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各種港味兒奶酥零食,就是香港來的洋文牌子,吃得他都快忘了烤白薯和凍柿子是什么土腥味兒了…… 他爺奶還帶他進城下館子,問他喜歡吃什么館子。 周遙就說:“我挺想哈爾濱的西餐館的……就吃西餐吧!” “想那個家了吧?”他奶奶說,“你還想回去呀?” “嗯,有點兒想,”周遙實話實說,“學校認識的玩兒的朋友都在那邊么?!?/br> “在這邊學校也能交到朋友,北京小孩也都熱情、思想活躍、見識多、很幽默!”他爺爺給他講,“有玩兒的好的沒?” “哦?!敝苓b小聲嘀咕尋思,他交往的朋友,嘖,怎么就沒發現“熱情”“思想活躍”“見識多”和“幽默”這樣的閃光點呢! 周遙點名要去西餐廳,他爺奶于是帶他去吃了西四的大地餐廳。所謂“大地”,是取的“大帝”之涵義,就是沙皇俄國的彼得大帝。這是帝都一家很有年頭的國營西餐館,專營俄式大菜,名聲僅次于老莫了。 “比你在那邊吃的怎么樣?”他奶奶笑問他,“還正宗吧?” “比哈爾濱的差點兒么,還行吧!”周遙說。 罐燜牛rou,黃油雞卷,奶油紅菜湯……還行吧。他一向是個天性樂觀情緒愉快隨遇而安的小孩,性格悅己也悅人,對另一個城市所經歷的童年少年時光雖然存有幾分留戀,但也沒太糾結,回不去就大膽往前走唄。 “你也不一定能留下來,哎?!彼棠虈@氣,“你父母的工作關系,還都沒有正式辦下來,是想要讓你留,畢竟在北京將來發展出路好嘛……但是學籍問題,哎……” 是嗎,還不一定能留下來,也許下學期又要原路滾回去了。 周遙埋頭啃掉一整盤黃油雞腿。 下午,他從他爺奶家拎了一大袋子零食出來了,用那種禮品袋子把東西裝好。要擠公共汽車不太方便,沒法把爺爺奶奶家的好貨都掃蕩了,他就挑了自己最喜歡吃的幾樣,鳳梨酥、蛋酥卷、酒心櫻桃巧克力之類的。覺著陳嘉也愛吃吧? 他是帶著好吃的來找陳嘉玩兒的。平時兩人都在學校見面,家又不住在一片兒,假若他不來找陳嘉,假若陳嘉也不去團結湖宿舍大院找他,兩人就根本見不著面兒。 胡同里車來車往,凈是過年問候串門的。周遙拎著個大紅顏色的紙質禮品袋,就跟登門拜年要給陳嘉mama送禮似的。 他給他學校班主任和大隊輔導員也都“送禮”了,大家都送。他們鄒老師辦公室的桌子上,收了一堆掛歷,堆成一座小山一樣!鄒萍她們家,估摸每個屋連帶廚房、陽臺、廁所,都能掛上一本美人兒影星的大掛歷,然后每月輪換一套,全年都能不帶重樣兒的。 他直奔陳嘉的家,平房房門鎖著,門窗緊閉。沒人,都不在家。 周遙在門口戳了一會兒,隔壁大媽出來告訴他一句,“他mama帶著去姥姥家了,可能要多住幾天?!?/br> 周遙扒在窗臺上,窗玻璃結了一層美妙的冰花。他透著縫隙瞄了一會兒,可也沒想要鉆進去打劫搬走人家的電視,就伸手摳開暗處的插銷栓,按陳嘉教他的。 他撥開窗子,里面窗臺上擺著三個特大、特別紅的柿子。 柿子下面壓了一張小紙條,從開窗的這個角度,周遙一下子就瞅見了。紙條上說:【遙遙,我媽讓你吃柿子,小舌頭?!?/br> …… 周遙跟陳嘉交換了“年貨”。 他把他禮品袋里的高級零食都倒出來,一樣一樣地從窗戶縫塞進去,換回來仨大紅柿子。他管隔壁大媽借了個筆,在那張小紙條背面又寫上幾個字,寫了他爺家的電話號碼,仍然壓在窗臺上。 他爺奶難道還買不起柿子給他吃? 他不缺那口柿子,但是陳嘉同學給他吃的凍柿子的“小舌頭”,留在他舌尖的滋味兒就是特脆、特妙、特甜。 大概兩天之后,他跟他姑從親戚家拜年回來,他奶跟他說:有個電話找你,遙遙。 “誰找我?”周遙問,“說啥了?” “估摸是你同學唄,就是不說叫什么名字,怎么都不告訴我?!彼棠陶f。 “男的女的?”周遙問。 “這就開始有女同學找你???”他姑笑著打岔,臉上是對大侄子一片期許充滿信心的表情。 “沒有!”周遙立刻否認,“肯定男生么?!?/br> “男生,也不說找你干什么,”他奶奶很嚴肅地講,“我就多問了一句叫什么名字的,是你班級里的還是校外的,家里做什么的從哪里打的電話,就嘭得給我掛了!現在的學生怎么都這樣子!沒有禮貌!” 周遙抖著肩膀樂,內心一萬句吐槽,小嘉嘉要罵街了你們一家子都那么多廢話嘴巴都忒么合不上。 …… 周遙又去了南營房小胡同,這回他挺精明的,房子鎖著門他就在附近轉悠,去機床廠的合作社看看。機床一廠、二廠、三廠、四廠,每一間大廠子都有附屬的合作社。附近這大片居民職工,年節購物都來合作社。這就相當于一家街道居委會“小賣部”,東西很便宜,而且按本供應年貨副食。 店門口的隊伍排了二里地,就為了買一盒禮盒包裝的正宗的老北京糕點。周遙一看就樂了,家家戶戶派出來的“光榮黨代表”都在這兒排大隊呢。 他站在寒風里,一眼就掃到他要找的人。陳嘉圍著一條圍巾,仍然沒戴帽子,轉過頭安靜地看著他。在一片灰蒙蒙的背景里,陳嘉的一雙眼就是能把人吸進去的漆黑色…… 周遙齜牙做了個表情,哼,還是得爺爺我找你來。 陳嘉面無表情,打了個手勢,煩著呢,這隊實在太長了,過來陪老子排隊。 周遙回以兩?!靶l生球”,誰陪你排隊? 陳嘉伸出手,直接給他豎了個中指。 周遙一步過去,要把陳嘉挑釁的那根手指頭給撅下來,陳嘉順勢就把他拖進了茫茫見首不見尾的隊伍,讓周遙被迫陪著在風里站了快一小時…… 陳嘉買完年貨帶周遙回家玩兒,倆人走路就是肩挨著肩,垂著眼皮看對方的鞋面,偶爾說幾句話。 胡同里還碰見隔壁院一個高個子男生,可能是陳嘉的熟人吧,探頭看了一句,吆喝道:“呦——‘蛋酥卷’來啦?” “滾蛋?!标惣蚊娌桓纳亓艘痪?。 那男生好像也是他們機床廠附小的,高一個年級,也住這條胡同,跟著陳嘉到家門口扒煤芯兒。 扒煤芯兒是怎么回事,周遙頭一回看見。他也頭一回知道,這條胡同里竟然還有比陳嘉他們家更窮的……這已經九十年代了啊。 瞿連娣好歹是機床廠食堂里一個會計,之所以養兒子艱難,因為她是在以一己之力撫養兒子,丈夫不給力,自己娘家條件也不好時常需要接濟,就負擔很重。半大小子吃死老娘,就顯得她捉襟見肘首尾難顧。 隔壁院那男生是單親,媽死了,就一個爸。那男生的爸是機床廠后勤的保障工人,工資比瞿連娣再少三分之一,家里窮得底兒掉。 按周遙的眼光,這日子忒么沒法過了。陳嘉家里正中間擺的是個洋式爐子,燒的蜂窩煤,也買得起蜂窩煤。每年過冬陳嘉借一輛三輪板車,自己去附近煤廠買蜂窩煤拉回家。 而那男生家里,是個老式的燒煤球的爐子。煤球是啥玩意兒呢,就是從煤廠用簸箕搓,搓來一些零散煤灰,摻點兒水做成大煤餅子,再切成小塊,就做成可以燒的“煤球”了。那男生經常也跑陳嘉這里,扒他家燒剩下的蜂窩煤,把外面那層灰土扒開,里面的煤芯兒還是黑色的,黑色的就能拿回去“二次利用”。 陳嘉就在屋外幫對方敲了好幾塊燒完的煤,把黑色煤芯扒拉出來,讓對方都拿走了。 那男生抬頭瞟了一眼周遙:“‘蛋酥卷’,都沒見過這個吧?” “叫誰呢?”周遙很不善地反問。 那男生很痞氣地一樂,拎著東西走了。周遙轉臉就一巴掌抹到陳嘉臉上:“他叫我什么呢?……什么??!這人誰???!” 陳嘉也樂了,不答話,被周遙驅著趕著攆進了屋。 “誰啊這人?跟你挺熟啊,哼?!敝苓b翻了個眼皮,“我上回拿的蛋酥卷你給他吃了?” “沒有,沒給他吃?!标惣谓淮?,“就是高一年級的,唐錚,你在學校也見過?!?/br> “我還真以為你沒朋友呢?!敝苓b說。 陳嘉也確實再沒朋友了。他就幫助過他的街坊唐錚去煤廠扒過煤灰、拍過煤餅子。此外,倆人一起在胡同里跟別人打過架。 他們這樣兒的才屬于一個階級,同一戰壕里的隊友,互相誰也甭瞧不上誰了,總之彼此都經常成為“被侮辱被損害被嘲弄”的對象。 而周遙…… 周遙是他在寒冷冬日紛紛揚揚的雪花中遇見的美麗的“意外”。周遙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他們坐在床上吃零食,在洋爐子上烤白薯,最后還把陳嘉剛從合作社買的一條鮮魚給烤了。 “完了完了,你mama得罵你吧?”周遙一直在笑,幸災樂禍,“好不容易破費了買條魚,就讓咱倆給烤了!” “你非要烤的,吃唄?!标惣握f。 “烤太好吃了,怎么這么好吃?”周遙真沒有故意吹捧,“手藝牛逼了啊陳師傅?!?/br> 陳嘉就是把魚剖開兩半,用木釬子穿上,隨意撒點兒鹽、蔥花和胡椒面,架在他家爐子上轉來轉去地烤。那時候外面還沒有這類烹飪形式的飯館,可過了癮了。這在后來,就是椒鹽炭烤鮮魚。 “我媽待會兒回來,怎么辦?”陳嘉瞅著他問。 “我我我,”周遙笑,“趁著副食店還沒關門,我待會兒再去花錢買一條回來,補上成嗎!” “說是你吃的,她就沒話了,說我吃的不行?!标惣蔚?。 “是不是???”周遙收斂起笑意,“哎,前兩天合唱那事,你跑了,后來你mama沒罵你?” 母子倆沒隔夜仇,更何況是相依為命的親娘兒倆,罵什么?不會。 “沒有?!标惣斡终f,“也罵我了,罵我把你手磕了?!?/br> “罵我對你沒禮貌、太橫了,說我欺負你了?!标惣握f。 “啊……”周遙微愣。 陳嘉扳過他那只右手,端過手腕,瞅了瞅。那條紅痕是早就沒了,沒傷到。 “跟你小爺爺我磕個頭,道個歉,原諒你一回了?!敝苓b輕松地說。 陳嘉板著臉。陳嘉這種人是會服軟跟誰道歉的? 道歉不可能的,陳嘉順手就把剛才勾蜂窩煤的那根煤釬子拎起來,示意,遞給周遙:不原諒你就也打我一下? 什么???周遙瞪著這人。 陳嘉看著他,好像這件事十分稀松平常,拎著鐵釬子反手就往自己左手腕砸上去。 “我……臥槽……”周遙這回有心理準備,對付陳嘉這號人他是一回生二回熟,盡管他并不愿意擁有這種經驗。他驚愕地拽開陳嘉的手,沒讓那一下打到:“干嗎啊你?” 那根讓他總是心有余悸的鐵釬子他趕緊拎出去扔門外了。后來他都一直特別討厭那種東西。他就受不了陳嘉這號的,用東北那邊的話講,就是太虎了,虎逼少年。 受不了他還老是過來找這個人,也無法理解為什么被牽著心思。 一是在這城市里沒有太多同齡的讓他順眼的玩伴,悶得慌。二是……沒有“二”了,沒有其他原因。陳嘉就是“原因”。 倆人虎著眼互相瞪著,都覺著對方“簡直有病”。不忿地瞪了許久,周遙突然從床上暴起,眼里露出壞笑的兇光,伸出一根雄壯的中指直戳對方下身要害…… 倆人直接栽倒在床上以摔跤rou搏的姿勢壓在一起。 陳嘉沒有反壓過來揍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被捏了好幾下,一直是笑著的,就算是表達歉意了。 周遙慢慢地翻身下來,扒開陳嘉的頭發:“磕窗戶框子上,沒磕壞???” “破了一點皮,已經好了?!标惣握f。 周遙那時候就猜想,窗臺上留的那張小紙條,就是陳嘉想討好小爺我,還非要說“我媽讓你吃”。但是陳嘉嘴硬,死活不承認他是在認錯。 “你怎么就知道我會來找你,還一定會開你家窗戶看見紙條???”周遙笑著問。 陳嘉不說話,眼光望著斑斑駁駁掉著墻皮的天花板。 …… 他們小心翼翼地了解對方,也很怕剮疼了皮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