕緊把你們這些上了歲數的女同志找個出路打發掉,不想讓你們再回廠里,又怕你們鬧事。店面已經談好,就等交付租金,執照也申請了,統計你們誰主動愿意去,就正式登個記,你趕緊過去開會登記簽名辦材料!” “我去?!宾倪B娣深吸一口氣。 “剛才電話里怕說不清楚,你又猶豫磨嘰?!蓖踬F生說,“老子就是路過再喊你一聲,別再讓機會跑了?!?/br> 瞿嘉在屋里都聽見那熟悉的大嗓門,一口熱粥還含在口里,猛一咽差點兒燙著他。 他端起粥碗接著嘴,幾步就到院門口:“媽,您干嗎去?” “去廠里,”瞿連娣敷衍一句,“我上班去?!?/br> “你還上什么班?”王貴生皺著眉頭,啞著嗓,“你們科室已經沒班兒可上了?!?/br> 瞿連娣:“……” 瞿嘉:“……” 瞿連娣攥著車把,回過頭,看著她兒子。一肚子愧疚與無奈已憋悶了近兩個月,折磨到夜夜失眠,不知如何開口。 怎么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