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早就該知道了不是嗎? 在很小的時候,在家里只有蒼白寒冷的日光燈的時候,在他被養父打得滿頭是血,哭泣著躲在小桌子底下,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的時候。那個時候就覺得好奇怪,明明叫做日光燈,光線看起來卻那么冷,所以后來在看到鄰居家昏黃的白熾燈時就覺得好羨慕,想著家里的燈如果全部換成白熾燈的話大概就會變得溫暖起來了。 他和時亦南擠小出租屋那會,也曾抱怨過出租屋的燈是日光燈,看上去太冷了。而時亦南哄騙他,等以后他賺了錢,就給他買一棟大房子,里面所有的燈就是白熾燈,一定會很溫暖。 可是不管是那時還是現在,這些落到他臉上的光線,就仿佛冬天頃刻融化的雪花,永遠沒有任何溫度。 白一塵睜大了眼睛,捕捉著那些金色的光線,片刻后,眼前卻突然一暗。 “……一塵?” 第17章 白一塵望著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低頭望著仰頭坐在沙發上的他的時亦南愣了幾秒,回過神來后馬上笑開,聲音柔和道:“亦南,你和阿姨打完電話了嗎?怎么下來了???你走路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嚇了我一跳?!?/br> 白一塵努力調整著自己臉上的肌rou,想要這個笑容看起來不那么僵硬,但是從時亦南錯愕驚訝地表情中卻不難發現——他失敗了。 時亦南掛了和葉婉香的電話后,捧著文件在床上看了會文件,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海里不是剛剛和葉婉香的爭執,就是白一塵離開房間時清瘦的背影。 不過和前者比起來,后者更讓他坐立難安。 于是時亦南在床上坐了沒一會就去找白一塵了,然而他在畫室轉了一圈,連個人影都沒看見,碰巧看見一樓客廳的地方有著昏暗的燈光,便尋著光走了過來。 一走過拐角,他就在米白色的沙發那邊看到一道被酒紅色包裹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熟悉的是白一塵,陌生的也是白一塵,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白一塵。 所以時亦南怔怔地走過去,離他越近,就越能聞到陌生的氣息——煙味,這種從來不曾在白一塵身上出現過的氣息,時亦南看著他身邊縈繞的那些淡淡煙霧,有些不敢置信地喊他的名字:“……一塵?” 房間里鋪滿了地毯,如果不是撥足狂奔,根本一點聲音也不會有。 白一塵同樣怔怔地望著他,臉上晶亮的反射光刺痛了時亦南的眼睛,而下一把捅到他心臟上的刀,是白一塵忙于改變表情,對他所露出的那個扭曲的笑容。 在那一剎,時亦南覺得他像是也患上了哮喘,明明在大口大口地吸著氧氣,肺部卻像是窒息一樣地痛。他張開口,囁嚅幾下,澀聲道:“我電話打完了,就想叫你回去睡覺……我去了畫室找你,但你沒在那里?!?/br> “這樣啊……” 白一塵從沙發上站起,剛想朝時亦南走去,卻驀然發現他手里還拿著沒抽完的煙,只得將煙在茶幾上的煙灰缸里摁滅,動作自然熟練,明顯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 “我以為那個煙灰缸,是你留著給客人用的……” “你以前不會抽煙的……” 時亦南仍然有些不能相信,他的身體崩得僵硬,幾乎不能動彈,然而垂在身側的手卻不停地輕顫著:“……一塵,你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 白一塵垂下眼簾,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那個溫度還沒完全變涼的煙蒂,說:“好像是在你走后的第一年學的吧?!?/br> 煙灰缸這種東西,幾乎是每個有家的人都會有的東西,不是給客人準備的,就是給自己準備的,但是他這棟別墅鮮有人至,所以這個煙灰缸,當然是給他自己用的啊。 而時亦南聽了他的回答后又不說話了,白一塵覺得他可能是心虛了,畢竟時亦南那么慫,不會有勇氣面對他逃跑的那四年的。 真是可笑,真實存在于他身上的傷疤,現在卻好像變成了時亦南不能觸碰的傷口。 可是看著時亦南蒼白的臉色,白一塵又覺得心疼得厲害,太疼了,畢竟他的心臟是為了時亦南而跳動的,所以他嘆了口氣,走過去抱住時亦南,抬起雙臂圈住他整個后背,他臉上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溫柔,聲音也是一如既往地輕緩動聽:“好啦好啦,我知道抽煙對身體不好,我其實一直在戒煙,只是剛剛煙癮犯了沒忍住,所以就下樓偷偷抽一根,結果被你發現了……果然不能偷偷干壞事,我以后不這樣了,好不好?我會努力戒煙的?!?/br> 說完,白一塵揚起頭看他。 抽煙可以解釋,那流淚呢? “一塵……你真的……沒有恨過我嗎?” 時亦南的聲音還在顫抖著,問出口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他不敢問白一塵他為什么哭,所以他只問了一個白一塵永遠只有一個回答,一個答案的問題。 他果真沒有勇氣看他一眼。 白一塵很失望,所以他笑了,笑著對時亦南說:“沒有,我那么愛你,怎么會恨你?你能回來和我在一起,我真的特別高興,但是你不能再離開我了?!?/br> 白一塵這一串話說得又快又流暢,像是沒有經過任何思索的本能反應,所以時亦南終于低了頭,望著白一塵的眼睛,那雙眼睛漆墨般的黑,卻因為黑,他在他眼里的倒影便愈發清晰,他眼里的深情也更加觸手可及。 時亦南終于抬起頭,松下僵硬的身體抱住了白一塵。 白一塵被他抱著,心里卻在嗤笑:時亦南還是這樣沒有一點擔當,永遠逃避,永遠不敢面對。 算了算了,原諒他原諒他,還能怎么辦呢? “我好困啊?!卑滓粔m把臉貼在時亦南的胸膛上,模樣極為親昵眷戀,“亦南,我們回去睡覺吧?!?/br> “好?!睍r亦南摸著他的頭發,答應著,聲音溫柔得仿佛能滴出水。 “我還要你背我回去?!?/br> “好?!?/br> “那我還要你給我唱晚安歌?!?/br> “好?!?/br> 白一塵提的每個要求,時亦南全都答應了,他再次擁著白一塵躺回床上,這張他們曾經在上面熱情擁抱,翻滾接吻的大床,在失去了他們的體溫后也變冷了。時亦南躺在上面,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感覺好像怎么捂床都不會變暖。 而白一塵躺在他的身邊,呼吸已經變得平穩綿長了——他睡著了。 時亦南小心地握住白一塵的手,他們明明十指相扣,但是時亦南卻有種再也抓不住白一塵了的感覺,就好像他最珍貴的東西,不小心被他弄丟了。 時亦南轉過頭望著白一塵,在瑩白色的月光中,白一塵的臉隱藏在黑暗中,大概還有著淚痕,但他全都看不清楚。 第二天白一塵起床之后,他旁邊的床位是空著的,伸手去摸,床單也是冰涼的——時亦南已經離開了很久,大概是去上了班。 他在床頭柜小座鐘的下面發現了時亦南給他留的紙便簽,上面寫著他給他燉好了養生粥,就放在樓下的砂鍋里溫著,讓白一塵早上起來后記得去吃,然后順便給他回個電話。 白一塵有著很嚴重的低血糖,經常會在早上醒來的時候覺得頭暈,今天也是,所以他又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會,等緩過來后才緩步下樓。 一進廚房,他就聞到了淡淡的西洋參的味道,是從砂鍋那邊傳來的,看來時亦南說他再他們分開的那幾年里學會了做飯是真的。 白一塵把手機用肩膀壓住,一邊給自己盛粥,一邊給時亦南打電話:“喂——” “寶貝你醒了嗎?”時亦南電話一被接通,張開就是一句rou麻兮兮的寶貝,語氣溫柔,就好像昨晚什么事也沒發生。 “嗯?!?/br> 白一塵抿著唇輕輕地笑,也沒提昨晚,和時亦南膩歪了一會才掛斷電話。 而時亦南留下的那碗養生粥總算是帶著溫度的,吃完它后白一塵覺得身體有些變暖了,不過他看了眼天氣預報,發現氣溫也隨之升高了——南城的春天終于正式地到來了。 出門之前,白一塵特地查看了眼冰箱里的存糧,心想著如果食材快沒了的話等會他回來還得去一趟超市,不然明天就沒得飯吃了,然而冰箱門一開,他卻發現冰箱里多了很多不是他買的東西,大部分都是一些昂貴的rou類,還有藥用食材,應該是時亦南放進來的。 原來……是真的想給他做藥膳調理身體啊。 白一塵微微有些發怔,又有些無奈,垂下眼睫,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 有時候他都會奇怪時亦南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一,壞的時候讓人想要生飲他的血,好的時候,又會叫人情不自禁愛上他。 這些食材昨天還沒出現,是今天才有的,它們的出現是時亦南一早就計劃好的,還是因為昨晚他喚起了他心中的愧疚,使得時亦南坐立難安,想做點事來補償,白一塵都不得而知。 因為他已經分不清,時亦南對他的好到底是為了什么了。 不過沒有關系,他連時亦南這個人都分不清了,還在乎這些做什么? 白一塵輕輕地笑了一聲,拿起錢包和手機后就離開了家。 他去畫室,剛推開畫室的玻璃門,坐在沙發上等待的一個青年就激動地站了起來,朝他喊:“白老師!您、您來了啊……” 托他這與時亦南九分相似的身量,白一塵才聽到他聲音的剎那就想起了這人是誰。 白一塵笑道:“是你啊?!?/br> “白老師,您還記得我……”青年聞言神色更加激動,但很快又低下頭,露在發梢外的耳尖有點紅,明明身形高大,面容和時亦南一樣長得鋒利冷漠,卻用這張臉恁是讓他做出了一副乖巧好學生的模樣,像極了當年尚還披著人皮的時亦南。 白一塵愛慘了時亦南的那副模樣,此刻這么一個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他怎么還忍得??? 于是他朝著青年走了幾步,臉上的笑容更加溫柔,聲音也愈發輕緩,像是蘊著nongnong的情意:“是啊……我記得你,你叫做時亦鳴對吧?” 第18章 時亦鳴連連點頭,全然不知白一塵記住他,只是因為他與他的男朋友名字僅有一字之差罷了。 “我記得,你來找我是來學畫畫的?!卑滓粔m讓他坐下聊天,“你有哪里不太明白呢,告訴我?!?/br> 白一塵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地想給時亦鳴傳授畢生所學,不為什么,也忘了自己說了不再收學生的事,全憑時亦鳴的這張臉。 然而就在時亦鳴高興地想要回應時,白一塵的手機卻忽然振動了一下,他掏出手機一看,發現是有人給他發了條短信,內容簡潔,寥寥不過四個字:[還活著嗎?] 但卻讓白一塵不得不對時亦鳴說抱歉:“對不起,亦鳴,我忽然想起我還有點事沒處理,要不你明天再過來吧?” 時亦鳴雖然有些愕愣,但白一塵的那聲“亦鳴”又讓他心呯呯跳個不停,胸腔中也仿佛有團熱火,燒得他血液都沸騰了起來,只懂得迷迷怔怔地說“好”。 白一塵喜歡時亦南,深愛著時亦南,從他們還未在一起時到現在,這份愛濃烈萬分,勝過世間最醇的酒,可惜現在的白一塵有時候也會想,他現在愛的是時亦南這個人,還是時亦南的那張臉。不然他怎么會為了另外一個更像時亦南的人,而丟掉這個不夠像時亦南的時亦鳴呢? 不過這個疑問僅在他心頭繚繞過幾秒便消散在這日燦爛的陽光底下,他走出畫室的門,到外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初春清新的空氣納入肺腑。 “……再見,白老師?!睍r亦鳴頗有些失落地和白一塵道別,“我明天再來拜訪您?!?/br> 白一塵望著他與時亦南一模一樣的眉眼,目光貪婪地描摹過他臉上的每一寸輪廓每一根線條,差點就心軟地想要挽留他,但最后,他也只是微笑開口,柔聲道:“路上小心點,明天見?!?/br> “嗯……” 青年低低地應了一聲,他的胸腔中翻涌著陌生熱烈的感情,只是這種感情他以前從未有過,他也分不清這是對自己尊敬的老師的欽慕還是其他,帶著微微的茫然和無措離開了畫室。 走到畫室對面的人行道時,他卻還是忍不住回頭朝著白一塵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而那勾起他所有情緒的男人,卻顧著低頭把玩手機,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于是時亦鳴心頭的失落更深。 白一塵的畫室叫做收藏品,開在予安路的路口,而在予安路更深街巷的里面,有著一家酒吧,酒吧名叫私藏品。 白一塵剛剛收到的短信,就是酒吧老板宋云珩給他發來的,短信不長,寥寥數個字,和老板本人的性格一模一樣。白一塵看著這四個黑字,幾乎就能想象到宋云珩是怎樣肅著一張臉,皺眉按著打字鍵給他發了這樣一條短信。 于是他忍不住笑了,給宋云珩回復道:[當然還活著,我馬上就來看你。] 他和宋玉珩的相識始于一場意外,是在他第二次自殺后不久的時候。 樂棟把他送進了醫院,可他卻偷偷從醫院跑了出來,時亦南的離開對他打擊太大,他除了想念時亦南,再也做不了其他的事。 他在深夜里一個人走在予安路的街道上,腦海里想著很多過去的回憶,想起他以前和時亦南說,等他畢業以后他想開一間畫室,名字就叫做“收藏品”,因為大部分的畫作買回來都是收藏用的,這個名字很有意義,時亦南也說這個名字好,說畫室開張的時候他一定會來,會幫著他一起裝修畫室。 想著想著,白一塵就一邊笑,一邊默默地流著眼淚,眼淚被夜風烘干,他覺得有些冷,就想找個地方避風。 可是深夜的予安路很靜,也很暗,路旁的店鋪都關門了,白一塵又走了一會,才看到門牌還亮著的“私藏品”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