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謝懷卿和父親所說的根本就不止是謝謹的問題,他在意的也不僅僅是面子問題。 謝家子弟一直都以謝家為榮,縱然內部斗得再兇,但對外從來都是十分團結的,謝家子弟也并不懼為謝家犧牲。但謝謹的這件事就像是在謝家牢固的外殼上敲開的一道口子,長此以往,真正冷掉了心,還有謝家子弟肯為謝家拼命犧牲嗎? 千里之堤毀于蟻xue,然而謝懷卿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無能為力。 “啪!” 一碗藥被打翻在地。 謝謹閉著眼躺在靠在床上,嘴中吐出一個字:“滾!” 楊如珊看著地上的碎碗和藥汁,頓了頓才道:“我再去倒一碗藥來?!?/br> 謝謹卻忍無可忍地睜開眼睛,冷嘲熱諷:“做的這般賢惠給誰看呢?我這么一個廢人可配不上堂堂楊家大小姐,你還不如早為自己打算,雖說嫁過一次,但沒有孩子又年輕貌美,想來二嫁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你住口!”楊如珊氣得渾身發抖,不可置信地看著謝謹,“我是你的妻子啊,你怎么能這么對我說話?” 謝謹卻絲毫沒有收斂,冷笑道:“我說錯了嗎?前日你兄長過來不正是勸你同我和離的嗎,既如此,還裝什么呢,想要休書同我說一聲便是,難道我還會強留著你不放嗎?” 楊如珊的臉色慘白,低著頭道:“我去拿藥過來?!北愦掖译x開了房間。 謝謹用力地錘了一下床板,臉上流露出痛苦和屈辱。 他吃力地掀開被子,那處的傷疼得他臉色發白扭曲,但他還是艱難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挪到房間中央,顫抖著寫下了休書。 隨后,他將腰帶垂在房梁上,自己則慢慢爬上椅子,將脖頸伸入繩套。 他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心中只覺得諷刺,他沒想到,他放棄了所有,艱難地爬到了高處,最后卻要如此狼狽地結束人生。 他謝謹的這一生,可真是個笑話。 謝謹閉上了眼睛,踢開了椅子。 一道利光閃過,腰帶被齊齊割斷,謝謹摔了下來,捂著脖子咳嗽起來。 正在這時,一個陌生人走進了他的房間。 “謝公子,如此便放棄生命,也太不值得了吧?” 謝謹如今已經漸漸緩了過來,也恢復了冷靜,他看著眼前這人,冷聲問:“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幫你?!?/br> “幫我?”謝謹嗤笑一聲,扶著椅子吃力地站起來,哪怕搖搖欲墜,雙目中的目光卻毫不躲閃地看向對方,“可我一個廢人,閣下又能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呢?” “廢人?我可不這樣認為。依靠自己的能力爬到了謝家商道總領的位置,這樣的人怎么能夠稱之為廢人?” 謝謹目光一閃,知道對方是為了謝家而來的,頓時便失去了興趣:“我如今已經不是總領了,閣下若想從我這里得到些什么,我奉勸你還是不要多費工夫了?!?/br> 對方哈哈一笑:“沒想到即便被謝家拋棄,謝公子依然如此忠誠,真是令人敬佩!” 謝謹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但還是沒有理會他。 對方卻并不放棄:“謝公子,你為謝家鞠躬盡瘁,可謝家呢?把你當成棄子,任由你被程川那樣的小人折辱,卻只是不痛不癢地送點東西安撫你,根本不愿意替你討回公道。你難道就不恨嗎?” 恨!怎么可能不恨! 謝謹心中的仇恨被這一句話完全勾了起來,他最恨的是程川,其次便是謝家,他做夢都想要報復??涩F實卻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這一切有多困難。 對方察言觀色,又加油添醋:“如今方貴妃圣眷正隆,程川只會跟著雞犬升天,而謝家依然會在江東屹立不倒。唯一被遺忘的那個人只有你,旁人不會記得你曾經多么驚才絕艷,一手掌控整個謝家商道,與謝氏家主平起平坐,他們只會記得你是個沒了根的廢人,一個茍延殘喘的孬種?!?/br> “閉嘴!你閉嘴!”謝謹瘋了一般地將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掃了出去,喘著粗氣,眼睛發紅地看著他。 那人的臉上卻露出笑容:“謝公子,我再說一次,我能幫你?!?/br> 謝謹慢慢平靜下來,許久之后他才抬起眼睛。 “你要怎么幫我?” 那人湊近了他,低聲道:“不如,請謝公子先看看我的誠意?!?/br> 第99章 在臨江城的一座宅子內,一個中年男人正焦躁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他是方貴妃派來跟在程川身邊的, 對這個愚蠢卻又睚眥必報的主子一向很是看不上眼,但他也沒想到自己只不過離開臨江一小段時間,程川居然能惹出這么大的事情。 程川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滿不在乎道:“我最后不是沒殺了他嗎?” “我倒寧肯你殺了他, 你現在這樣做, 比殺了他還要麻煩千百倍!” 程川見中年男人慎重的模樣, 心里也有一點慌:“不、不會吧……你不是說了他是謝家棄子,他出了什么事情, 謝家應該不會管他吧……” 中年男人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合著他之前說了那么多,程川一句都沒記住, 倒是把這一句給記著了, 他忍著怒氣道:“就算謝家放棄了他, 可他終究是謝家人,你殺了他倒還好了, 但你這般折辱他, 相當于狠狠地打了謝家一巴掌嗎, 你居然還想著謝家不會管, 我告訴你!這可是世家, 他們是要臉面的!” 程川這才意識到自己闖出了多大的禍, 卻沒有反思自己, 反而責怪當時阻止他殺人的手下。 中年男人都有點絕望了, 他現在十分后悔自己為什么要投在方貴妃門下,要同這樣的蠢貨一起共事。 程川罵完了人,也總算意識到了危機,連忙道:“這事情都發生兩天了,謝家也沒有動靜,或許……他們看在貴妃娘娘的面子上,不打算樹敵呢?” 攸關生死,程川總算聰明了一回,然而中年男人卻仍舊不敢掉以輕心:“話雖如此,但江東畢竟是謝家的地盤,他們要真想做什么我們也沒有辦法,我還是先安排船送你回京城,等到事情冷下來你再回來?!?/br> 程川一聽回京城,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他之前靠著母親跟貴妃娘娘求情,這才重新來了江東,可還沒待多久竟然又要灰溜溜地回去,他心中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比起其他,他畢竟還是惜命,就怏怏地答應了下來,還一副主使者的模樣對著中年男人頤指氣使。 中年男人差點沒被他的態度給氣死,但再怎么生氣,還是得去安排船只,又囑咐程川晚上不要離開院子,這才匆匆離開。 程川一開始還是聽話,但到了晚間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起自己新納的小妾,正是鮮美可愛,他還沒親熱夠呢。想來那中年男人也不會允許他逃跑還帶個妾室,但這一離開江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了。 他越想心中就越癢,想到小妾的屋子雖有些偏,好歹也在院子里,不算違背中年男人的囑咐,便趁著夜色去了小妾的院子。 誰知他剛剛踏進院子,旁邊就伸過一只手,將浸著迷藥的帕子按在了他的口鼻處,程川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頓時就失去了知覺。 黎明時分,要進城的百姓陸陸續續地在城門前排好了隊,士兵打著哈欠交接了事情。 正在這時,有人忽然驚叫:“城樓上掛著的是什么!” 城門下頓時一陣竊竊私語,幾名士兵瞇著眼睛朝城樓上看去。此時太陽已經從地面躍出了薄薄一線,就著這點微弱的光,能看見城樓的旗桿上掛著一個長條條的物件,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垂下來的旗子。 不少人都抬著頭看那東西,而隨著太陽越升越高,這東西也完全展現在了眾人眼前。 竟是一具赤條條的尸體。 守城門的士兵大吃一驚,連忙匯報給校尉。城門守衛森嚴,時時都有人巡邏,到底是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覺將一具尸體掛在了這里? 城門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也驚動了臨江城的縣令。 好不容易將尸體給解下來,縣令這才認出對方,正是程川,不僅尸身早已僵硬,他的身上更是有不少毆打的傷痕,臉上更是保留著驚恐的表情。 縣令大吃一驚,頓時覺得棘手起來。 校尉領著人將昨晚負責巡邏的士兵都審了一遍,卻沒有半點線索。待到給程川收尸的人來了,案子仍舊一點頭緒都沒有。 負責給程川收尸的正是那名中年男人,他臉色凝重,沒想到自己還是晚了一步。 這案子都還沒查,但眾人卻都有了共識,唯一有動機又有實力的這么做的,只有謝家。但就算知道了,沒有證據,依然只能當做無頭懸案,不了了之。 其實別說他們以為是謝家所為,就連謝章言自己都有點懷疑,若不是這幾日謝懷卿病重了些,他都覺得這是謝懷卿安排人干的了。 謝懷卿知道自己并沒有下這樣的命令,不過他一時之間也想不到究竟是誰會這么做,最有可能的當然是謝謹,但他自從被趕下了商道總領的位置,他所擁有一切也被人瓜分,他若真還有隱藏的實力,也不至于當初被程川那么折辱了。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真正的兇手卻站在謝謹面前,笑容滿面:“不知這樣的結果謝公子可滿意?” 謝謹坐在椅子上,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神色卻平靜了許多。 知道程川被人虐打致死,又被扒掉了衣服掛在城樓上,謝謹的臉上流露出大仇得報的神情,同時也對對方的實力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與虎謀皮固然危險,但他的人生早已被毀掉了,余下的時光他再沒有別的目的,只是為了報仇! “不知貴主人需要我做什么?” 見他這么上道,對方也很滿意,說道:“我們會安排一場戲,讓人以為你已經死了,隨后會給你一個身份,讓你進宮?!?/br> 謝謹垂下了眼睛,這么做意味著謝謹這個人永遠消失在了世上,他要折下身體踩著自己的驕傲去做一個奴才。換了從前的謝謹,怕是死了都不愿意,但現在……他還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他恨謝家,他為謝家鞠躬盡瘁,然而對方卻將他當成是可以隨意驅使隨意丟棄的棋子,即便他被人如此侮辱,也不聞不問。 他想起當初母親被嫡母設計打死然后隨意丟在亂葬崗,他想起自己趴在母親墳前立誓一定要出人頭地,他拋棄了種種,終于爬上了高處,他以為自己做到了,可現實卻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此時的他,與當初趴在母親墳前哭訴的孩子有什么區別呢? 他依然是個沒有人在意的棄子。 謝謹眼中曾經有一道光,但現在已經完全被仇恨覆蓋了。 他慢慢地抬起頭:“進宮……接近誰?”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睂Ψ叫ζ饋?,“但現在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會先安排你離開,還會有宮里的公公親自教你宮中的事情,等你學會了我們再說?!?/br> 謝謹知道,對方這是在切斷他所有的退路,但他無所謂。對方將他這樣一個外人送進宮說的這么輕松,可見身份不可小覷,他其實隱隱已經有些猜測了,不過并沒有興趣挑明。 說到底,對方是誰和他并沒有什么關系,只要他知道,對方可以助他向謝家報仇,這就足夠了。 謝謹自殺的消息就像是在湖面投下一顆小石子,雖然泛起了一點漣漪,但很快就被人遺忘了。 唯一對這件事仍然保持著懷疑態度的只有謝懷卿和楊如珊,但楊如珊被父兄接回了楊家,謝懷卿雖然派人去查,卻一時之間也沒有查到什么蛛絲馬跡。 沒有人注意到,一個月后,一輛毫無特色的青帷馬車從臨江城出來,卻并沒有走水路,而是就這么駕著馬車朝著京城而去。 但此時的京城,卻正進行一場盛大的婚禮。 前一天,浩浩蕩蕩的隊伍抬著蘇清漪的嫁妝穿過了大半個京城送進了武安侯府。 除了那些用箱子裝起來的,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件件家具,珍貴的木料、精湛的雕工,還有這一件件家具背后的故事,都被人用來津津樂道,蘇清漪的身份也免不了被拿出來說一番。 京城人古板,對蘇清漪的行為自然不大喜歡,只是一想到一個區區寫話本的姑娘家,竟然讓那么多世家小姐替她準備嫁妝,又有那么多江東人千里迢迢趕來京城為她送嫁,這番榮光實在讓人羨慕,也因此,話中的鄙夷不自覺地就少了許多。 到了正式出嫁那天,那些江東人也沒有離開,而是履行諾言,果真跟著送嫁的隊伍一路到了武安侯府,武安侯府竟也不驚訝,而是專門給他們準備了宴席。 武安侯獨子娶親,排場可不小,不僅大擺流水席,甚至宮中還特意傳了圣旨和賞賜,可見武安侯父子簡在帝心。 這也算是幾十年難得一遇的熱鬧場面,整個京城似乎都變得喜氣洋洋的。 城門處,一些外鄉人好奇地詢問著,守城門的士兵也難得和顏悅色:“這是武安侯府娶媳婦兒呢!你們一會去長安街,說不定還能領到武安侯府的喜錢呢!” 城門處議論紛紛,一輛青帷馬車駛進了京城,車簾輕輕晃動了一下,一張蒼白卻英俊的面孔露了出來,他看向武安侯府的方向,隱隱約約似乎還能聽見奏樂的聲音。 他的唇角微微彎起,似乎天生帶著笑一般,然而一雙眼眸卻如同墨沉的夜色,淬著冰冷的毒液。 只是這么一瞬,他很快就放下了簾子,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一般,青帷馬車匯入車流,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