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老蔡同志和其他領導有些不大一樣,他很瘦,骨骼精干,額頭外凸,便顯得一雙鷹眼格外犀利。 “一個太想離開這里的人,我是不會讓他走的?!崩喜掏菊酒饋?,走到窗邊,看著樓下一列列士兵走過?!鞍褭C會變成跳板,和把機會變成經歷,是兩碼事?!?/br> 老蔡同志還是個戰士時,他的連長就對他說過,蔡喜啊,現在我怎么對你們,你將來也要怎么對你的兵。 那時還是小蔡的年輕人扳著腳,看著連長給自己挑腳上的水泡,頭發被汗水雨水澆的貼到額頭上。 “連長,我沒你有出息,我干不了你這?!?/br> 連長用帽子抽他一下,恨鐵不成鋼。 直到后來,老蔡同志才明白那句話的深刻含義。 沒當過兵的人,一輩子都不知道兵是怎么想的。 你永遠看不懂那些年輕娃娃黃昏時坐在訓練場單杠上的背影,看不懂他們從醫務室出來坐在臺階上獨自抹淚的眼神。 這就是孟得和胡唯最大的不一樣。 孟得高校畢業,是新代年輕軍人,手里掌握技術,腦里牢記知識,這樣的人朝氣蓬勃,恃才傲物,好歸好,只是眼睛里缺了點東西。 缺了點慈悲。 老蔡很喜歡胡唯,準確的說,他喜歡胡唯在來雁城之前的那段經歷。一個真正體驗過基層生活并且甘愿為之努力奮斗的人,才是真正的目標堅定,才能做一名合格的指揮官。 他該有一次這樣的機會。 只是這些話,老蔡不想對胡唯講。 大天地,是由他自己出去闖,去領悟的。 “那您容我想想,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br> 老蔡眉毛擰起來:“蹬鼻子上臉——!” “誰要你跟家里商量?部隊上的命令還能由得你商量?服從安排!” “是!” 胡唯理順著這突如其來的千頭萬緒,轉身往外走,忽然老蔡在他身后問:“你這一去,還愿意再回來嗎?” 胡唯一頓,回頭朝老蔡露出燦爛笑容,還是那句話。 “我服從命令?!?/br> 一句四兩撥千斤的話,老蔡唏噓。 這有娘和沒娘的孩子不一樣。有娘的孩子有底氣,什么事都敢去爭,想要什么都直接開口去要,這沒娘的孩子,想要什么不敢說,不愿要,顧忌的事情太多,從根上說,是自卑啊。 胡唯回了辦公室,沒去食堂吃飯,也沒下樓找孟得。 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孟得,這話也沒法說。 可消息在這棟不大不小的樓里傳播,先是一個辦公室的宋勤知道了,最具威脅的同事要走,管他高升還是下調,都是好事,接連幾天,對胡唯都是客客氣氣的。 宋勤知道了,樓下的人,也包括孟得,自然也就知道了。他聽說之后先是不滿,氣沖沖去找了蔡主任。結果話沒說兩句,被老蔡連人帶帽子地攆出來,告訴通信員。 “還有規矩沒有??!什么人都敢闖我辦公室,你干什么吃的?” 通信員拽著孟得欲哭無淚:“孟干事,求你了,回吧!回吧!” 孟得扯著衣領又氣沖沖地回,殺到胡唯門口,剛要敲門,又猶豫了。 他這樣不見他,就是不知道該怎樣跟他說,要是換了心里有鬼的人,早就虛情假意來對自己解釋一番,可胡唯沒有,他什么都沒說,卻又用沉默什么都說了。 原本想把自己即將去虬城的事情告訴杜希,可又有另一件事絆住胡唯。 就是他那天回家早,想提前做一桌飯,結果在陽臺上看見了送杜?;丶业尼t生蘇燃。 蘇燃對杜希有情,胡唯一直都知道。 大概之前某次去醫院找杜希時,胡唯就發現了端倪。 在杜希的休息室,父子倆沒說幾句話,蘇燃拿著兩件衣服進來了。 “杜老師,衣服我給您洗好了——” 推開門,胡唯回頭,和蘇燃撞個正著,她臉騰地一下紅了。 蘇燃沒想到胡唯會在,捧著衣服一時不知道是進來還是出去。是杜希站起來把衣服接過來的?!爸x謝你了,小蘇?!?/br> “沒有,順手的事情,那,那您先忙,我回去了?!贝┲状蠊拥奶K燃連門都沒進,禮貌沖胡唯點點頭,又輕輕掩上出去了。 杜希怕胡唯多想,還一通解釋:“那天搶救動脈出血的病人,衣服上沾了很多,換下來也沒時間處理,蘇燃路過,看我沒在,好心想幫我洗一洗?!?/br> 他解釋的小心,生怕胡唯不高興似的。 這讓胡唯很尷尬。 他寧愿杜希對他講,我就是喜歡她了,想和人家談戀愛,我一把歲數也渴望有人關懷。而不是現在這樣,任何事情都要思慮他的感受。 不說他和蘇燃兩個人年齡差距大,光是給胡唯找小后媽這一條,就夠讓人想入非非。 這讓胡唯在這個家里怎么待! 在陽臺那匆匆一眼,胡唯及時收回了身影,他總覺得杜希不該在他面前這樣沒有秘密,沒有作為長輩,作為繼父的尊嚴。 因此,胡唯也就錯過了杜希捂著心口舊疾發作的那一幕。 他在樓上還想呢,等杜?;貋?,干脆找個機會把這件事情說開。告訴杜希,其實他這個歲數,追求精神豐富和感情生活也沒什么錯,人家聯合國都說了,四十九到五十九算是中年人,七十歲還興離婚再娶呢。 可話到嘴邊幾次,看著杜希吃飯的樣子,就是沒法說出口。 于是胡唯想了幾天,打定主意,他想借著工作需要去虬城駐扎培訓作引子,離家一段時間,一來,委婉告訴杜希自己的態度和立場;二來,父子兩個每天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相互牽絆著,相互顧忌著的事情太多了。 兩人都需要卸下親情沉重包袱,不再費神費力經營這段父子關系,更自由地去追求一些東西。 可偏偏,上天像把這些事情一步一步都安排好了似的,陰差陽錯讓杜希誤會了胡唯。 胡唯剛對他講完自己即將要去虬城培訓的事情,杜希聽了,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是有些不太高興。 “去幾天?!?/br> “七八個月吧?!?/br> “哦,那要小一年了?!?/br> “是?!?/br> 一陣沉默。 杜希問:“是個什么培訓?” 胡唯回答:“關于信息化的……” “我也聽不懂,既然要去,命令都下來了,那就去吧。家里這邊你別擔心。只是我剛才聽你說,這課上完,學期結束,有可能還不回來了?” 又是一陣沉默。 然后是打火機按動的聲音。 “有這個可能,不過具體要等期末結束統一培訓考核?!?/br> “哦……” “那,那去吧,去吧?!?/br> 多么無奈的一句話,杜??创墒潜日嫘倪€真心,如今他要走,當父親的哪有攔住兒子前途的道理。 正巧最近國內在開展三甲醫院重點學科學術交流論壇,意為促進醫療事業發展,精進學科疑難問題解決方案,由各家醫院組織一支最優秀的學科專家隊伍去外省兄弟醫院進行交流討論。 雁城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對接的恰好是虬城某軍醫大學南院分部。 虬城軍醫大南院分部的心血管科是全國知名科室,堪稱業界權威,而雁城醫科大的心內也是省內外有口皆碑,如今兩方會面,雁城醫科大作為接待方,提前了好幾天就開始做準備,院辦下指示,務必在客人面前要展現我院良好精神風貌,精湛醫學態度。 只等第二天上午,載著虬城各位專家們的考斯特中巴車從大門拐進來,院長帶著心內外兩個科室的醫生代表們下臺階迎接。 率先下車的,是軍醫大南院跟來負責各位骨干專家會議行程的院辦副主任,年輕人,戴著近視鏡,行事很干脆。 一下車,就是標準的軍禮。 張院長伸出去的右手僵了一下,對方情商很高,很快將敬禮的手放下,握過去:“您好——” “您好,您好。路上不堵車吧?!?/br> “很順利,雁城的交通比虬城通暢太多了,通常這個時間,我們還有大夫在路上堵著呢?!?/br> 一句玩笑話,緩解見面尷尬。這時,車里的各位骨干專家,紛紛提著公文包,拿著外套下車。 走在最前頭的,是個和雁城這邊的院長年紀差不多的中年人,皮膚白凈,氣質穩重,沉著,很有領導的樣。 最關鍵的是,這人雖及中年,可身材并沒有臃腫發福的跡象,穿著襯衫,很標準,很有風度的站姿。 跟來的人忙介紹:“這是我們南院心外科主任,岳小鵬?!?/br> 也不用掛著什么教授專家的復雜前綴,單單岳小鵬的名字,就讓雁城在場人士肅然生敬,連說,“您好,原來您就是岳大夫?!?/br> 岳小鵬,國內針對糖尿病人心臟外科術后綜合征研究的帶頭人,血流動力學,大血管手術領域的專家。經由他手的手術,患者術后產生并發癥的概率極低。 “岳大夫,有個問題想請教您,我們這里有一位患者,今年七十二歲,情況是這樣的……”說著,就已經有人在大門口拉著人家開始探討了。 岳小鵬岳主任倒是不見怪,風度翩翩地微笑?!皠e著急,等到了會議室,你把他的片子拿給我,我們一起看一下?!?/br> 上午就是針對雙方各自典型病例進行研討,因此來旁聽的醫生很多,從住院醫到實習醫,拿著筆記本將會議室圍了個水泄不通。 張院長暗罵自家大夫沒出息,來了個專家恨不得趴著窗戶看,同時他又很珍惜機會,看著越來越多的人,還要讓人去通知:“把后門也打開,讓他們拿著椅子坐,別都蹲在門口?!?/br> 眼睛巡視一圈,張院長低聲詢問:“杜希怎么沒來?” 以前他們雁城醫科大最有名的心內科大夫啊,這場合少了他怎么行。 “不知道啊,半個小時前我看見他他還說要往會議室這邊來呢,是不是有病人纏住了?” “嘖,趕緊給他打電話,不管有什么事都先放一放?!?/br> 電話一個一個打過去,打到急診醫生休息室,杜希捂著心臟坐起來接,那邊人說話像炮仗,急三火四的通知他快點,杜希剛哎了一聲,就掛了。 坐著緩了半天,杜希才穿上白大褂,拿著筆記本,乘電梯上七樓。 他進入會議室時,兩邊的醫生都已經落座了。見他進來,張院長還要再給虬城的人介紹一遍。 “這是我們原心內科副主任,現在急診主任,杜希?!?/br> 時間有限,虬城的人不能一一站起來介紹自己,只是互相頷首,就算打過了招呼。 杜希深吸一口氣,拉開椅子坐下,瞥見對面桌牌,忽然頓住,接著心臟又是一陣痛苦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