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何況這事,調令沒下來之前怎么都好說,一旦定下來了,找誰都沒用。 本來以為來了虬城,雖然不能像平常的親生父子一樣和岳小鵬生活,好歹能時常去看他,冬天不方便的時候幫他洗個澡,這下倒好,虬城雁城兩個爹,全都得拋下了。 寒冬下過兩場大雪,有學生兵在掄著笤帚掃路,年紀輕輕的小伙子們,熱的脫了棉衣卷著袖子,臉和手紅紅的。 裴順順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小胡哥,你想過轉業嗎?” “轉業?”胡唯怔了一下,“沒想過?!?/br> “哪怕現在這樣,也沒想過不干了?” 胡唯真的在思考順順說的話,可,還是堅定地搖頭:“沒想過?!?/br> 裴順順自慚形穢,如今面臨這樣的境遇他都沒想過走,自己怎么就為了那一塊表、一輛車,就舍得呢。 回了宿舍整理最后的行裝背囊,心里想著事,杜星星風風火火從外頭趕回來,跑的呼哧帶喘:“排長??!” 胡唯收緊背囊的抽帶,茫然回頭?!霸趺戳??” 杜星星站在門口用袖子抹了把鼻涕,快哭了:“他們怎么能這么對你!外面都傳開啦,我聽說了!” 他是南方人,第一次在北方過冬,前幾天下雪跟著人出去看熱鬧,有點感冒。 胡唯走過去把寢室門關上,遞給他一張紙巾:“擦擦——” 杜星星不接,很執著地問:“為什么是你!” 胡唯走回自己的床鋪,接著收拾行裝,動作不停?!罢l不都一樣嗎,革命工作還分你我?只能怪你排長太聰明,一不留神考了個第一,樹大招風唄?!?/br> 杜星星一根筋,打心眼里為他抱不平:“可,可,可不是這個事!” “不是這個事是哪個事?”雙手用力把鼓鼓囊囊的背包從上鋪舉下來,拍拍手上的灰?!澳堑胤揭餐?,寬敞,抬手都能碰著天?!?/br> “那你女朋友怎么辦?你家里怎么辦?” 終于戳了胡唯的心窩子,他停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某處發呆。 是啊,那顆豌豆苗苗該怎么辦。 跟著他從雁城追來了虬城,總不能在從虬城追到高原去吧。 那地方氧氣稀薄,土地貧瘠,不適宜生根發芽。 從包里拿出個信封,遞給杜星星:“里頭有你幾張照片,記得給家里寄回去,讓他們看看你?!?/br> 杜星星之前一直有個心愿,就是能在學校門口和那塊牌子拍張照片,回去給父母看看,給自己的女朋友看看。 可他不好意思管學生處搞宣傳的干事借相機,一個小士官,這個心愿憋在心里,讓胡唯看出來了。 他抽空去了學生處一趟,把相機搞來給他在學校里很多地方留了影,他能為自己借相機,杜星星已經很感激了,后來他也沒好意思催著胡唯要照片,以為他把這件事情忘了,誰能想到他始終記著,還給他洗了出來。 一張一張,有星星在學校大門前的,還有在教學樓下的,還有胡唯和他的合照。 “留個念想吧?!?/br> 杜星星看著那個信封,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排長……不對,連長?!彼眯渥幽ㄑ蹨I,低頭像個委屈的孩子?!拔視肽愕?,以后我一定去喀城看你,你是我這輩子遇到過最好的排長,不對,連長?!?/br> “男子漢大丈夫,以后的離別多著呢,你總這樣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話?” 胡唯像摟著弟弟樣的抱住星星,拍他的背。 “星星誒,人這一輩子會去很多很多地方,在這些地方你也會遇到很多很多人,有的是暫時落腳,有的是安家立業,但是你去過的這些地方,遇到的這些人,不是讓你用來傷心的。是用來讓你放在這兒的?!?/br> 他壘著他胸口。 “當兵就是這樣,跟你的戰友,排長,連長,誰都沒有一輩子,你別忘了他們,記在心里,不管將來去哪,都能堂堂正正不給他們丟人的說,我是廣州摩步旅三十六團出去的兵,這就是他們存在的意義?!?/br> “包括我們相處的這半年,將來你對人說起,咱也是去大學校進修過的人,你和他們說起的這些經歷,想起的這些事,讓你覺得光榮有底氣,就是我存在的意義?!?/br> 杜星星臉埋在胡唯肩膀上,甕聲甕氣:“排長……可我還是不想讓你走?!?/br> 胡唯眼眶也紅了,他故作嚴肅罵他:“怎么娘們唧唧的,立正!” 杜星星不情愿地放開他,抽著鼻子立正。 “向后轉?!?/br> “目標,食堂,跑步——走!” 杜星星向后轉,又回頭:“排長……” 胡唯冷言冷語轉過身,雙手抄兜:“走!別讓外人聽見,我嫌丟人?!?/br> 杜星星雙手攥拳,憋紅了臉,鼻涕眼淚淌在臉上,也不敢出聲,在胡唯的逼迫下,不得已做了個起跑姿勢,一股腦沖出門去。 跑?。。?! 跑了,累了,胸口堵著的氣就撒出來了;哭了,忘了,和這的感情就暫時散了。 他要牢記排長教給他的話,把他放在心里,男子漢大丈夫。 今后的離別還很多,戰斗的日子還很長。 小小的寢室重歸平靜,胡唯拿起自己留的那張和杜星星拍過的合照,收進包里,拎起行囊在外頭關上了寢室的門。 有和他關系交好的人出來送他,也有始終看他不順眼的,在背后議論紛紛。 “風水輪流住轉,這人哪,最怕樂極生悲?!?/br> “怎么了怎么了?” “你還不知道哪?都傳瘋了?!迸慌?,示意胡唯的背影?!翱偛繘]去成,被發到喀城了?!?/br> 有人驚愕捂住嘴:“真的假的?是犯錯了?臨時下的處分?” “誰知道怎么回事,命令剛來?!?/br> “嘖嘖嘖,這可真是?!?/br> 教工樓六樓的辦公室里,蔡喜和宋京生并肩站在窗前,看著那個孩子穿著迷彩棉衣,背囊,獨自走出宿舍樓,走過‘熱烈歡送結業戰友’的紅色橫幅,走過cao場,漸漸消失不見。 蔡喜從鼻子里出氣,“現在這樣,你很滿意?” 宋京生滿眼愧疚,可再愧疚,腰板也挺的很直:“老排長?!?/br> “走出去,不見得是壞事,真正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會有作為?!?/br> “你把他在雁城關了三年,該飛出去看看了?!?/br> 又是一個深夜。 衛蕤自己開車,來到虬城南園位于右街上的一個后門,這里以前是個荷花公園,現在上了凍,十分蕭條。 路邊已經停了一輛黑色轎車,似乎正在等他,車窗降著,胡唯襯衫領子敞著,棉襖脫了疊在后頭,正在吸煙。 他不知道在這等了多久,車里煙味很重。 衛蕤從自己車上下來,甩上車門,坐進胡唯車里,一上來就焦急地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來的匆忙,連大衣都沒穿。 胡唯沒說話,把煙頭含在唇間,傾身從風擋玻璃前拿了個信封給衛蕤:“這個,我走之后你再給她?!?/br> “什么時候走?” “后天?!?/br> “這事……沒緩?” “沒有?!?/br> “那她怎么辦?” “不知道?!?/br> “那就分手吧?!毙l蕤鼓足勇氣說出這番話,沒有任何私心地,站在公平的角度?!八哦臍q,剛考完研究生,將來的路長著呢!誰會知道她未來遇見什么人,發展成什么樣,你沒道理這么捆著她,讓她看不見你人,摸不著你影,還這么等,跟守活寡有什么區別?” 小胡爺淡淡咧嘴笑了笑,下定了決心似的,眼神透著壞,透著破釜沉舟,透著誰也無法撼動的堅定。 薄唇輕啟。 “我不——” 衛蕤不解:“為什么不?難道你就想這么拖著她?你十年八年回不來,就讓她等你十年八年?或者,讓她跟你到那地方去?也把她曬得皮膚皴了,黑了,沒個合適她的工作,天天守在周轉房里給你洗衣做飯帶孩子?偶爾站在山頭看家鄉?” 頭重重靠在座椅上,衛蕤眼中冷漠:“胡唯,你不能這么自私?!?/br> 小胡爺輕輕閉上眼。 他不聽。 “如果在虬城,考上個好學校,或者——”衛蕤咽了下口水,慎重地說?!拔宜退鰢?,無論哪一種,你心里都比我清楚,她的人生一定會比現在豐富多彩。你想過沒有,也許就是她接觸的人和事太少了,才會局限于你,非你不可。等你走了,她不再等著你,守著你,有了自己生活重心,那時她的選擇才是最公平的?!?/br> “長痛不如短痛?!?/br> 道理誰都懂,做起來,太難。 把那么一個人硬生生從自己身邊推開,讓她走的遠遠的,讓她別等別守別盼,她盈盈無措地望著你,天真的問,小胡哥,你到底怎么了呀? 心如刀絞。 胡唯始終閉著眼。 衛蕤也開始沉默地望著窗外。 他低聲咒罵:“這他媽叫什么事啊……” 太陽漸漸升起來,普照寒冬大地。 今天是元旦,2011年的1月1號。 二丫揉著眼睛起床,看見外面積雪,打著呵欠洗臉刷牙,她想今天要去學校找胡唯,總不能兩天聯系不上,這人就沒影了吧。 他要是忙出不來,她就陪他吃頓肯德基再回來。 上次他說把腮幫子咬破了,食堂伙食不好,吃不上rou。 點個原味雞腿,二丫吃外面的脆皮,把里頭沒滋味的rou給他。 想的好好的,用毛巾擦了臉出來,二丫想把屋門打開串一串新鮮空氣,手剛摸到門栓上,隔著玻璃,她看見了正在房檐下蹲著的胡唯。 他背對著自己,裹得嚴實,正打著電話百無聊賴地看著這一院子的雪。 二丫驚喜,躡手躡腳打開房門,想從他身后撲過去搞個突襲,怕有聲響驚動了他,還把鞋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