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然而很快,屈巫唇邊便露出了點譏諷。齊人不喜他,也不算奇怪,畢竟當年他是帶著楚國的會盟之禮出奔的,也算是落了齊侯的面子。只是這點波瀾,又算得上什么?他現今是晉國大夫,齊侯想結好晉侯,無論如何也不會尋他的麻煩。只是齊國來使,必然會讓晉楚之間的戰事生出變化。如今樊姬病死,年幼的楚王開始接觸國事,令尹子重再怎么想靠大戰攬權,怕也不行了。 腦中思緒一閃而過,屈巫眸光微斂,轉頭看向臺上一團和氣的會盟場面。想這些無甚用處,楚國對他而言只是故土罷了,他已改了氏,不再用“屈”,而是自稱“巫臣”,晉國才是重新立足的地方。只是晉國大族太多,六卿輪替,至少有十家可以擔任正卿中軍將一職,其中傾軋,可想而知。 作為一個外來者,想要保住家業,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離卿士爭斗,只為晉侯效命。如今這位晉侯,可不是位簡單人物,若是能投其所好,說不定兩代之后,他這個“巫氏”,也能位列六卿,在晉國占據一席之地。 無聲的野心在胸中膨脹,卻不會有人察覺。楚子苓早已轉過了念頭,開始不動神色打量臺上的晉侯。身為君主,晉侯的長得也算是相貌堂堂,有冠冕襯托,更顯大國威儀,只是他的身量過于胖了些,比齊侯這樣高壯的男兒還要寬上兩圍,只論體型,就有點三高的傾向。其他細節,距離太遠無法辨認,但是看氣色,絕對沒有冠心病晚期的傾向。 就算晉侯有心疾,此刻應當也不重,楚子苓眉峰微皺,心頭已經起了波瀾,只靠判定“膏肓”,有用處嗎? 然而這些,是無法表露在面上的,楚子苓保持著肅冷神色,看著臺上有條不紊的儀式。周禮本就復雜,君侯之間的會面更是充滿了繁文縟節,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結束的。其后會有圍獵嗎?或是更小規模的宴席?自己要如何才能避開屈巫,混到晉侯身邊呢? 這一日,并無絲毫進展。到了第二日,齊侯要赴國宴,隨行的換成了晏弱等卿士,田恒作為護衛也跟了過去,她這個巫者卻無法列席。身邊只剩下婢zigong人,就連楚子苓都有些焦灼起來,只在屋中坐了一會兒,便起身走到了院中。 晉宮簡樸,但是植被也不算少,花紅柳綠點綴其間,倒是很能讓人舒緩心情。等到田恒回來,還要仔細問問看今日見聞,也不知田府那些探子何時能夠放出去,若是晉侯真沒有顯著病癥,她還要另謀出路才行。 正思忖著,忽有聲音從遠處傳來。那應是一隊女子,嘰嘰喳喳的笑聲遙遙可聞。這里可是晉宮,就算是接待國君的別院,也是宮掖的一部分。她居住的偏廂靠近外面庭院,若是宮人前來這邊游玩,也不奇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子苓并無窺探的意思,轉身想要回屋,誰料正在此時,外面竟傳來了驚呼聲。 “武兒,武兒你是怎地了?” 隨著那呼喊,外面嘈雜聲起,亂作一團。 楚子苓不由頓住了腳步,這是帶著孩子嗎?難道是宮中妃嬪?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去看看,就聽有個女子急聲道:“快尋巫醫!” 有人病了,還是急癥,楚子苓立刻邁步,向外走去。身后婢子小聲道:“大巫,這里是晉宮,是否該避嫌?” 楚子苓卻面不改色:“既是尋巫醫,吾自該去看看?!?/br> 能在宮中命人尋巫醫的,又豈是尋常人物?此時去看看,不論是對患者,還是對她自己,都有益無害,說不定能打開如今困局。 繞過院門,另一片花海出現在面前,只是美景如今無人問津,就見幾個女子匆匆向這邊走來,似乎想穿過一旁回廊。其中一個婢子打扮的女人抱著個兩三歲大的孩童,一旁則有個美婦人面色焦急,頻頻探向孩兒的額頭。 “敢問夫人,這小公子可有不妥?”楚子苓上前兩步,開口問道。 本就焦急,沒想到突然冒出個攔路的,那女子柳眉倒豎,就想發怒,誰料看清楚楚子苓衣著打扮,趕忙改了口:“汝是個巫者?” “吾乃齊侯隨行,正是巫醫?!背榆咭簧砦着勰y,還真不怕人認錯。 能隨駕前來晉國的巫者,必然是極得齊侯信賴,然而再怎么可信,也不是她慣常尋的大巫,那美婦人哪敢把寶貝兒子的性命交到旁人手上,趕忙道:“謝大巫關心,吾兒常在宮中看診,倒是不必麻煩?!?/br> 見她不愿信自己,楚子苓目光在那孩兒身上一掃,忽問道:“小公子可是不思飲食,還時長腹瀉?” 此話一出,那婦人前行的腳步便止住了,驚詫的扭過頭來:“確有此事,大巫如何得知?!” 孩子面黃肌瘦,發少枯黃,明顯是脾胃有礙,自然會腹瀉。楚子苓卻不明說,只是道:“夫人若是放心,可讓吾查探一二?” 這下,那女子是真的猶豫了,思量片刻,她親自抱過了孩子,低聲道:“吾兒已經病了月余,還請大巫仔細觀瞧?!?/br> 她來宮中已有幾日了,也沒見兒子有什么起色,這別國來的巫醫,說不定有些過人之處? 楚子苓可不管她的心思,一手扶起孩子的臉,一手自自然然搭在脈上,一邊號脈,一邊觀察他的面色表征,片刻后又問道:“小公子方才可是吐了?” “正是!”那美婦人趕忙道,“昨夜也吐過一回,也是犯了鬼神?” 當然不是,這分明是小兒食積的癥狀,乃是喂養不當,造成小兒脾胃虛弱,氣滯不行,生出了“積癥”。不過這話,楚子苓可不能對患者家屬明說,只道:“是有陰邪,針刺即可?!?/br> “針術!”那女子顯然也有些見識,還知道針刺之法,面上已經有了猶豫。小小孩兒,怎能用針亂扎? 楚子苓卻道:“只需一針,可泄病液?!?/br> 只一針就行?那美婦人又猶豫起來,左右為難了半晌,看到兒子病怏怏的小臉,終是咬了咬牙:“還請大巫施法!” 這時候可不能藏匿針法了,越是干凈利落,越能讓人對她的醫術印象深刻。楚子苓手在袖中一摸,便取出了一支細細長長的金針,把那孩童的手掌捏在掌心,輕輕一刺。她用的是鋒針,前面有用來放血的三棱,然而一針下去,那有些瘦弱的小小手掌上,卻沒冒出血來,而是擠出了一點黃白相間的液體。 那婦人大驚失色,果真有病液之說?楚子苓已經取過白布,拭去了那綠豆大小的液體。四縫xue乃小兒食積的要xue,可治“五臟之積”,這種刺血排出黏液的手法,最能顯出“術法”高超。多虧面前的小病人配合,又是針刺,又是揉掐,尋常孩童怕是已經哭了出來,他卻安安靜靜,只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不哭也不鬧,很是讓楚子苓松了口氣。 見那滴“病液”消失不見,那美婦人訝然握住了兒子的手,仔仔細細瞧了數遍,卻也瞧不出傷口,更沒有半點血跡。這可真是難得的神術,她不由問道:“如此就好了?” “小公子體弱,怕是要再刺三四回,每隔兩日施法一次即可?!背榆咭恼沁@一問,小兒針灸不能日日行針,而如此三番兩次接觸,何愁找不到跟這位夫人接觸的機會? 聞言那美婦人輕輕舒了口氣,卻也下定了決心:“那這幾日,還要叨擾大巫?!?/br> 楚子苓淡淡道:“夫人何必客氣。敢問夫人如何稱呼?” 這一問,倒是讓那女子露出了明艷笑容:“吾可不是宮中夫人,先夫乃是趙氏宗主,吾乃趙氏莊姬?!?/br>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饒是楚子苓猜測了無數可能,也沒想到會聽到如此答案。這女子竟然是趙莊姬?趙氏孤兒里的那個趙莊姬? 然而再怎么震驚, 她也不敢露出端倪, 只頷首道:“吾乃田氏巫,就住在別院, 莊姬兩日后再來尋吾即可?!?/br> 田氏巫?莫非是哪一家的私巫?趙莊姬聞言好奇更甚,卻不好明說, 只笑道:“吾也住在宮中, 到時還要煩請大巫?!?/br> 這可一點也不麻煩,能在晉宮行走, 也是楚子苓目的所在。又看了眼那悶不吭聲, 被喚作“武兒”的稚子, 楚子苓定了定神, 吩咐道:“這兩日莫讓小君子多食。吾也會配一劑藥, 著人送去?!?/br> 趙莊姬大喜:“多謝大巫!” 三言兩語約定了后續診治, 趙莊姬看了看兒子蔫蔫的小臉,還是不敢多留,告罪先走一步??粗恍腥舜颐Φ谋秤?, 楚子苓低聲吁了口氣,本以為救的是個公子,沒想到竟然是鼎鼎大名的“趙氏孤兒”, 然而這個趙武以及他的生母趙莊姬,可跟記憶中的完全不同。 思忖片刻, 她對一旁婢子吩咐道:“若是田大夫歸來, 請他前來一敘?!?/br> 這些事情, 必須盡快理出頭緒才行。交代完畢,楚子苓才回到屋中,選了幾味藥材,細細碾磨起來。 等消食丸劑做好時,田恒也自前朝返回,一進門便皺起了眉頭:“怎么開始制藥了?” 子苓經常帶著藥箱出門,但是制藥的時候并不多,更多是把幾種草藥包在一起,送去煎熬。突然制藥,還特地叮囑讓他前來,可不同尋常。 楚子苓卻道:“我今日治了個孩童,正想找你說說此事?!?/br> 才離開半天,就能在宮中找到病人,田恒訝道:“可是晉侯的公子?” “不是,是趙莊姬之子?!背榆哌t疑片刻,問道,“這莊姬是何來歷?” 沒想到她竟然碰到了莊姬,田恒劍眉一挑,在楚子苓對面坐下,開口道:“莊姬乃是晉侯之姊,嫁了趙氏宗主趙朔,前歲趙朔病故,她兒子趙武,便是趙朔唯一子嗣。只是如今趙氏宗主乃是趙括,趙朔一脈從大宗變為小宗,怕是與家主之位無緣?!?/br> 這解釋讓楚子苓更暈了,在“趙氏孤兒”的故事里,趙武可是個遺腹子,因晉景公的寵臣加害,發生了慘烈的“下宮之難”,趙氏一族被屠。莊姬為了保護兒子,遣忠臣程嬰護送趙武出逃,自己則投繯自盡。為了保護這稚子,程嬰等一干忠臣或死或傷,或獻出自家孩兒保全主公,最后熬到新君登基,這才恢復了趙武的趙氏家主之位。怎么到了田恒嘴里,全不是這副模樣? 那趙武看起來可不似遺腹子,他母親莊姬就住在宮中,應當跟晉侯頗為親密,哪有昏君逼迫的模樣?更別說與家主之位無緣的說法了。 “所謂大小宗變化,是何緣故?為何趙武無法繼承家主之位?”楚子苓追問道。 “趙朔的父親趙盾,乃是趙衰長子,卻是狄妻所生。而趙同、趙括、趙嬰三人,乃是晉文公之女趙姬所出,因為趙盾才能出眾,趙姬讓賢,他才能被扶為嫡子,出任正卿,持國近二十載。只是年邁時,趙盾又讓出了宗主之位,令趙姬的愛子趙括擔任趙氏宗主。若是趙朔不死,興許還能以庶子兼任正卿之位,但是趙朔早亡,如今嗣子年幼,哪還能把持家業?”田恒對于趙氏的事情不算陌生,信口答來。 趙武根本不是趙氏的繼承人,也很有可能無法擔任正卿?!摆w氏孤兒”應當只是個“故事”,導致趙氏覆滅的“下宮之難”呢?楚子苓脊背都生出了寒意,若是因為某些原因,趙同、趙括、趙嬰這三人舉族覆滅,趙武不就有上位的可能?那么下宮之難,究竟是因為有人陷害,還是一場暗地里的奪位戰爭? 見楚子苓面色凝重,田恒問道:“你可是想從莊姬這邊下手?她如今在趙氏無甚地位,怕是無法攪動六卿之爭?!?/br> 楚子苓搖了搖頭:“若趙姬有心讓兒子重新擔任宗主呢?” 田恒一怔,神色也鄭重了起來:“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莊姬甚愛其子?!敝灰娏艘幻?,楚子苓又能看出什么呢?然而從一個君侯之姐,正卿之媳的角度來看,夫婿早逝,兒子淪為小宗,莊姬又該是什么心情? “趙氏早有不合,郤克、欒書與趙朔親善,趙同、趙括不喜,與其惡交?!碧锖愠烈鞯?,“如今趙氏勢大,非但兄弟三人,連小宗的邯鄲趙氏都欲進階卿士,怕是郤欒兩氏不允。若是真鬧起來,可是一場亂戰?!?/br> 而六卿亂戰,若能使屈巫這個外人攪進去呢?有些話,實不必言明。 “要試探一下嗎?”楚子苓問道。 “不急?!碧锖氵€是更沉穩些,“你先給趙武治病,看看莊姬心思?!?/br> 茲事體大,慎重一些總是沒錯。 與田恒商量妥當,楚子苓又專門前往齊侯處,稟明此事。 齊侯哪能料到大巫到了晉宮還能找個病患,然而聽聞是莊姬之子,便微微頷首:“畢竟是晉侯之姊,大巫援手,也是應當?!?/br> 這幾天他在晉國還是有些憋悶,晉侯待他不差,但是謹小慎微,逢迎周旋,實在不是齊侯的本性。若是大巫能討好晉侯的阿姊,晉侯待他,應當也能親近幾分吧? 正是知道齊侯心思,楚子苓才敢提起此事。見他答允,也放下心來,當日就把配好的藥丸交給了宮人,還仔細叮囑了一番服用的方法。第二日,明明還沒到復診的時候,就有人來請。 “可是小君子有恙?”楚子苓心頭一緊,趕忙問道。 “大巫安心,小君子已有好轉,主母大喜,才命老奴來請?!泵媲澳抢蠇D人笑著答道,許是為了表示鄭重,莊姬竟然派了身邊傅姆親自來請,不可謂不重視。 這是莊姬進一步信任自己的表現,楚子苓心頭大定,帶上了藥箱貼身婢子,不緊不慢隨那傅姆前往莊姬住所。 因是外嫁女,莊姬并未住在后宮,而是暫居離此不遠的一處偏院。剛一進殿門,就見莊姬滿臉喜色迎了出來:“大巫昨日那藥,著實管用??!” 趙武已經病了月余,昨日也是稍好些了,莊姬才帶他出門玩耍,沒想到才走了不遠就吐的稀里嘩啦,若非碰上這齊國來的巫醫,否則還不知會成什么樣呢。結果一針,一藥,今日竟然有了起床的氣力,還想吃rou糜了,虧得莊姬記得大巫叮囑,不敢讓他放開了吃,卻又心疼的不行,這才請人過來。 楚子苓哪會不知藥效?問道:“可是小君子有了胃口?如今他身體尚虛,不可多食?!?/br> 莊姬立刻道:“大巫交代,吾怎敢不聽?只是孩兒尚小,總不能餓著,這才請來大巫,看看要如何安排?” 新手母親往往會出現這樣的反應,一旦孩子有病,就離不開醫生了,恨不能吃喝拉撒都要人交代清楚才行,何況還是莊姬這樣的孤兒寡母。 明白對方擔憂,楚子苓頷首道:“無妨,請小君子出來,吾再看看?!?/br> 莊姬立刻讓乳母抱來了趙武。許是身體恢復了些,趙武的精神明顯好了不少,也不懼怕楚子苓面上巫紋,乖乖沖她行禮。 就算有些圖謀,楚子苓也不會對個孩子如何,當下放緩了聲音:“小君子腹內還鼓脹嗎?” 趙武聞言搖了搖頭,又小聲辯解道:“武兒不食糜了?!?/br> 他說起話來,還有些奶聲奶氣,但是言詞十分鄭重,顯然是母親交代的。楚子苓不由微微一笑:“糜還能食,待小君子病好即可?!?/br> 趙武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乖順無比的點了點腦袋。楚子苓這才讓他張口,看過舌苔,又用手在胸腹處壓按,最后才把脈驗看。 見大巫檢查的仔細,莊姬不由又懸起了心神,片刻后,楚子苓收回了手,問道:“小君子可還腹瀉?” “略有些,比前兩日好多了?!币慌匀槟岗s忙道。 “再針兩次,就能正常飲食了?!背榆叩?,“不可喂得太多,rou、谷都要煮爛,若是再有腹脹,可少喂些萊菔水,切不能等食積?!?/br> 下面伺候乳母、傅姆皆是點頭,莊姬嘆道:“換成宮中巫醫,只會喂些古怪東西,哪有人說過萊菔。吾兒也是僥幸,才能遇到大巫?!?/br> 說著,她展臂把兒子攬在懷中,愛憐的撫了撫他的發頂。趙武也不掙扎,親昵的倚著娘親。 楚子苓見狀便道:“孩童體弱,難免生邪。不過吾看小君子聰敏沉穩,將來必成大才?!?/br> 這等恭維,最是討母親的歡欣,然而莊姬面上并無太多喜色,只謝道:“借大巫吉言了?!?/br> 話是好話,但是起了兒子的身份,趙莊姬哪能高興的起來。身為小宗,基本算是斷了人頭地的機會,其父英武,其祖更是執掌朝政,連君侯都要避讓,獨獨她這聰明乖巧的兒子,只能被人踩在腳底,莊姬如何甘心? 怨怒只是一瞬,就被她壓了下去,笑著反問:“大巫神術,怎么以往未曾聽聞?” 哪家君侯身邊有出眾的巫醫,都極容易傳開,諸侯之間互相借人也是常態??墒沁@大巫如此妙法,怎地沒有傳出絲毫呢? 楚子苓淡淡一笑:“吾乃田氏家巫,隨寡君來朝,故而無甚聲名?!?/br> 難怪她自稱田氏巫!莊姬眼睛都亮了起來,嘴上卻道:“大巫如此手腕,又豈是一家之才?當侍奉君前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