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說起這事又是情緒復雜,讓人心酸,一言難盡。周鳳城低聲說:“原先我們那個重工集團,政策下來了,都已經到了明面上。企業和國家都不會再給那些人保障了,一道行政文件下來,誰沒學歷沒技能的就先裁掉誰,一個廠一個廠地賣,人員遣散……可是那些十幾二十歲就進工廠做工的人,當初為什么沒學歷?誰給他們負責?……多少人就要走上街頭,沒有出路,社會都不知要亂成什么樣,趕緊讓孩子回來吧?!?/br> 國家工業版圖已經發生了巨變,大型國企重工一夜崩盤傷筋動骨,隨即就是無法抑制的大規模失業與產業轉型,這已是預料之中,必經的陣痛。沒能耐的人就要死在這場陣痛中了,有能耐的瞧準機會,早就轉行了、離開了。 這就是變革的時代,普通人無法扭轉時代,只能拼命地往風口浪尖上掙扎,爭取趕在潮頭上。跑太快了會被一個浪頭拍死在沙灘上,跑太慢的直接沉底兒,別想再浮上來。 “所以歪打正著了,周遙的決策是正確的,他是很有福的?!庇犰o之安慰一句,“就這樣吧,既來之則安之?!?/br> “而且,我都能猜著,他可能把那張猴票拿給誰了?!敝苓b媽對周遙爸悄悄說了一句。 大周同志一挑眉:“拿給誰了?他早跟我商量,我讓他直接把那四聯張都拿走!撕開了我心疼,還不如整個兒一套,都讓他拿走送人?!?/br> 俞靜之說:“想要猴票的,一定就是跟他同齡一邊兒大的孩子,屬猴的。以前同班級玩兒得要好的,捋一遍,還能有誰?” 周鳳城說:“……他班里,不是大部分都屬羊的?” 俞靜之也笑不出來了:“就真有幾個屬猴的,你哪知道啊?!?/br> …… 趁著開學之前,假期的尾巴,周遙在城里逛了挺多地方。 北京確實繁華了,他才離開幾年而已,仿佛幾年之間,這個城市一下子變得無比熱鬧而前衛。大都市發展日新月異,公車和無軌電車增加了很多新線路,與他印象中很不一樣了。 機床廠門口的那間副食商場,以前是職工們路過必入的商店,也沒別地方買東西,現在可不一樣了。附近直接平地拔起一座新樓,門口豎起鎏金的大字“東大橋大棚”。里邊賣什么的都有,從吃到穿再到玩兒,經營者全部都是倒騰小買賣出來擺攤兒的個體戶。 不遠處,路口,一大片荒地被開發出來,建起了“藍島大廈”,整個建筑用了全玻璃外殼,通體的藍色玻璃在陽光下熠熠發光。那百貨公司里面賣的都是高檔時裝、家用電器、護膚品化妝品。 再往城里,城市的中心地帶,就更加繁榮時尚。連王府井、友誼商店都嫌太土,掉價了,周遙的叔和姑給他買衣服,都要在燕莎和塞特買,說這倆地方才是最貴最時髦的購物中心,里邊購物的全是外國人。 周遙覺著這倆地方就是專門坑外國友人的,一條牛仔褲敢賣六百多塊錢? 他叔叔最近注冊了一家所謂的貿易公司,就是倒騰物資的。下海之后交往不少生意朋友,不知從哪弄到幾張演唱會的票,就帶大侄子出來見見世面。 “遙遙,都沒看過現場演唱會吧?”他叔叔開著小轎車,前座還帶著一個二十出頭的靚妹,看著就沒比周遙大幾歲,說是“女朋友”。 “沒看過?!敝苓b實話實說。 “你們那兒都沒有吧?”他叔叔語帶不屑,“演藝界的這些人,還是在北京比較集中?!?/br> “我們那兒也有明星演唱會,但我沒怎么看過?!敝苓b無所謂的,“我進體育館,一般就是去踢球?!?/br> “今兒咱們來體育館,就是聽歌?!彼迨彘_著車,鳴著笛,呼嘯在工體路上,“老崔!搖滾!” 工人體育館,那是一場“地下工廠”民謠巨星們的拼盤演唱會。 人山人海,滿眼都是披散著頭發、穿著喇叭筒牛仔褲的熱血的年輕人,身邊摟著青春性感的女孩兒,女孩兒還都穿著超短裙和高跟鞋,男女恨不得都留著大波浪卷發……看臺上吹著喇叭,打出巨型橫幅,寫著“我一無所有,我愿意跟你走”…… 周遙確實沒見過這樣場面,他以為只有足球場上才會這樣火爆。觀眾席上根本就坐不住啊,因為前排和后排都站起來吼了,周遙于是也站起來吼了。 這就是一代曾經迷惘、彷徨又熱血無畏的年輕人,終于忒么找到一種合理合法的宣泄方式,用搖滾樂大白話來表達內心憤憤不平的吶喊。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告訴你我等了很久。 告訴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雙手。 你這就跟我走。 這時你的手在顫抖。 這時你的淚在流。 莫非你是在告訴我。 你愛我一無所有。 …… 以周遙的年紀,對這樣的歌詞理解還不夠透徹。即便如此,都能聽出這歌詞寫得太好了,是富有感染力的,讓他血管里郁結的粘稠一下子沸騰了,讓他不斷陷入斷層式的回憶,讓他沖動,讓他渴望內心真正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他終于回來北京了,自己非要回來的,他在尋找什么呢。 半大的不知愁滋味的小子,他也有留不住的青春么? 崔健當晚唱了好幾首歌,現場很多人就是為看一眼老崔來的,氣氛爆了。老崔唱了《新長征路上的搖滾》《花房姑娘》《一無所有》…… 直到演唱會結束,大撥人從樓梯口往下走,周遙還意猶未盡,腦子里嗡嗡的,回蕩著那句“你這就跟我走”。 身邊是浩浩蕩蕩的人影,蹦跳著,叫喊著,群魔亂舞。周遙幾乎在臺階上絆倒,喊了一聲,他叔叔趕忙拽他一把,然后他叔的小女朋友也嗷嗷叫了,好像高跟鞋崴掉了。 “要哥背你不?”他叔叔沖女朋友喊,“我們倆扛你???” “等會兒,小嬸兒您就自己扛吧,我鞋也崴啦?!敝苓b說。 “呵你這小子?!彼迨逭f。 “哎呦,我鞋都掉啦幫我撿個鞋——”那姑娘指揮著倆男的撿鞋。 工人體育館時常舉辦大型演唱會,但通道出口設計不太科學,有個大轉彎,偏偏在轉彎處架了一道礙事的鋼管扶手,想法是要分流人群,實際效果就是一道隱藏在黑暗中的巨大路障。周遙彎腰撿鞋,一下子就撞上去了。 他一撞,后面有人不開眼地再壓上來,那鋼管橫著鉻他肚子了,“啊”,腰要折。 “后面別擠了啊。往后退吧,后退?!鄙砼灶^頂掠過一道聲音,有只手拽住他胳膊肘,貼著rou,扶了他一下,順便還把后面的人推開了。 那種低沉的、有點兒沙啞的煙嗓,挺有分量感:“后邊兒的,都往后退吧,沒瞧見么,都擠著人——啦——” 聲音熟又不熟的。 周遙一直都對那種慵懶的、富有韻味的胡同口音,那拖長的尾音兒,有種特殊的迷戀,因為他聽過。這屬于少年時代就植入腦海的意識,已經變成一種生理反應,他迅速就一回頭。 通道內一片漆黑,那聲音跟他錯肩而過,他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對方卻留在原地沒動,人流交錯擁擠,直接擠開了十幾米遠,再回頭就全是攢動的影子了。 那幾個打扮流里流氣的小青年,竟沒有起哄亂擠,在臺階頂端一直喊著“后退”“您慢點兒走”“別擠著人了”,竟然是在文明地維持秩序,一聽口音就是本地的胡同土著。 后面是演唱會現場尚未熄滅的背景,模擬出深藍色的星空夢境,燈柱盤旋掃射。所以,周遙只能看到一個逆光的黑色剪影,熟悉的側面從他眼球上一晃而過。 剪影背面鑲著火光金邊,個子很高,就停留在星空幕布背景上了,定了個格。 剪影沒有動,但周遙被人流推擠著,越推越遠了,不停地回了幾次頭,什么也沒看清。 周遙心里有點兒空,順手把拎出來的高跟鞋塞給旁邊那位:“幫您撿了,小嬸兒您的水晶鞋,可別再掉了!” “謝謝遙遙啊,真貼心?!彼宓呐笥研α艘痪?。 “掉就掉了唄,掉了帶你去塞特買雙新的,值多少錢啊?!彼迨逵肋h就這口氣,腰都不會彎一下。 剛才那一群,好像就是來聽演唱會的學生,每人頭上蒙一塊紅布,也是跑來宣泄孤獨、憤慨與個性解放的憤青吧。那些人高唱著“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你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噢......姑娘……” “嘉——就你上回在杰杰唱的這個,《花房姑娘》,特別棒!” “晚上先別回了,再去杰迪唱歌吧,走吧!” “……” 周遙艱難地回了個頭,“哎”的喊了一聲,已經隔太遠了一團黑。他隨即問他叔:“杰杰是哪?杰迪是什么?” “一個迪廳,就叫‘杰杰’,唱歌跳舞的地方?!彼逯艽撼腔貞?,“挺火的,你想去???今兒實在太晚了,改天我帶你去開開眼?!?/br> 周遙后來還專門打電話,拐彎抹角去催周春城,于是周末,他叔叔再次開車過來接上他,帶他去了新街口附近的“杰杰”迪廳。那就是京城當時最火的一家聽歌蹦迪的場所,沒人不知道的。 第24章 玩家 周遙他叔周春城, 是他爸的二弟, 兩家關系還不錯, 親戚里面最經常來往的。 但這人沒什么學歷和文化,純屬一個糙人。好歹也近四十歲的人了, 身邊小蜜一個比一個嫩,常年紅光滿面青春煥發像吃多了腎寶鱉精似的,說話也不著四六。 周遙這二叔當初就是京城里緊隨富家子弟步伐第二批下海倒騰買賣的個體從業者。自從八十年代末開始, 就往來于東三省和北京、廣東之間, 從倒騰大米、特產干貨, 再發展到倒騰木材和廢舊鋼材,越折騰越富?,F在已經老有錢了,開個小轎車, 走哪兒都拎著一只“大哥大”,比磚頭沉,能砸暈人。就這兩天,手里的“大板磚”剛換成摩托羅拉第一代翻蓋手機, 時不時掏出來“啪”的一翻, 生怕旁人不知道。 而周春城身邊摽的那位,本地土話叫“尖果兒”,還非要讓周遙喊“小嬸兒”,顯然不是原配, 就是某一任傍家兒。周遙四年前來北京時,他的嬸嬸還不是這位呢,一晃四年, 都不知道換了幾茬,走馬燈似的?!鞍罂睢边@個詞,也是從這時開始時興并讓人理解的。 歌廳迪廳不查身份證件和年齡,有人帶著進去就成。 “找個帶寬沙發的雅座?!彼逡贿M門就跟經理吩咐,很闊氣地左手摟著小傍家兒,右手摟著大侄子。才轉過一道門,那里面“嗡”的一聲,迪斯科音樂震耳欲聾,紅色和綠色的大燈柱來回地往眼球上掃射,特別躁…… 外面一個大房間是迪廳,年輕人跳舞蹦迪的地方。再進到里面的一棟大房子,是歌廳,還是雅座的形式,客人以沙發茶幾的形式坐在下面,臺上有樂隊唱歌,還可以唱卡拉ok。 這就是最早的有錢人k歌的地方了。那時候北京孩子還都沒聽說過“麥樂迪”和“錢柜”呢,資本主義奢侈享樂的那一套靡靡之音,剛剛從港臺吹進廣東,再悄悄地吹到北方各地,還沒有蔓延到太夸張,沒有量販式的ktv包房。他們來的這家就是最好的。周遙二叔是???,當班經理親自過來招呼兩句,還坐下陪聊陪喝幾杯,說“您大侄子長得真精神,小伙真帥,來隨便唱歌吧?!?/br> “您還要唱歌???”周遙咧了個嘴。 “唱??!”周春城說,“想吃什么東西你隨便點,你想聽什么歌,樂隊也給你唱?!?/br> 周遙翻開酒水單一看,啊,兩個蘋果削吧削吧擺盤子里就要二十五塊?“算了,叔,我還是回家啃蘋果吧?!?/br> 周春城在傍家兒面前有意嘚瑟,就上臺唱了一回《安妮》,然后又唱《她的背影》《我終于失去了你》。那一陣鬼哭狼吼,高音扯破喉嚨地喊,肩膀亂抖,其他客人都要起哄了這人才下臺來,駐唱樂隊接手了舞臺,開始唱搖滾串燒。 “行不行,你叔叔我?”周春城問周遙。 “您這嗓兒,”周遙笑,“我聽過比您唱得更好的?!?/br> “你叔我年輕時候,嗓子也可好了,我這不歲數大了么?!敝艽撼浅灾O果。 不是歲數大的問題。周遙很誠實坦率:“叔,您唱情歌,‘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不能忘記你,安妮我用生命呼喚你’,還有那句,‘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風中,只好每天守在風中任那風兒吹’,這些詞兒您唱,我們誰信吶?您自己信不信???……我覺著吧,您肯定不會在風里等著誰還任風吹、吹、吹,您就不是那種人?!?/br> 哈哈,傍家兒先拍桌笑了,直接比了個大拇指:“遙遙,精辟,說的太對了?!?/br> 周春城皺眉:“哎周遙你……你小子還敢說我了,你長本事了?!?/br> 周遙還憋著后半句沒說呢,叔叔您就是那種“前任小嬸兒還沒消失在風中您已經風一樣地奔向下一任了”! 唱歌這事就是這樣,觀眾都聽得出來,有些人唱歌,是拼嗓子干嚎;有些人唱歌不用嚎,能讓人信,能唱到別人心里。周遙自己年紀漸漸長大,對許多事,就會慢慢有自己的看法和心思。 “你們的樂隊唱得一般?!敝艽撼窃u價道,“唱老崔的《花房姑娘》,味道總覺差點兒意思?!?/br> “是是,”陪坐的經理說,“鋼子他們也剛來半年多,湊合使吧?!?/br> “現在這種小年輕的組樂隊的多了,有些還挺有才的?!敝艽撼堑?。 “這行的人很多,在城里各個場子都占地盤,偶爾還鬧點兒矛盾,還掐?!苯浝淼?,“鋼子他們幾個是東北過來的,‘北漂’嘛?!?/br> “東北過來搞音樂的,都挺有才的,還不錯?!爸艽撼浅蛄艘谎壑苓b。 “其實他唱《花房姑娘》還沒有那誰唱得好,我們這兒有一個唱得特好,能唱很多王杰、齊秦的歌,是咱朝陽本地人,不是漂兒?!苯浝碚f。 “是么?”周遙眼底一亮,“能唱什么歌?” “唱得好就給我們唱一個啊?!敝艽撼潜慌_上那幾個長頭發、打著赤膊的大花褲衩兒晃得眼暈。這是把炕頭上的大花被面裁出來了,做成的大褲衩子嗎? “那個不在,也不聽我使喚?!苯浝砼阈Φ?,“那個不是我們駐唱的,那種就是來唱著玩兒的,偶爾唱著玩兒的才唱得特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