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他有時會想,瞿嘉今兒個早飯吃的什么?胡同口早點小飯鋪賣的炒干包子、油條豆腐腦吧?那些玩意兒都現賣的,熱氣騰騰剛出鍋的, 那些多好吃啊…… 從“杰杰”回來的那天晚上,當時還是歌廳里那位服務生一號幫他們開的車。 周遙他叔從停車位里試圖倒車出來,就剮蹭了。嚇得白小哥趕緊跑出來說,先生您別自己開啦, 都醉成這副慫樣兒, 找個司機幫您開回去??? 深更半夜哪兒找司機去?周遙他叔直接仰躺在后座上就睡暈了。白小哥嘆口氣,很好心腸地說:“算了,我幫你們開回去吧,我有駕駛本兒的?!?/br> 周春城假若醒著的, 恐怕還嫌棄一個“二尾子”坐在他寶車的駕駛位上,肯定給轟下去。白小哥就載著周遙和周春城,一番善心地把他們送回去, 然后說:“我自己坐公共汽車回去?!?/br> 周遙趕忙道謝:“謝謝你啊?!?/br> 白小哥擺擺手,對他也一笑:“你是嘉嘉的朋友么,是吧,我沒看錯?老早就認識的?……他對你真好,真知道罩你?!?/br> “他對我好???”周遙回避眼神,心里其實挺涼的,瞿嘉根本就沒搭理他,幾句話之后就道別離開了,甚至就沒有“下回我們再聯系再見面”的意思表達。 “哎呦媽啊這還不夠好?”白小哥一笑,“又給你擋酒,又陪你打牌,香蕉都讓你喂了。他能讓別人喂那玩意兒啊,不得急眼???” 周遙:“……是嗎?” 白小哥也沒再說什么,笑著擺擺手,走啦走啦。倆學生,還都挺單純的,估計都不懂喂香蕉是什么意思,還能說什么呢,一切也盡在不言中吧。 …… 周遙每天早上給瞿嘉問一聲好,瞿嘉就只回過他一次。 瞿嘉呼他說:【以后別去迪廳,挺亂的,常打架?!?/br> 周遙回呼說:【我是去聽你演唱會的。開學你不去了我也不去!】 然后呢,這人又不吭聲了,啞火了不理他。周遙都炸毛兒了,自尊心受挫,又狠狠呼了一遍:【我們家電話號碼xxxx,咱倆不能說話嗎?您有空打給我行嗎?】 周遙然后就趕著去學校體育部報道了。當時尚未開學,但是校足球隊已經提前集訓,準備秋季的一項比賽。 北京的學籍不好弄,轉學很不容易排上號。這可不是像那些機床廠職工子弟進機床廠附小那么容易,朝陽一中初中升高中,本校和外??忌浫∶麊味家呀浂ㄏ聛?,可供靈活cao作的名額就那么一兩個,周遙就是從外地硬插進來的。 他為什么能轉學進來,什么條件看上他的? 幾位校領導和招生主管老師,當時在會議室里翻看檔案,挑肥揀瘦,一般都不樂意收外地轉學進來的。 “這個還行,哈師大附中的?!?/br> “中考成績很好,班干部,課外活動三頁紙……男生班干部可以考慮……誒,這孩子是踢球的?” 校領導立刻就認真考慮了,體育部的教學主管也兩眼放著光趕來了:校隊的?多大年齡段的?這樣兒的咱們學校要啊,“足球先進傳統?!边@項榮譽咱們正在努力爭取啊。 考試考不過八十中,但咱校踢球要踢過八十中。 足球那時多火啊。從九四年起甲a聯賽正式職業化,球市一夜之間火爆了全中國,橫空出世就占據了年輕人蒼白單調缺乏娛樂的社會生活。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那時就沒有人不看球的。校園足球就也跟著火了,全市教育系統開始組織各項賽事和榮譽評比,政策上大力宣傳重視,各校也隨即響應號召紛紛建隊……職業化的巨大成功以及政策風向,就決定了校園里最風靡的運動,大家都是一窩蜂式的跟風兒。 遼足稱霸了中國足壇十年,職業化之后緊接著是大連萬達繼續這股王霸之氣,甲a連冠,大家都知道的。 “這孩子是哈師大少年隊的,他們就是給遼青輸送梯隊的。這種咱們一定得要,來了就能直接上場踢了,這樣兒的好使?!?/br> “錄取這個吧,難得一個體育生學習成績還不給咱校平均分拉后腿的,這不就是白饒一個么?!?/br> “生日是哪年的?他這個年份,有點兒尷尬了?!?/br> “馬上就過15周歲了,就不能再踢業余組u15,他只能踢u17…… 但是踢u17他這年紀顯然又吃虧么,好多人都半專業的,有些都不是學生還參加校際比賽。還有改年齡的,實際都18、19了還在場上呢?!?/br> “這小孩沒改過年齡?早點兒改年齡就能踢u15,可惜,現在改又太晚了?!?/br> “……” 當時的若干年間,所有特殊年代流落外地的子女,都惦記著“回城”,拼命地往北京上海深圳這樣的大城市奔,哪有那么多孩子都能順利回來、能一家人團聚的?周遙父母也并沒有背景,說到底是普通知識分子,人脈門路有限。 而他爸他媽也不會想到,周遙最后是因為這樣的因素,時代造就機會,學籍檔案就壓了另外兩名同樣很優秀的外地學生,東北軍在足壇的金字招牌為他加了分,他加塞兒進了朝陽一中。 他的高中時代一定會比較辛苦,一點兒不敢辜負錄取他進來的那些領導,學校錄他就是指望他打比賽的。 周遙拎著他的球包,裝著隨身衣服鞋襪裝備,在學校大cao場跟校隊會合,向教練和隊友報道。一中的校隊建設看起來相當牛逼了,一水兒的大高個兒和大長腿,身材健壯,個個兒在夏日酷暑的天氣里,曬成黑炭模樣…… 周遙就開始跟隊訓練了。一幫人都是浪蕩了大半個暑假,吃喝玩樂,就沒怎么k過體能,都懶著呢,剛剛恢復訓練,這叫一個身心皆是痛??!痛不欲生! “養這一身肥膘!”他們教練不停地損他們,進行挫折式教育,“瞧你后背浪出來的rou,一顛一顛得……跑步撅什么腚?……周遙,說你呢,肚子上一層肥膘兒!” 周遙正跑著呢,被訓得一激靈,下意識低頭摸自己小腹,我哪有一層膘啊啊—— 上來就一個三千米,先把一群人跑傻了,癱在終點線上。一個頭發沖天撅的隊友,名叫潘飛的,彎著腰狂喘,冷眼笑話周遙:“原來你也不行???” “你行你上?!敝苓b呼哧亂喘地坐在鋪煤渣的跑道上,耷拉著舌頭。 “看看你們,“教練把他們一個個踹起來,“這要是體能測試十二分鐘跑,你們一半兒人都不及格!” “教練,那是人家踢甲a的,才要十二分鐘跑呢?!迸孙w苦笑。 “老子嚴格要求你們!”教練冷笑一聲。 “你不叫飛飛么,教練以為你能飛呢?!敝苓b慘笑,然后就被教練飛起兩腳,踹得他倆手腳并用滾了起來…… 教練給周遙擺出秒表成績:三千米,你愣跑了十二分鐘半! “烏龜爬似的,你在全隊爬個倒數第二,你后面還有一位腳踝剛剛傷愈歸隊的,也是爬著回來的。 ”教練看著他說。 周遙垂下汗濕的眼皮,點點頭,說:“我練?!?/br> 教練:“下邊兒自己練去!” 周遙:“嗯,知道了?!?/br>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體能特別爛,秉承了一眾“技術流”球員的優良傳統,技術怎樣先不提,一貫就是體能差唄。所以他經常踢到下半場就沒體力了,需要被換下場,或者直接腿抽筋了。 之后又是專項訓練,3x25米折返跑,連著跑四組,然后還有三對三身體對抗。 隊員們都是站著來cao場的,最后一個個兒都躺在cao場上,都起不來了。沒人過來抬他們,自己喘夠了歇夠了爬著回去,第二天再回來繼續。 他們是下午四點半之后才開練,練到七點解散,跑步時看著夕陽緩緩沒入球場邊的樹梢,這個時間段比較涼快。周遙在球場上躺了挺久,天都暗了才坐起來,慢慢走回場邊,撿拾自己的裝備。 幾名隊友跟他摸頭擊掌,淡淡地問候幾句,就算是認識了。 “你們一摸我就一臉水?!敝苓b發梢不停地滲水,兩眼呆滯。 “你還能滴出水,”潘飛說,“我都已經脫水兒了,都曬成干兒了?!?/br> “那誰,周遙,你、你這是放假多久,沒練?”劉春雨說他,“哈爾濱跟北京,沒時差吧?你這好像,有12小時時差,沒倒過來,還暈吶?” 這長相憨厚、五大三粗的孩子,說話有點兒大舌頭,斷句標點位置總是不對。 “胸口上不來氣,特別悶?!敝苓b低著頭說。 “兩地有溫差嘛?!迸孙w說,“他還沒倒過來溫差!” “也是哈?!眲⒋河暾f,“那邊兒都,沒夏天吧?給你曬化了?” 周遙被奚落了也沒話可說,真慫,埋頭苦練吧。 他眼睫毛上都是汗,真的累,心里又著急上火,男人誰愿意在外人跟前丟臉跌面兒么…… 周遙就是年紀吃虧了,身體條件就弱些。他算業余校隊的成員,然而不但沒有把年齡從大改小,他還提早上學了,他比同班同年級的學生都小。 他當初念學前班就比旁人聰明、早慧,順理成章就提早入學,覺著這是一項能拿來顯擺的榮譽。按照生日,他是在猴年9月1號之后出生,但提早了一年,就跟許多屬羊的孩子一起上學。結果就是他比旁人都年齡小。 他比瞿嘉也小半年多。他十月份才過生日,瞿嘉的生日是在二月份。 進了球隊,這就不是好處而是劣勢。球隊里男生個個兒都是身材高大,很猛的。三對三對抗,劉春雨一個橫身上搶直接把他磕飛了!劉春雨一愣,哦,打個抱歉的手勢:不、不是故意的哈。 緊接著半分鐘之后,潘飛在邊路對抗的時候又把周遙撞出去了,直接從邊線里邊給他撞到邊線外邊十米遠。如果是正式場地有廣告牌子的,他就撞破廣告牌了。潘飛做了個很納悶驚訝的表情,誒…… 周遙換掉護腿板和球鞋,光腳趿拉著拖鞋,扛著他的球包,覺著那球包都沉得要死,背不動,煩。 他們一中的cao場,正面是校門和圍墻,看著挺堅固胸圍的,在cao場背面有一段是鐵絲網弄起來的圍欄,有一段破口可以鉆進來。那屬于旁門小道,附近學生都知道從圍欄破口抄個近道,還不用在校門口被值日生檢查儀容儀表。 周遙于是也抄近道,他累得都快吐了。彎腰鉆過鐵絲網,還忒么被剮住了,費勁地把自己扒拉出來。 耳畔響了一聲,自行車大套的“吱吱呀呀”聲音。他再抬頭,周圍已經沒有車也沒有人了。夕陽西下,傍晚清風徐徐。 cao場后面就是一根電線桿子,孤零零的。路燈照著這一段人煙稀少的土路。 周遙低頭走,然后突然抬頭,騎車的身影在很遠的樹后晃過,走掉了。 “……”周遙犯愣,站住了,瞇縫著眼看。 他其實有三百來度近視,還帶散光。今天訓練沒戴隱形,正式比賽他是需要戴隱形眼鏡的。 瞎瞇著三百度大近視,只瞄到蹬車的一雙大長腿,很瘦的黑色牛仔褲。 臉沒瞅清楚,他認識那兩條腿。 周遙慢慢走到電線桿下,街燈給他照出一塊亮光。地上,路燈照耀的一個暖黃色光圈里,有兩個抽剩下的煙頭。 …… 連續一個星期k體能,隊友們每天下午生龍活虎精神百倍地去學校報道,在夏季悶熱濕黏的傍晚,再一臉生無可戀步履蹣跚地拖著球包回家…… 周遙幾天之內迅速就曬黑了,后脖子曬成發紅的顏色。 他mama都發覺了,過來撫摸他脖子肩膀:“特累吧?……咱們也不用太玩兒命了?!?/br> “訓練這事兒啊,你能訓就跟著訓,實在不行,就歇了,不練也沒事兒?!彼鹠ama說。 “哪能就歇了???還要上場踢呢,不能太丟臉?!敝苓b說。 “盡力就行,怕你太累太辛苦,我看著都心疼……”俞靜之說,“你看你胳膊肘,你怎么弄的,磕的?” “摔一下,常事?!敝苓b胳膊肘外側有一片紅腫劃痕。 “你說你當初吧,怎么就不繼續好好學個鋼琴、聲樂?男孩子咱們拉小提琴也行的?!庇犰o之感嘆,“你想學什么樂器、任何的琴,你mama都能給你請來專業里最好的老師教你,你就不感興趣……你偏偏就非要踢足球?!?/br> “啊——”周遙直接往沙發上一橫,大蟲子一滾,“媽,差不多您行了啊,您祥林嫂了??!” “是,我是祥林嫂?!庇犰o之看兒子,也一笑,“唉,模樣長這么好看,學聲樂多好啊,踢球不累嗎不是會受傷嗎?!?/br> “踢球是我們男人的運動!”周遙大聲道,“咱爺們兒,純的!” “唉,對,這個態度我很欣賞?!眲傁掳嗷貋磉M家門換鞋的大周同志接茬兒了,“我年輕時候,在黑龍江,我也天天打球,我們那時候,那個水泥場地,籃球筐連籃子都沒有,就掛一個鐵圈,我們同事和戰友之間就天天打籃球……遙遙的運動精神就隨我?!?/br> “行了吧你們倆?!敝苓bmama一揮手。 周遙在沙發上樂,趴成一條賴了吧唧的大rou蟲子,打幾個滾兒。 早上都起不來床,渾身骨節酸痛,他奮力地起了十五分鐘,終于爬起來洗漱、吃早飯。然后一看表,都快中午了。 差點兒忘了呼叫小嘉嘉,他又撥了電話:“呼13979,嘉嘉早上好,唉這幾天訓得累死了都快累哭了……后面這句去掉,去掉吧不要了,就早上好,嘉獎的嘉,謝謝?!?/br> 但是尋呼臺小姐打字手很快,就沒有把后面那半句幫他去掉,一并都發送消息了:【嘉嘉早上好。這幾天訓練累死了我都累哭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