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他身上披了件破舊雨衣,聲音已經不再顫抖。 沉穩而冷靜。 他示意席錚過來扶著姜秀花的短腿,然后在宗梓的幫助下把姜秀花從攝像劉的背上移到自己后背。 少年微微躬身,瘦削肩背此刻繃緊,更顯出一種堅韌的模樣來。 攝像劉輕聲問:“行嗎?” 談近雪點點頭,沒說話,徑直邁步。雨珠從他的下頜滴落下來。 一行人在斜密的雨絲中蹣跚前行。 宗梓跟在旁邊,聽著談近雪的呼吸漸漸粗重。 “換我吧?!边^了一會,他開口道。 談近雪仍然沉默,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停下腳步,示意宗梓過來接替他。 “穩一點?!彼穆曇粢呀浬硢?。 眼下的速度已經用盡了所有人的能量,只能務求平穩。姜秀花現在傷情不明,她不能再被摔一次了。 宗梓也沉默著點點頭,背上昏迷的婦人,小心地讓后面人扶好姜mama的腿,這才邁步向前。 席錚小聲說:“你不行了叫我?!?/br> 宗梓往前走著,“嗯?!?/br> 村里的土路原本就坑坑洼洼,多得是石塊土坎,現在都被掩蓋在雨水沖出的淤泥之下,每走一步都有被絆倒的危險。 宗梓覺得自己第n次踩到坑里/石頭/不知道是什么的尖銳物。 一身的汗。 他機械地盯著前面人褲腿上的泥巴,告誡自己穩穩地邁出下一步。 這一段路足足走了五十多分鐘。 又過了半個小時,救護車到了。 攝像劉這才想起什么,看了談近雪一眼,低聲說:“我給老康打個電話?!?/br> 姜秀花被送往大榕樹鎮中心醫院。也是這鎮子上唯一的公立大醫院。 半夜里急診的人并不多,問診臺的小護士昏昏欲睡,突然間就烏泱泱地進來了好些人。她有些奇怪地用力眨了眨眼睛,這才意識到這些人似乎并不是來看病的。 一個帶著鴨舌帽的人指揮著其他人,把醫院樓道布置得像一個拍電視劇的片場。 小護士走過去,“你們是什么人?這是干嘛?” 雖然榕樹鎮中心醫院并沒有多少病患,但這半夜三更的,萬一有個情況緊急的急診,他們這些人和機器把樓道都截住了,耽誤了病人可怎么辦?! “我們是《變形記》的節目組,稍后要在這里拍攝?!笨蛋赜饘ψo士姑娘道:“已經取得你們院領導的同意了?!?/br> 小護士還是有些不滿,卻也不好多說什么,悻悻地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拍《變形記》跑到醫院來做什么?也沒看到主角呀。 主角很快便到了。 救護車的鳴笛聲一直到醫院院子里才停下,幾個值班醫生跑出去接車。 康柏羽拍拍手,“所有部門就位?!彼肓讼?,又加上一句:“不要干擾醫生的工作?!?/br> 機器開機,一切有條不紊。 擔架床很快被推了進來,姜秀花身上仍然穿著那件沾滿了泥水的薄外套,腿上固定的柴火棍固定也還沒有拆下。談近雪跟在旁邊,飛快地向大夫說明著情況。 宗梓飛快地看了一眼對準他們母子的攝像機,臉就黑了。 走過一臺攝像機時,席錚突然腳下一絆,“哎呀”一聲,一屁||股坐倒,小胖子不輕的分量全壓在了機器上頭。 康柏羽一扭頭就瞧見這么一幕,心疼地倒抽一口氣。 可是瞧著席錚眼圈通紅,原本就六神無主此刻更是茫然委屈的樣子,也說不出什么責怪的話了,只得氣急敗壞地讓人把備用機器帶過來。 姜秀花被送進了搶救室。 談近雪慢慢走回來,在走廊里的塑料椅子上坐下。席錚慢吞吞地走過去,他一貫不擅長安慰人,更從沒經歷過這樣的情況,坑坑巴巴地擠出一句:“雪哥,別擔心,姜mama一定會沒事的?!?/br> 談近雪點點頭。她看眼小胖子憋得通紅的臉,反倒向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累了吧。去歇會吧?!?/br> 席錚走到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他現在哪里還睡得著,心事重重地盯著自己的手指。 攝像跟了過來,鏡頭就湊在談近雪的側臉旁邊。 “啪——!” 鏡頭一歪,攝像師猝不及防,機器差點撞在墻上。 “誒你干什么?” 攝像是個年輕小伙子,本來就不耐煩大半夜干活,被突然襲擊差點損傷機器,頓時有點不樂意了。 ——他可不像人家二世祖,這機器要是在他手里壞了,他半年薪水折進去都不一定能賠得起。 宗梓站在談近雪前面,揚起下巴。 “別拍了?!?/br> 那攝像一愣,然后瞪眼,顯而易見的火氣噌噌地撞上來。 談近雪抬起頭。 宗梓和攝像似乎陷入了對峙。 康柏羽走過來:“怎么回事?” 攝像小伙子一臉的憋火:“這還不讓拍了?!?/br> 康柏羽皺了皺眉,轉向宗梓,臉上稍微溫和了一些:“為什么不讓攝像進行工作呢?” 宗梓語氣平淡,“你們的工作在傷害別人?!?/br> 康柏羽半天沒說話。轉身跟橫眉怒目的攝像師擺了擺手,帶著人走了。 宗梓在談近雪旁邊坐下:“你休息一會兒吧?!?/br> 談近雪搖搖頭,“沒事?!?/br> 她忽然看了宗梓一眼,“疼嗎?” 男生衣服上全是泥點子,褲腿更是濕透,糊了厚厚一層泥巴。他像下地插秧的農民們慣常的那樣,把褲腿挽到了小腿上。 裸露出的皮膚上有一道道擦傷的口子。 宗梓眉毛抽了抽,“你干什么提醒我……” 好疼。 他忍住眼淚,吸了吸鼻子。 肩頭忽然一重。 剛剛還在講話的少年卻已經睡著了,頭垂下來,輕輕倚在宗梓肩膀上。 宗梓渾身僵硬。 剛剛在背著姜秀花出村的時候,他沒察覺到腿上的割傷大概是因為內心的焦慮,而現在腿上疼痛突然變得完全可以忍受,大概是因為……腎上腺素飆升? 一種強烈的感情帶來的生理性反應。宗梓聽見自己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動。 手術室的門被推開了。 宗梓肩膀上的分量立刻變輕了。談近雪晃晃頭,站起身來迎上醫生。 “大夫,我母親怎么樣了?” 醫生摘下口罩:“已經脫離危險了。右腿骨折,顱內有血腫,具體情況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以后在做判斷?!?/br> “但是病人的風濕性關節炎已經影響到心臟,在她這個年紀都屬于比較少見和嚴重的,必須盡快進行干預治療了?!?/br> “好。我明白了。謝謝醫生?!闭劷┑?。 大夫轉身離開了。 宗梓下意識地站起身來。 他覺得談近雪或許需要一些安慰。 但少年看起來依然是那副嚴肅沉著的樣子,好像天塌下來,他也能毫不畏懼毫不猶豫地扛在肩膀上。 然后開口說了一句讓宗梓意想不到的話。 “借我點錢?!?/br> 宗梓“啊”了一聲,然后立刻道:“行,你要多少?” 談近雪考慮了半分鐘,然后道:“五萬?!?/br> 宗梓微怔,“好?!?/br> “我去下衛生間?!闭劷┱f完,往走廊盡頭的衛生間走去。 讓過了一個舉著吊瓶的病人,談近雪在兩個門口中間徘徊了兩秒。然后閃身進了其中一扇門,把門閂上了。 門上斗大的一個“男”字。 正是半夜,衛生間里沒人。 胖貓從洗手臺前的鏡子中浮現出來的時候,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然后“嗷”地一聲,抬起一只毛茸茸的jio指著談近雪,“沒臉沒皮!你居然上公共男廁!” 談近雪沒工夫也沒心情跟它扯淡,張口便問:“你主人呢?” 藍貓“哼”了一聲,“沒回來呢?!彼磺椴辉傅貑枺骸澳阏椅揖蜑榱诉@事?” 談近雪面無表情:“我要一份完整的身份檔案,性別為男?!?/br> 現在這個世界的“談近雪”是個四處游蕩的孤兒,四五歲的時候才被姜秀花收養,那個時候,手上就帶著那只據說是親生父母留下的手表了。他一直是個沒檔案的黑戶。 “你要檔案做什么?攻略完了不走人難道還在這兒結婚生子不成?”胖貓“嘖嘖”地說,順便還夸張地看看周圍的男士小便池,“哦,對了,你沒有關鍵工具?!?/br> 談近雪一個眼神,胖貓噤聲了。 灰藍色的尾巴毛兒悄悄地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