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南星再次憤怒:“你還想殺了我!” “殺……殺了我?!?/br> 邱辭一愣,南星也一愣,再聽一遍,他說的依舊是“殺了我”。 彭方元不斷念著這三個字,見南星沒有動手,又努力回想“人話”,在喉嚨里揣摩了很久,才終于讓他們聽出他的第二句話。 “對……對不……起?!?/br> 南星料想了近千年,都沒有想過再見彭方元,他會說這句話。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顫聲說:“對不起就可以還我南家人的命了嗎?你當年一句‘殺’,可以用今天的‘對不起’來彌補嗎?彭方元,你就算死一千次,也不能償還我南家人的命!” “不是……我?!迸矸皆D難說著話,想跟她說很多,但長久沒有說過話,他忘了要怎么說。 “什么不是你?”南星怒聲質問,“你想說南家人不是你殺的?”她頓時冷笑,“是啊,你確實沒有親自動手,可是下令的是你,士兵聽你的命令,沒有你的命令,他們怎么會動手?當年你取走我們南家人的血去制長生丹藥,還找高人布下死陣,令祖父他們永世不能轉生,你既然能惡毒到那種地步,現在卻說不是你?!?/br> 邱辭怔神,死陣? 屠人全族已經萬分惡毒,可沒想到,彭方元怕南家報復,竟然布了死陣,讓南家人無法轉生。 這種惡毒,已經超乎他的想象。 彭方元拼命搖頭,他說話含糊不清,又焦急,可又無法說出要說的話,急得直搖頭,已經發出嗚咽的哭聲。 他越是掙扎,黑色的線就越覺得他要逃,深深緊勒,勒進他的身體。 猶如深陷沼澤,只有一團腐爛的rou,卻沒有任何紅色。 南星忽然覺得不對勁,她看著那緊勒的線,這才發現,彭方元的身體沒有血液。 根本就是個被抽干了血的尸身。 然而他的身上沒有死魂的氣息,明明人還是活著的。 但沒有血液的人,怎么能活下來? 南星愈發覺得事情跟她想的有些不一樣,明明彭方元就在這里,明明殺了他就可以解開南家的血咒,可是彭方元說的話卻讓她難以下手。 殺了我。 對不起。 不是我。 似乎在告訴她,他的痛苦,他的愧疚,甚至是在告訴她,屠你全族的人不是我。 明明坐在馬鞍上,冷眼看著下屬取走南家人血、燒了南家大宅的人是他。 彭方元還是很痛苦,黑線勒進了骨頭,讓他痛不欲生。他猛地往前,想要掙脫這繩索,但沒有用。當他發現線如利器,能將他的骨頭切斷時,他猛然抽手。 手指被緊纏的線一割,斷落在地。 南星還在遲疑,邱辭看見那根斷指,縈繞著黑色陰郁之氣,似乎還活著。 “殺了他……用他的血可以解除當年他讓人對南家布下的死陣,祖父他們也就能往生了??墒乾F在……沒有血,你的血去了哪里?”南星質問著這個怪物,想要從他身上找到哪怕一滴血,但紅線告訴她,彭方元的身上沒有血,只是一具活著的尸干。 “南星?!鼻褶o拾起那根斷指,白骨錚錚,沒有血跡,但還“活著”,“這根斷指上,有個陳年舊洞。 指骨上有個洞,像是被什么東西刺穿過,留下了難以恢復的傷口。 南星看著那根斷指,知道彭方元想告訴她什么。她遲疑許久,才強忍對彭方元的惡心,伸手拿過斷指。 斷指落在南星手中,洞口突然變大,黑色煙霧瞬間化出一個濃煙滾滾的村莊。 孩童的哭聲、女人的嘶聲,充斥在宋朝最后的三十年里。 那一年,彭方元六歲。 第71章 青銅虎符(八) 彭家村的壯丁都被抓起來了, 不是為了充軍, 而是因為朝廷剛吃敗仗, 查出軍隊里有細作,細作將作戰的計劃出賣給了敵軍,以至于朝廷大軍節節敗退,軍心渙散。 而那個細作, 就出自彭家村。 朝廷勃然大怒,命令地方官員徹查。 現在只要年紀十四以上的, 都被抓到了村口, 一一盤問。但凡有一點可疑的, 都會立刻被抓走, 送去衙門審問。 說是審問, 村民都明白, 跟謀反牽扯上關系的,就是死路一條, 活著去, 躺著回。 彭方元和娘親一起跪在村里,他直起腰往前面看, 看不見跪在村口的爹爹。他剛要站起來, 就被母親給拽住。 “別瞧,你不要命了?!?/br> “可是爹在前面, 我想去找他?!?/br> 母親拽著他的手,不許他站起來,低聲說:“一會你爹就回來了?!?/br> 彭方元問:“娘, 他們在干嘛呀,為什么讓爹爹他跪在那?” “沒什么,就是問點事?!敝苁线呎f邊哄著襁褓中的女兒,略有些不安,剛才已經抓走了四個人,旁邊的人家都哭斷腸了。希望她的丈夫能平平安安,彭家的人都要平平安安。 “你……”官差瞧瞧彭大郎,目光落在他受傷的腳上,神情微頓,說,“你腳上裹著的是什么?” 彭大郎說:“剛才上山狩獵,不小心弄傷了腿?!?/br> 官差不耐煩說:“我問你上面纏的是什么?” 彭大郎自己也忘了,瞧了一眼說:“剛好碰見鄰居賣貨回來,他隨手撕的紙給我扎的。這不,還沒回家,官爺們就來了?!?/br> 官差俯身,一把撕扯下他腿上浸了血的藤條和紙,這一細看就怒斥:“細作!抓起來!” 彭大郎被這突如其來的“細作”二字扣得有點懵,但官差已經把他的手臂抓住往地上壓,他嚇得大叫起來:“我不是細作,我不是,我家里耕了兩畝地,我爺爺我爹都靠這兩畝地活,我怎么可能是細作!” “呵,那我讓你死個明白?!惫俨顚⒛茄埮脑谒哪樕?,說,“你瞧瞧上面的字,說的全是韃子的事,你一個漢人學什么敵國的典故?你們這個彭家村,細作可真不少,骨子里藏著一顆賣國的心?!?/br> 彭大郎急了,說:“這是別人隨手撕了書給我捂的傷口,要不血止不住啊。草民也不認識字,根本不知道這紙寫的是什么?!?/br> “是誰給你捂的傷口?你找他出來,我看他就是細作?!?/br> 彭大郎一愣,看看腿上的傷,又回頭往跪了滿地的村民看。那人跟他的視線對上,臉色瞬間蒼白,幾乎要暈死過去。 官差見他遲遲不指認,厲聲說:“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把那個細作揪出來,我就放你走。否則,我看你就是細作吧?!?/br> 彭大郎癱在地上,沒有指認那個人。官差當即認定是他說謊,讓人將他帶走。一聲令下,卻突然沖出來個婦人,抱了彭大郎的腿不讓他們拖走,哭道:“我男人不是賣國賊,他們三代都是泥腿子,怎么可能是細作?!?/br> “那讓你男人指認啊?!?/br> 周氏邊哭邊急聲對丈夫說:“你快說啊,你快說,說了你就沒事了?!?/br> 彭大郎怔神看著妻子,嗚咽哭了起來,可還是沒有說。 周氏也大哭出聲:“我求你說吧,你不要我了嗎,你不要方元了嗎,你不要安安了嗎?” 彭方元見母親跑過去,也想過去,可在半道被村民死死抓住,怕官差一個不開心,嫌他吵給殺了。那個彭大郎,已經是兇多吉少了,別再搭上彭方元。 彭大郎知道對不起妻子,可是他實在沒有辦法指認那個見他受傷,二話不說就給他包扎傷口,連貨都顧不上的鄰居。 平時他們一家,受了他們不少照顧。 彭大郎想說,可良心譴責,又說不出口。他心里太過矛盾,嚎啕大哭起來。官差聽得不耐煩,將彭大郎拖走。周氏要追,被官差一腳踹開。 彭家村的鬧劇,直到傍晚才落下帷幕。 被踹暈過去的周氏醒來,發現這不是夢,無助地哭了起來。 村里的婦人聽見她的哭聲,從外頭進來,懷里還抱了個女嬰,也聞聲落淚,說:“你也別難過了,孩子還小,你……你要撐住啊?!?/br> “大郎呢?”周氏問。 婦人啜泣起來,誰都沒有說。 第二天,彭大郎的尸首被送回來了,還是村長托了關系,求衙門還個全尸,才肯送還。 “回來”的彭大郎身體沒一塊好的,聽說受了很多酷刑,被逼問他跟敵國是怎么勾結的。彭大郎一直說自己是無辜的,于是一直挨打。 直到死,衙門的人也沒逼問出什么。 ——沒有做過的事,就算疼死,也不能承認。只有這樣,才能讓妻子兒女都安全。 老實巴交又膽小的彭大郎想到這些,什么酷刑都沒有讓他屈打成招。 周氏看見丈夫的尸體,又哭暈過去。彭方元想去看看爹爹,但被村里人攔住了。 他知道,他爹再也不會跟他說話,從牙縫里省錢給他買糖吃了。 他也知道,他爹是被朝廷害死的。 六歲的他,沒爹了。 周氏改嫁了,兒子和女兒送給了鄰居養,她不知道鄰居就是“害死”她丈夫的人,只知道有媒婆登門時,鄰居見她猶豫嫁不嫁,主動說幫她養兒女。 周氏改嫁的那年,彭方元八歲,meimei三歲,已經會走了。 他牽著meimei送母親出門時,只覺得娘親穿得好看,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娘親卻在哭。她給了他們一人一塊蜜餞,就走了。 等她走遠了,彭方元才想到了什么,問:“我娘還會回來嗎?” 村人有的不說話,有的笑了起來,說:“你娘不會再回來了?!?/br> 彭方元大驚,立刻去追娘親,但怎么追不到。他跑了很遠,天都黑了,都沒有追上他娘。等他回來,鄰居就急切地對他說:“安安著涼了,這會發著高燒,我去山上采點藥,你別亂跑了?!?/br> 彭方元忙跑到meimei身邊,往她額頭一探,燙手。meimei緊閉雙眼,小小的眉頭深深擰著,像是很痛苦。他抓著meimei的小手,meimei卻在叫著“娘親、娘親”。 大人很快采了藥回來,煎了水給彭安安喝下。但是并沒有什么用,鄰居急了,跑去鎮子叫大夫。 然而在大夫來的路上,彭方元發現meimei的手涼了。 冷冰冰的,也不會再喊“娘親”,喊“哥哥”了。 彭方元愣了神。 等鄰居回來,發現彭方元不見了,彭安安也不見了。 彭方元背著已經不會說話的meimei走在小樹林里,他想找神仙救活他的meimei,大人都說,山林里有很多神仙,逢年過節他們都會拿一些吃的來祭拜。 “救救我meimei吧,求你們快出來,救救我meimei吧?!彼嗫喟笾搅掷镫[匿的神,可是沒有人出來。 是他平時沒有好好拜神嗎,是他平時沒有什么吃的拿給他們嗎,所以沒有一個神仙出來。 “我求求你們,救救我meimei?!彼麩o助地哭了起來,但背上的meimei,依舊沒有半點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