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是,都知道對孩子傷害最大,最后還是離了啊?!编u萍說。 “瞧這最后一道大題,有幾個寫了的?!”數學老師又說,“就甭提能有幾個做對的了!連周遙都做錯了,哎周遙這題給我錯的呦……” “他也做錯了?”鄒萍立即抬眼,“我看看他的?” 一群焦頭爛額的畢業班老師,在那里互相傳閱“重點關照對象”的幾份卷子。所謂重點,就是成績特別好的以及成績特差的,中不溜兒的那些沒人惦記。 “錯得離譜了就,先決條件這就沒看明白么?!睌祵W老師說,“所以陳嘉今天又沒來?那他是怎么著?” “昨兒他就沒來,語文也沒考。他媽昨天打電話跟我請假了,說孩子心情不太好,考試肯定也考不好,帶去姥姥家了?!编u萍低聲道。 數學老師這時候抬起眼皮,凌厲的眼光往門口一掃,頭突然一偏:“周遙你干嗎呢?躲門口晃悠半天了,你給我進來!” “……” 周遙臊眉搭眼兒地進了辦公室,被數學老師數落著,把最后一道大題重新講了一遍。 以他班主任瞅他的眼神,估摸他語文考得也賊爛的。 鄒萍突然問他:“周遙,陳嘉今天怎么又沒來?” 周遙趕緊說:“我不知道啊,他,為什么沒來?” 鄒萍:“你們倆不是經常在一塊兒?” 周遙:“沒有啊,今天他為什么沒來考試?” 周遙跟班主任大眼瞪小眼:你問我,我問誰去???我這兒還著急上火呢。 鄒萍坐那兒愣了兩秒鐘:“唐錚住他家隔壁吧,讓……哦,唐錚都畢業了?!?/br> 鄒萍“騰”地站起來,心里終歸放心不下,都兩天沒來了,低聲念叨:“別是出什么事兒了吧?” “你甭心慌,打個電話?!彼枷胝卫蠋熣f。 “我去他家找!”周遙臉色都不對了,瞄向窗外那個方向。 “你等會兒,沒你事兒不用你去?!编u萍又把周遙拽了回來,“你給我去下樓做cao去?!?/br> 鄒萍老師早上已經撥過電話,這時站起來又撥了一遍,那邊居委會接電話的人,不耐煩地跟她嚷:早上不是給您叫過一遍了嗎,她們家沒人??! 鄒老師回過頭來,眉頭緊皺,跟辦公室里幾個同事小聲說:“我是聽說他們家吵得也挺不愉快,陳嘉好像吼著非要讓他爸他媽離婚?不知道后來怎么著了,到底離了沒有?” “我覺著你們班陳嘉,那孩子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睌祵W老師抬眼,“不然你還是看看去?” “不至于吧?……”思想政治老師說。 “我認識他家住哪,我去看!”周遙又喊了一句。 鄒萍老師的meimei是機床廠廠辦的。 數學老師的公公是機床廠一車間快要退休的職工。 思想政治課老師的丈夫是機床廠財務科副科長。 就廠里誰家有點兒風吹草動的破事兒,全廠迅速都傳遍了。 陳嘉以前每次“正常的缺課”,瞿連娣肯定都來電話,但是今天沒有電話,為什么今天沒打電話過來請假?……鄒萍順手從椅子背上拿了自己外套,彎腰,把在辦公室里趿拉著的皮鞋提上腳跟。她一回頭,周遙一聲不吭轉頭就跑出去了。 “哎周遙,你去做cao??!”鄒老師在樓道里嚷了他一句。 全校整齊列隊,每個班都散開站成方隊,“第七套廣播體cao”的樂曲響徹大cao場。 周遙就在全校師生的眼皮子底下劃過去,從他們大隊輔導員和好幾位老師面前,目中無人狂奔而過,一陣風似的頭也不回! 這個秋天很涼,寒風四起,西伯利亞的寒潮來得特別早。 周遙都忘了穿外套,冷風把他的襯衫和毛背心一打就透,后背滾過寒戰。他一路瘋跑出校門,橫穿一條大寬馬路,再穿一條小路,然后就是那片胡同區。 幾天前,他回家曾經提過這事:陳嘉的爸爸mama可能要離婚了,真可憐。 “離婚了?呦……咳?!币魂嚦聊?,搖頭。 “孩子跟誰了?”他mama俞靜之關心了一句。 周遙說:“他一直就是跟mama一起住?!?/br> “那就肯定還是跟著他mama過了。那,他們家要搬家么?小孩準備轉學嗎?”俞靜之吃著飯,盤桓著又說,“他們家這么復雜情況,你以后……咳,孩子也挺可憐的,但你以后少去他家吧?!?/br> “為什么就少去???為什么不能去了?!敝苓b在碗里捯米飯粒,“陳嘉他爸反正以前也不在家,現在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樣的?” “現在跟以前怎么能一樣了?”他mama說,“你小孩不明白?!?/br> “我就沒覺得有什么不一樣了?!敝苓b難得頂個嘴,心里蔫兒有主意的。 “總歸會受到影響吧,家庭破裂的,父母整天吵架失和的,這種單親一方教養出來的,性格多少都會扭曲、孤僻、記恨?!彼鹠ama擱下筷子,平靜地望著他,“就說跟以前不一樣的,首先,他現在還叫陳嘉么?他沒有改名字嗎?” “你見著人家你叫什么?別喊錯了名字,那樣不好?!庇犰o之提醒了一句,年輕啊孩子。 “……”周遙在飯桌上又是一臉懵逼。 他字典里沒有這種概念。 他眼眶忽然就酸了,想起嘉嘉,很難受。 “算了,我也并不是那個意思?!敝苓bmama也覺著不忍心了,她也是做老師的,她竟然講出那些思想覺悟很不正確的話,不知怎么搞的。 她們學院里面,都是一幫搞文藝的,家庭關系復雜的、趕著社會時髦出軌離婚的簡直更多,她手底下的本科生研究生都有這類家庭出來的,她并不會因為這些因素,就歧視那些學生,偶爾還勸慰開導兩句。怎么一輪到自己兒子交友這事,就會說“你以后少跟那個孩子來往”。 俞靜之趕緊收回不講了:“沒事兒,不說了。我也相信你能把握自己,你這孩子心里還是有準數的。你愛跟誰玩兒隨你,反正你也……你也不至于誤入歧途或者怎樣的?!?/br> 反正,遙遙也恐怕不能在這里繼續念書了。 周遙那時想,陳嘉一定是因為父母分開了,心里多難受啊,所以這段時間都不愛上學了,考試都不來。 倆人之間也比以前疏遠,好幾天沒機會說上一句話,跟以前感覺完全不一樣了。他身邊混熟的有很多同學,陳嘉永遠好像就是一個人。有他走一路時,是兩個人;沒他在身邊,就是一個人。 或者,是因為買不起手風琴啦? 手風琴課在家長們怨聲載道之下,還是硬撐著開課了,家里沒買樂器的比如陳嘉,就直接缺席音樂課,課都不去了。周遙也再沒機會聽陳嘉唱歌。 …… 周遙跑得比運動會接力還快呢,可能只用了五分鐘,這條道他走得太熟了。 大雜院里已經有了進入深秋準備過冬的氛圍,許多家都開始儲存蜂窩煤。陳嘉家門口窗根下也堆了蜂窩煤,碼成整整齊齊。 敲門,沒人應答。 沒人吭聲周遙就扒小窗戶。他有心靈感應,雖然好像感受不到屋里多么強大的小宇宙了。 他把那道推拉小窗撥弄開,拼命擠一只眼往屋里瞧。 只看了一眼就嚇壞了,吃驚。 “啊——”周遙在門外大喊了兩聲,趕緊又去敲隔壁那阿姨家門,竟然沒人在家。他急得大吼“陳嘉陳嘉——” 他回頭就瞧見墻根兒下豎的那根鐵釬子,頭皮好像熱炸了似的“轟”的一聲。 他抄起鐵釬,用力往門上掄去,連著掄了兩下。門上的玻璃在他眼前崩碎成許多片,“嘩啦啦”潸然而下…… 第18章 幸運 他們班主任鄒老師,是緊跟著周遙,從cao場所有人眼皮底下跑過去的。 音樂老師周玲正在跟著廣播做cao呢,眼神隨著走:“哎鄒老師,你干什么去???” “我去個學生家看看?!编u萍說,“我們班陳嘉又沒來上課?!?/br> “陳嘉又沒來?”周玲也追過來,“出事啦?” “我這不就是擔心有事兒么……”鄒萍沒好意思說,她也有第六感的,她第六感每回都目標特準。 “你趕緊的騎我車去!”周玲跟著跑向校門口,順手把自己自行車從車棚里推出來。 鄒萍說,你比我快,你先騎著車去!周玲說,我不認識啊,這孩子家住哪? 全班四十個學生,鄒老師把每一個孩子都家訪過,家庭住址父母職業這類資料都記腦子里,更何況陳嘉家她去過三趟,脫口而出:“就南營房胡同,甲12號院!……進院子最里面倒數第二間房就是!” …… 陳嘉那時,躺在溫暖的水泥地板上。他們家小平房的地面,從來沒有這么熱,燙著他的周身。 因為他躺的地方,就離他家正中那個洋爐子特別近了。爐子散發的熱力烤著整間屋子,驅散秋天的寒氣。 就是這幾天預報里說,西伯利亞冷空氣提前襲掠北方好幾個省份,全市人民就要提前御寒準備過冬了。而住樓房的,都要等到本市統一供暖,還早著呢,都凍著去吧!反而是住平房的占了好處,買到蜂窩煤,扒開爐子就可以自家取暖了。 陳嘉昨天傍晚約了唐錚一起,從附近煤廠買回蜂窩煤,用板車拉回來。 他現在就烤著火。 非常溫暖,內心逐漸祥和平靜,卻又很不平靜。 他是早上想要起床的時候,就那一下,愣沒起來,發現自己手腳已經動不了了。他緩緩地從床邊滑了下去,直接出溜地上。那難受的滋味兒很無助、很荒謬卻又無可奈何,軟得整個人手腳已經不存在,像吸了一口什么東西被深度迷醉了,眼前逐漸模糊。 從他橫臥的這個角度,看到的就是他家透著紅星兒的洋爐子,他家外間的柜子腿、凳子腿,還有,他的鋼絲小床。 陳嘉大概是那時候察覺,真cao蛋了,出事了么……他可能是中煤煙了……一氧化碳…… 煤爐子弄不好確實會一氧化碳中毒的。那感覺也并不太痛苦,就是頭痛,又像深度醉酒,也像深度醉煙,人已經陷入半昏迷。只是因為外面風特別大,冷空氣強勁,從他家大門沒有封嚴實的底下那道縫,往里面狂灌,正好往他這個方向吹。這就是家門太破四面漏風的好處,他很幸運在命運的關口趴到了地上,還能吸到門縫進來的一點新鮮空氣。 這道小邪風兒,讓他在半死不活狀態下在地上掙扎了很久,就是爬不起來,一次次地快要睡過去。 他用手指扒住地板,挪動身體,也就是讓視野里的鋼絲床腿位置稍微挪了個小角度,頭疼得終于挺不住了,估摸自己快要掛了。 mama呢…… 他mama昨晚兒好像……在姥姥家多留了一晚,一家子又吵起來了,無非就是嫌瞿連娣離婚回娘家丟人了,離婚讓老人在親戚跟前多沒面子呀。陳嘉就不愿意聽他姥爺無休止的嘮叨,嘮叨急了還罵人,于是就頂了一句:沒本事的人最會說別人都沒用、都沒您有本事,您多能啊,除了沒能生出討您喜歡的帶把兒的,姥爺您天大地大您無所不能! 陳嘉平時都不說話,說句話就是要梗死誰的,可砸到點子上了,把他姥爺氣得朝他扔了個醬油瓶子又吃了半盒丹參丸,氣得嗷嗷的。 陳嘉沒他mama那么能忍,也沒打算忍,從姥姥家廚房順走了兩塊熱棗糕就揚長而去,一路吃著棗糕,自己就回家了。 也不知道mama什么時候能回來。 覺著很對不起mama了…… 陳嘉眼前垂著一根細長的黑色耳機線,從鋼絲床上垂下。他相當吃力地伸手過去,緩緩地,用指尖勾住那根線。 啪嗒—— 耳機連著的東西終于也跟著掉下來,是周遙借他的那個隨身聽。東西就掉在他眼前,卻讓他費了半天勁兒才摸到按鍵,按下了“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