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羲道：“也許……她是想保護哥哥不被帶走，才讓兇手給殺了?！?/br>
    燭火一閃，幾乎被外面撲入的寒風吹滅。氣氛陡然沉重了。

    “我在想……”白水部凝眉慢慢說道，“如果這些案子都是同一個，或者同一幫人做的，那么薛蓬萊的外甥、外甥女就是最早出事的，會不會太巧了？”

    鳳清儀直接說了出來：“你懷疑薛蓬萊就是殺人兇手?！?/br>
    白水部道：“是。如果他是那般惡毒的人，一旦知曉要行這樣的邪術，舉目四顧，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親人……”他頓住，嘆了口氣：“雖是誅心之語，但若真是如此，也太可怕了?！?/br>
    李昀羲覺得秋涼侵人，不由抱住自己的臂膀。白水部脫了自己的鶴氅，裹住她肩頭，輕道：“昀羲，別怕?！?/br>
    “我不怕?！鄙倥垌髅?，“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壞人。我并不怕他們，因為我很厲害?！?/br>
    “對，”他微笑，“昀羲很厲害?！?/br>
    鳳清儀也笑了：“是，昀羲很厲害。自己心地光明，就知道人心能有多光明。自己心燈如月，照亮四方，又何懼他人的心有多卑污呢?！?/br>
    李昀羲的注意力卻不在他的夸贊上，只是舉起手，看向在燭光下愈發瑩潤的嫏嬛指環：“白麓荒神說過，這枚指環，上與天帝藏書處相通，持有這枚指環的人修煉到了什么地步，就能閱讀什么書?！?/br>
    鳳清儀驚訝：“這樣的寶貝，他也送了你?！?/br>
    少女啟動指環，金色的書頁在虛空中翻開?！鞍ⅧP，要麻煩你和我一道查書了，看他用的，到底是什么邪術?！?/br>
    第91章 密洞

    室中燭火一夜未熄，燭臺上盡是燭淚。

    鳳清儀拿著嫏嬛指環，還在熟知書庫分支目錄的李昀羲指引下翻閱種種術法秘笈。金色的字影在四壁上飛速閃過，以令常人眩暈的速度旋轉著。

    天明時，一粉衫美女、一玄衣男子帶了若干小妖頭目趕到，自稱九重閣閣主云中雀的左右護法，來供白相公任意驅遣。白水部便在酒樓接待了這些人。見男子樣貌與自己頗有幾分相像，白水部有些哭笑不得，問他二人：“你們的樣貌可是本相？”

    秦鏡回答：“是幻相。我是鏡妖，她是犀牛精。變幻成這般模樣，是因為主上愛看?！?/br>
    “兩位如何稱呼？”

    “我叫秦鏡，她叫溫犀，相公喚我二人名姓即可?！?/br>
    “溫犀、秦鏡？”白水部一聽就笑了，“她臉呢？溫嶠燃犀照水，見水下妖物妍媸萬狀；秦王宮中方鏡能照五臟六腑，鑒人心邪正。她給你們起這兩個名字，是自詡才高善斷、洞察一切么？”

    粉衫美女“呵呵”兩聲：“主上一向都不要臉，不過‘溫犀’還挺好聽的?！?/br>
    秦鏡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直接問：“此番，相公可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

    “有一件事，正要諸位幫忙?！卑姿靠戳丝丛谧难?，從懷里拿出一疊畫像，“這些孩童，都是一二年內失蹤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我懷疑他們已經遭遇不測。但俗話說得好，人過留影，雁過留聲，要把這么多孩童帶走，又怎會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呢？我已經看了卷宗，畫了大致的范圍和可能的路線。希望諸位帶著畫像，替我查問線索。那些擺茶攤的、行乞的、種地的，但凡知道一點半點的，都不要放過?！闭f著，他又拿出一大包在珠子鋪買的琉璃珠，一一分給大家：“這算是‘記事珠’，昀羲加持了‘憶事不忘’的咒語，一顆只能用一次?！?/br>
    秦鏡問：“怎么用？”

    白水部問他：“昨日此時，你在做什么？”

    秦鏡道：“自然是在趕路?！睖叵遄煺f：“不，你帶他們上茅房去了?！?/br>
    秦鏡額頭青筋暴起。

    白水部又問：“那十天前的這時候，你在做什么？”

    秦鏡想了想：“在伺候主上吃大餐?！睖叵偷溃骸捌魃系氖履阌浀们宄??！?/br>
    白水部再問：“去年今日此時，你又在做什么？”

    秦鏡扶額想了想，搖頭。

    白水部說：“再想?！?/br>
    秦鏡想得頭痛：“真想不起來了?！?/br>
    白水部把珠子放進他手心，說：“想?！?/br>
    秦鏡腦中忽然白光一閃，那時的事清清楚楚如在目前，不由臉紅：“想，想起來了……”

    溫犀吃驚道：“不會吧，真想起來了？那時你在做什么??？”

    秦鏡支支吾吾地說：“伺候……伺候主上洗澡……”

    其他的小妖們立刻“噗”“噗”地笑出了聲：“主上好艷福?！?/br>
    白水部忍笑捏起一粒藍琉璃珠子說：“看，就這么用。如果那人想不起來，就把珠子放他手里，說一聲‘想’，管保他能把當時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想起來?！?/br>
    一個妖怪小頭目歡喜道：“有這么好用的東西，什么查不出來！相公交給我們便是?！?/br>
    白水部施了一禮：“此事繁瑣，也只有請各位兄弟多加辛苦了?！?/br>
    溫犀、秦鏡回拜：“相公客氣了。主上吩咐了，聽憑差遣?！?/br>
    他們收了珠子，也不要留飯，徑自聽了秦鏡的安排出發。

    白水部回到房里，見李昀羲已沉沉睡去，鳳清儀依然專注地搜檢著嫏嬛中的文字。他緊趕幾步，把少女扶抱到旁邊榻上，蓋上被褥，又拿了布巾子，想為鳳清儀擦一把額上的細汗。

    鳳清儀抬手止住，放下嫏嬛，眼神變得很怪異。

    白水部正在奇怪，他突然起身，尋了漱盂，扶著墻嘔吐起來。

    白水部拍著他的背，他倒蹲下去越吐越厲害。

    白水部用力地掐了他的內關xue，倒水給他漱了口，才緩過來。

    鳳清儀忙不迭取了一塊茉莉茶餅子含著，怨氣沖天地說：“圖文并茂??！栩栩如生??！鮮血淋漓??！我好些年沒看到這么惡心的東西了，玉帝的藏書閣真不是蓋的?！?/br>
    白水部忙問：“查到了？你看到了什么？”

    鳳清儀往嘴里加了一塊茶餅子，拍拍胸口：“你等我緩一會！一想起來我又要吐了?！?/br>
    李昀羲已經被這動靜吵醒了，跳下床叫道：“找到了嗎？”

    鳳清儀蹙了蹙眉頭，禁不住又到漱盂前干嘔了一回，方坐下吃茶道：“是啊，找到了?！?/br>
    李昀羲看著他難受的樣子，有些吃驚：“有這么可怕？我看看？”

    鳳清儀忙把嫏嬛指環拿開，道：“你別看了！”

    白水部也說：“昀羲，你聽他說就是了?！?/br>
    鳳清儀猛喝了兩口茶，道：“唯一能對得上的，只怕是‘人傀之術’。我翻到的《西海異聞錄》載，在大食以西，有邪巫為求長生，會將各種奇珍異藥煮成一鍋，剔取少年男女的肌rou骨骼心肝腸肺，煉成新的rou身，以為己用。在西域傳說中，曾有胡僧殺死邪魔，不想只殺死了他的rou身，邪魔蟄伏數年后，驅使舊部為他搜集‘材料’重塑身體，竟卷土重來。此術傳入中土，越發邪異蠻橫，需要殺死九名年九歲、特異生辰的童男童女，童男八字全陰，童女八字全陽。如果真是這個，失蹤的孩童應該還不止官府記錄在案的七個，也許還有外地掠來的孩子，或是沒人理會的小乞丐?！?/br>
    白水部禁不住道：“稚子何辜！殺死孩童，做這樣喪天良的事，就不會有愧疚之情嗎！”他問：“阿鳳，這難道也是那個薛蓬萊做的？天啊……小小的孩子，若是知道自己是用來做邪魔的軀體，只怕連死都不會瞑目的……”

    鳳清儀說：“重點，是我們大概知道了這些孩子的‘用途’……”

    李昀羲幽幽接道：“沒了軀體的邪魔要重塑身軀，才需施用‘人傀之術’?！?/br>
    白水部深吸一口氣，問：“阿鳳，少都符，真的灰飛煙滅了嗎？”

    鳳清儀微微一怔，搖頭：“這我不太清楚。聽妖王的口氣，當年他們七王平定少都符之亂，確乎將其剿滅了?！?/br>
    到夜間，有個九重閣的妖怪回來復命。之后兩天里，九重閣派出的妖怪們陸續返回，帶來了幾條疑似的線索：

    “應城縣東門外有個擺茶攤說，前年臘月，有個道士帶著女童，在他這吃過茶。女童樣貌像柳家閨女?！?/br>
    “半月潭畔有戶農家的小孩說，前年十月，是有個道士牽著男童，在他家吃了過路飯。據說，那小孩□□歲，不會說話，樣貌就像白相公畫的林家兒子?！?/br>
    “云夢縣有個紙鋪的掌柜說，去年二月，他去安陸采買東西，看到一個道士帶著兩個□□歲男童，順著府河一路走來。那兩個小孩長得一模一樣，很順從地走在他身后，有一個一直在哭?！?/br>
    “那寺院的比丘尼說，她去年正月路經孝感時，山道上見到一個道士牽著男孩上山……”

    白水部將墨汁和青綠顏料潑向空中，液體流溢浮泛，幻出立體的山川城池。

    “看看，應城東，漢川北，安陸南，在孝感上山——”他取了朱筆，在山川原野上畫出三條長線，指向孝感，“這個方向，是孝感的滑石沖啊?！?/br>
    鳳清儀的臉色前所未有地鄭重起來。他起身，穿行在這水霧般的山川圖景中：“我聽說過，少都符當年在楚地修行?！彼Ｔ凇靶⒏小?，伸手探向眼前的青翠峰巒：“難道他的洞府，竟在滑石沖么？”

    白水部決然道：“我們即刻啟程，親自去看?！?/br>
    天色漸暗，薛蓬萊緩步走在街上，仰首看了一眼抱琴樓。

    多日過去，抱琴樓并無動靜，只是聽說慕容春華病情反復，助蜀山木、石二人擒妖歸來后便臥床靜養。胭脂亦不出門。君如月、謝寶刀二人依舊鮮衣怒馬，呼嘯往來。

    “三山五岳大會，”他漠然踩過腳下一片片碎葉，“有什么用？烏合之眾爾?！?/br>
    風起，景物蕭條。

    道士的紫袍被風吹起，像一只巨大的鳥。

    一個紅衣皂靴的懸絲木偶，突然從虛空中降下，擋在了他的面前。

    “什么人？”他問。

    懸絲木偶咧開嘴，咯咯笑了，聲音脆如女童。

    “你是誰派來的？”

    木偶道：“孝感縣，滑石沖，少都符，發現了?！?/br>
    薛蓬萊悚然一驚，停住，冷眼看著眼前作怪的傀儡：“誰？”

    傀儡木唇開合，吐出一句話：“報信的人?！?/br>
    薛蓬萊打量著它。咒術是事先下在傀儡身上的，從它身上看不到來路。

    “你想要什么？”

    傀儡下一句話聽起來很是陰森：“入洞者死?！?/br>
    薛蓬萊走了過去，將傀儡撥開，傀儡就像斷線的風箏一樣栽了下來。他回頭望去，但并沒有捕捉到窺伺的目光。

    他繼續往前走，轉過街角，突然飛跑了起來。

    白麓荒神拾起了傀儡，擺弄它叮咚打著鼓，向遠方走去。他的一步，似乎不比人更長，姿態悠閑得似乎有些緩慢，可一步跨下，已現身百里外的荒野?？耧L吹過長草，他回頭，模糊的面孔在風中有一瞬間的凝滯。

    “到底告訴他了呢?！彼p快地說著，宛如輕煙流光一般，向南飄去。

    薛蓬萊奔進了天慶觀。十六個黑衣人腰懸刀劍在林木深茂處的舊殿外駐守，此時都為他讓出路徑來。

    密室之中，兩個男巫手持短杖，垂首叩頭。里面的坐墊上，坐著一個滿頭華發的老巫女，懷里抱著一件用黑麻布密密包裹的物事。

    見他進來，老巫女露出沒牙的嘴，嘆息般說道：“最后一面了?！?/br>
    薛蓬萊道：“今后我當緊隨神尊左右，有沒有這道門，也無所謂了?！闭f畢，他揭下黑麻布，露出一面明晃晃的古鏡，縱身入鏡，不見蹤影。

    密室的門立刻又被封了起來。十六個黑衣人再次隱匿在幽深角落。

    夜來，一片漆黑，草間露水漸重。薛蓬萊帶著個小道童，挑著一盞燈籠，出現在山道上。

    這是他重走過多次的路，每一次都沉默非常。在前面的密洞里，他親手處理過那些用術法拘來的童男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