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瞿嘉說:“你騎車也是走這條路,就這個路口?!?/br> 周遙笑道:“哎,你mama是不是特想我,老想我了!” 瞿嘉哼了一聲:“想你想一早上了!” 倆人都是左手一個盒,右手一個盒,他們走過寬胡同,拐進一條更窄的胡同,再一抬頭,周遙在秋日的陽光下綻放出他最真心真意的笑臉。 他看到瞿嘉mama了。 瞿連娣簡直就是有心靈感應,可是沒白稀罕沒白疼了周遙,在屋里做著飯就覺著遙遙來了吧?手里還拎著洗菜的鋁盆就出來等。 周遙都樂了,又覺著鼻酸,趕快點頭哈腰大聲道:“阿姨您好!” 那樣兒就特像當初四年前,他在南營房小胡同,他遇見瞿連娣阿姨。這就是他們最開始遇見時的模樣,瞬間就好像又活回去了,每個人都沒變。墻頭的草依然青綠,年華流過,但這份情誼他們都還留著。 瞿連娣高興地喊了一聲:“遙遙??!” 太熱情了……瞿嘉垂下眼皮撓頭,想擋住自己表情。 瞿連娣又說:“哎呀你帶那么多東西干嗎啊遙遙?不用!……就是懂事孩子,真客氣,真乖?!?/br> 周遙得意地瞟了一眼瞿嘉:嘖。 瞿嘉哼了一句:“我媽每回回娘家都沒拿這么多東西……你干嗎???” 周遙回頭用口型道:我好啊,我乖啊。 瞿嘉他家就是在小學畢業之后,搬到這里了,因為瞿連娣從機床廠分到了房,母子倆都堅決不想再住陳明劍留下那房子,就搬了。然而廠里分到的這房,仍然不是樓房,樓房太搶手了就排不上,只分到這間平房。 “還行吧?遙遙,”瞿連娣招呼了一句,“我們家看著,比原來那破房子強點兒?” “挺好的?!敝苓b嘴甜著呢,討好賣乖的,“您家原來的也不破啊,我可喜歡來了?!?/br> “呵?!宾募我黄沧?,“你偶爾來一趟,覺著湊合還能忍。要是讓你天天來,讓你住這兒,你能忍胡同門口那公廁么?” “……”周遙嘀咕,“有什么的?我又不是沒去過你家門口的公廁?!?/br> “以前我拉肚子那回,真的是要死了?!宾募巫猿暗?,“每次都要被熏死在茅坑里?!?/br> 哈哈哈,周遙笑:“現在呢?” 現在?瞿嘉小聲說:“就使勁憋著去學校唄?!?/br> 瞿連娣都受不了了,真嫌棄呀:“你們倆,是準備吃飯呢么?你倆能說點兒別的嗎?……還跟小孩兒那時候似的,沒個正形兒?!?/br> “我一直在吃么,”周遙滿嘴嚼著,腮幫子鼓著像猴子的頰囊,“阿姨您做的東西真的太、太、太好吃了!” 周遙剛進門時,桌上就擺了香噴噴的桂花糕和炸南瓜餅,而且不是買的,竟然是瞿連娣特意親手磨了桂花豆粉、蒸了南瓜瓤子做給他吃的。 周遙胃口好,也給面子真捧場,抱著兩盤點心狂吃。桂花糕里放了真的桂花,好像還有王致和的桂花醬,南瓜餅是紅豆沙餡兒。 他自己親媽哪會做這些?在家爺倆兒經常提一個特別冷的冷笑話。周遙說,“爸,您說說我媽她到底會做啥呢?”周鳳城說,“我跟你mama這么多年,她就會作詞作曲,別的她什么都不會做?!?/br> 瞿連娣終于說他,遙遙你別吃太多點心,我做的還有菜吶。 隨即就是一大桌子好菜鋪開來,除了記憶中的那盤蒜苗炒rou絲,rou絲多了好多,還有脆皮紅燒大肘子,糖醋魚,炸藕盒,鍋塌豆腐,還有刀功厲害的涼拌蓑衣黃瓜。 吃到一半,瞿連娣突然站起來:“哎?差點兒忘了,洋爐子上那口搪瓷鍋,瞿嘉你給端過來,那是一只樟茶鴨,應該是熏得差不多了!” 啊——周遙叫道:“阿姨我真的已經被您這一桌菜干掉了!我已經陣亡了!” 倆大小伙子于是合伙又拆解了一只樟茶鴨,也是真能吃,撐死了。 他倆還在瞿連娣的默許之下,各喝了一瓶燕京。只是,喝酒的人各自心情迥異,想著不同的事。 周遙心里特恣兒的,打個飽嗝:“呃……我都站不起來了呢?!?/br> 瞿嘉瞟他:“怎么著,還要抱你?” 周遙哼道:“你抱???” 瞿嘉嫌棄道:“你吃那么多,死沉的,誰抱得動你?!?/br> 浪言浪語地懟幾句,別的話又說不出口了,心情都像屋子正中爐子里攏起的火,暗自悶著燃燒,卻不敢吐出最明艷的火舌,最后只能捂死自己。 那天午后,瞿連娣又拉著周遙聊了好久,把所有事問了一遍,周遙就把所有能說的都回答一遍。 “真好,越來越帥,個兒也這么高了?!宾倪B娣拍拍周遙肩膀,“說真的啊,沒想到你還會回來,以為你不會再回北京了?!?/br> 瞿連娣抿了一下唇:“我覺著你即便回來,肯定也不會念朝陽一中這樣兒重點都不是的學校,也就見不著了?;蛘?,即使來這種學校,也瞧不上我們這種住小破平房的,不愿意再來了?!?/br> “我干嗎不愿意來???”周遙一笑,“我肯定來,我以前就沒少來么?!?/br> 瞿連娣意味深長的:“以前是你還小,給你塊餅你就來了,傻乎乎的!現在你也不一樣了,都長大了……” 瞿嘉冷眼插嘴道:“周遙現在學校里事兒很多,他忙著呢,也不會常來。您別念了?!?/br> 周遙皺眉,連忙說:“我也沒有跟以前不一樣了?!?/br> 周遙在瞿嘉家里待了挺久,沒有想走的意思,就坐在床邊,跟瞿嘉擠著聽歌,希望還像以前那樣兒。 瞿連娣瞅他:“遙遙,你這是,直奔著在阿姨家再吃一頓晚飯的意思了?” 周遙被戳穿了:“???我……那個……” 瞿連娣講話爽快:“吃唄,我出去再逛一圈兒買點東西,周末農貿市場經常有平常不好買的菜和水果。你別走!吃!阿姨給你買去!” 周遙:“謝謝阿姨,您真好?!?/br> 瞿嘉:“……” 老媽剛一走,一間屋里少了那位說話嗓門最大的痛快人,驀地就靜下來。爐子立刻就顯得響了,劈劈啪啪劇烈地燃燒。 瞿嘉蹲下,用鐵釬子幾下就捅滅了火。 “弄滅了???”周遙問。 “你不熱???”瞿嘉說。 “剛才是有點兒熱?!敝苓b說。 “本來就沒到生火的月份季節?!宾募蔚?。 “那你們剛才生火?”周遙說。 “要給你做那只樟茶鴨啊?!宾募蔚?,“我一早上出去買的蜂窩煤,剛把管道通了?!?/br> 周遙微愣,都不好意思了,站起來。 他又趕緊問:“通風管道通好了?別又像上回似的堵了?!?/br> 瞿嘉說:“通好了,我也沒以前那么笨了!” 周遙:“……” 瞿嘉捏著墊布,打開guntang的爐蓋子,另一只手用鐵鉤子捅下去,只一下就勾起兩塊蜂窩煤,把那兩塊燒成灰白的煤塊拎到屋外,扔進鐵皮桶里。 從小在家就干這一樣活兒,動作是極熟練利索,一氣呵成,臉上沒表情。 這間房確實比從前的條件好多了,屋子大了,也帶廚房的。但瞿連娣依照以前生活習慣,還是當仁不讓地往窗口外面擴展使用面積,給自家又蓋了半間廚房,和面做餅在屋子里,而需要大火爆炒就在屋外炒。煤氣罐也換得勤了,生活上不至于再那樣困難。 然而,家里仍然只有一間房。周遙一瞅那布局,大床被撤掉了,換成兩張單人床,中間還隔著半扇隔板,就明白了。 瞿嘉那性格,半大小子肯定不愿再跟親媽睡一張床,一定會自己睡;而瞿連娣,這些年仍然一個人,看來也沒有給瞿嘉找個后爸。 “聽歌么,你放個磁帶么?”周遙就往瞿嘉的單人床上,一pi股坐定了。 “你干嗎非坐那個床?!宾募挝⒁货久?。 “我不坐你床坐哪???”周遙很無辜地說。 “你坐那兒看不見電視了,你坐我媽的床能正對電視?!宾募蔚?。 “電視我在哪不能看……”周遙憋在心里不好講,我大老遠來的,我就是來看小嘉嘉的。 倆人坐在同一張床上,中間還隔著兩米遠,一個抱床頭,一個抱床腳。瞿嘉把電視打開了,直接調到體育頻道。 “有球,直播,國安對宏遠?!敝苓b說。 瞿嘉也不說話,直直地望著電視屏幕,嘴里嗑瓜子。 周遙于是也嗑瓜子,嗑出一個,就悄悄捏在手里,一共湊出二十個瓜子仁,往瞿嘉眼前一擺。 “給你吃???”周遙笑,“你不吃?你不吃我就喂你了???” 他就耍賴強喂,都給瞿嘉塞嘴里。瞿嘉皺眉笑,嚼了一嘴瓜子,仰脖全都咽了下去,含糊著說:“別瞎鬧了你……” “我靠,中路漏球了!……啊,宏遠進球了?啊——” 倆人都盯著屏幕大叫,唉聲嘆氣。 距離終于不到一米遠了,周遙坐到瞿嘉身旁:“瀟瀟估摸是跟潘飛看球去了,你仔細瞅看臺上,沒準兒攝像機都能掃到那一對小賤人?!?/br> 瞿嘉淡淡的:“是么,他倆真去了?” 周遙說:“昨兒踢球贏了特高興,潘飛肯定鼓起十八代的勇氣去約咱們班花兒了?!?/br> 瞿嘉不說話。 周遙又說:“可惜打電話不方便,不然我想呼飛飛,問他是不是跟瀟瀟在看臺上呢?!?/br> 瞿嘉道:“你去呼啊?!?/br> 周遙看著瞿嘉:“我每天早上呼你一次,你也不回復過我?!?/br> 瞿嘉別開視線:“我回復你跟你說什么?” 是因為已經太熟了么……還是因為反正在一個班,天天都見……彼此太熟悉卻又有一層看不見的膈膜,愈發沒話說了,我還回你什么??? 球賽一轉眼已經下半場了,場面仍然膠著。電視機屏幕外的兩個人,也繼續膠著,拉鋸。 周遙從隨身腰包里拿出cd機,插上耳機線,給瞿嘉塞上一只耳機,自己塞一只耳機。 就碰了一下耳廓耳垂,瞿嘉猛地躲了一下,渾身都繃起來。兩枚耳機中間就連綴著一條線,讓二人如坐針氈,渾身都不自在了。 這就是長大了么,懂太多了。 瞿嘉扭頭看了一眼,盯著那個cd機。 cao,那是個索尼的cd walkman。周遙就是太忒么時髦了,別人還停留在聽磁帶的幼稚年代,周遙已經開始聽cd了!這應該就是他叔叔周春城從南方倒騰水貨,給他弄來的,還有很多港臺和歐美的音樂cd。 “啊過了過了,傳中啊……??!……啊慢了……”倆人再次嘆息,國安隊又錯過一次絕佳破門機會,圍住城池久攻都不下。 倆人離得很近,呼吸和心跳可聞。 瞿嘉突然低下頭,沉默不語,很想走,把這屋讓給周遙一人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