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風箏對三個孩子來說，也是一件新鮮事，所以哪怕是小鳳，都仰著頭看著殷秀成手中的老鷹風箏在空中越飛越高，眼睛閃閃發亮。

    小虎跟在殷秀城背后，像個小尾巴一樣，嘴里“爸爸”、“爸爸”叫個不停，眼神中的崇拜都快要裝不下了。

    “爸爸，風箏飛得好高??！”

    “爸爸，我也要放風箏?！?/br>
    “爸爸爸爸，給我給我！”

    就連小鳳的死亡視線，都無法阻止小虎同志追求高飛的堅決意志。

    殷秀成把風箏線放在他手里，教他怎么控制。原以為他一接手就得把風箏給放飛了，誰知道當殷秀成慢慢松開后，小虎還真的像模像樣地控制著風箏往上飛了一段時間。

    小虎興奮地尖叫著在草地上跑，兩個jiejie還有mama都在給他鼓掌，他覺得自己都要飛起來了。

    然而樂極生悲，他只顧高興不看腳下，一腳絆住了一塊小石頭，整個人向前撲了出去。殷秀成一個箭步沖上去，抓著他的腋下把他接住，才避免了他臉朝下摔倒的命運。

    可是手中的線已經被風箏帶著飛走了。

    小虎看著越飛越遠的風箏，放聲大哭。

    趙麗芳剛想起身去安慰他，就聽見殷秀成大聲喊：“列兵殷小虎同志！立正！”

    身高一米剛出頭的列兵抽抽搭搭地站直了身體，把揉著眼睛的手垂在身側，含著兩泡眼淚看著殷秀成。

    “革命戰士，只流血不流淚！”殷秀成也用立正的姿勢站在他對面，“列兵殷小虎同志，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嗚嗚……嗝……”

    趙麗芳哭笑不得地看著小虎就這樣被殷秀成帶著去跑步去了，等他們跑了兩圈回來，小虎真居然的不哭了。好吧，男人有男人的溝通方式大概。

    玩了半天，三個孩子都累了，兩個女兒跟著趙麗芳在一個帳篷休息，小虎跟著殷秀成在對面帳篷休息。

    春天的中午，陽光和煦，鳥語花香，瀑布的聲音也隱隱傳來，躺在墊子上，蓋著綠色的軍被，趙麗芳和兩個女兒一起睡著了。

    下午又玩了一會兒，一家人才心滿意足地開車回家。

    第二天就是星期一，四月七日，也是趙麗芳第一天去子弟小學上班的日子。趙麗芳已經提前跟三個孩子說了，以后上學放學都是爺爺奶奶和爸爸接送，她要趕著六點鐘的首班車去電廠上班了。

    趙麗芳匆忙吃了早飯，殷秀成把她送到門口，叮囑她注意安全：“東西帶在身上，平時小心些?！?/br>
    昨天晚上殷秀成就已經提醒過她，讓她把那三根麻醉針別在衣服上，事事小心。在電廠如果有事，第一個去找袁英俊。那是他帶出來的隊員，絕對值得信任。

    趙麗芳答應了一聲，對他揮手，讓他回去吃飯：“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放心吧?！?/br>
    “下了班就趕快回來，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嗎？”

    “知道啦！”趙麗芳已經翻身上了自行車，翩然離去。

    縣城里有不少像趙麗芳這樣趕著去電廠上班的人，所以還不到六點，車站門口的自行車就停了一片。一個個頭不高的老頭忙著給存車的人發放竹牌，趙麗芳鎖好車，也從他手里接過一個牌子，匆忙走進了車站。

    早班車已經坐了一半人，趙麗芳找了個位置坐下，把自己的包放在腿上，再次經歷了一個多小時的顛簸，來到了電廠子弟小學。

    范校長親自把她帶到了教師辦公室，其實就在他的辦公室隔壁那排平房里，全都是教師辦公室。

    五個年級五個大辦公室，然后音樂、美術和體育三個老師各自有一個自己的小辦公室。因為他們都有一些器材和場地要求。

    這三門副課是跨年級的，每個老師要負責全校的該門課程。就比如趙麗芳是音樂老師，那么一到五年級的音樂課程全都由她擔任，每周每個班一節音樂課，五個年級十個班，趙麗芳一周就是十個課時。

    范校長帶著趙麗芳，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把她介紹了一遍?；旧系囊馑际钦f，趙麗芳同志品德優秀，是省級優秀軍屬，今后擔任咱們學校的音樂教師，大家都認識一下。趙麗芳就跟著微笑，請大家多多關照。

    大部分老師都表現得很熱情，也有少部分反應平淡，這些趙麗芳都不太在意。她又不準備在這里工作一輩子，也不打算發展什么關系爭權奪利。

    范校長讓趙麗芳去辦公室領取自己的辦公用品，然后到自己辦公室來談一談她的工作任務。

    不出意料的，李衛革看見趙麗芳的時候，臉色還是那么黑。

    趙麗芳今天穿的是自己改造過的黑色列寧裝，主要改動的地方是領子和腰身。領子改成了雙層重疊小翻領，露出里面的白襯衫，腰上加了一條腰帶，下面是同色小腳褲，襯得她的臉色更加瑩白，身形更加窈窕，又不失職業氣息。

    李衛革的眼神從趙麗芳的衣服領子到腰帶上掠過，臉皮繃得緊緊的，拿東西的動作都大了不少。

    “謝謝您了?！壁w麗芳清點了一下東西，沒有錯誤，就對她嫣然一笑，拿著辦公用品走了。

    把東西放到自己辦公室里，趙麗芳敲開了范校長的門，聽他跟自己交代教學任務。

    “音樂方面，并沒有現成的教材?！狈缎ｉL皺著眉頭，“你自己能編制教材嗎？不需要教什么深奧的樂理知識，只要能夠陶冶情cao，提高審美品位，就行了?！?/br>
    趙麗芳點了點頭：“我先列個大綱給你過目吧?！?/br>
    范校長對她的反應比較滿意，接著說：“現在你的主要任務是，組織咱們學校的師生，在即將到來的全廠五一勞動節匯演中，出一個節目?！?/br>
    第42章

    電廠剛剛建立沒多久, 還有很多地方仍舊在施工, 但各部門干勁都很大。因為很多地方的宿舍樓都沒有蓋起來, 很多工人都是自發地在旁邊的山上挖了小小的窯洞居住，不管條件多簡陋，也要繼續為電廠貢獻力量。

    所以這次中層開會的時候, 廠領導特別強調，這次五一勞動節是電廠第一次過勞動節，一定要把勞動節演出辦得熱烈激揚，給所有的工人階級慶祝節日, 贊揚他們的奉獻精神。每個部門、單位都要出節目，到時候排名次。前面的給獎勵, 排名倒數的要受批評。

    這也是為什么當時范校長這么容易就同意趙麗芳來工作的原因，因為子弟小學的音樂老師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 都是抓著美術老師兼任。平時上課就是老師在臺上揮著胳膊打拍子，帶著學生唱歌，但是真的上臺表演還能這樣嗎？

    范校長正在發愁怎么辦, 趙麗芳就自己找上門來了，真是雪中送炭。

    “范校長, 你能不能說說這節目有什么要求？”趙麗芳擔心自己跟這個時代有代溝，抓不住重點是小事, 鬧出什么政治問題就是大事了。

    范校長找出了一份廠辦的文件給了趙麗芳, 讓她拿回去自己看。

    趙麗芳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先是做了衛生，然后讀了文件, 心里大致有了一點想法，才開始列教材大綱。

    列好教材大綱，就是教學大綱，然后就是給下午的兩節音樂課備課。

    忙忙碌碌中，一個上午很快就過去了。放學鈴聲響起的時候，趙麗芳才合上了自己的教案本，揉了揉眼睛。

    有人在門外叫她：“趙老師，去食堂吃飯了?！?/br>
    趙麗芳出門一看，是原來兼任音樂課的美術老師方老師。方老師二十出頭，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兩根辮子上系著小花手絹，看起來十分活潑。而且趙麗芳也能看出來，方老師身上的衣服都不是供銷社里的常見款式，質量和樣式都很不錯。

    “終于能有個女老師能和我一起去食堂了?！狈嚼蠋熌弥埡行Σ[瞇地站在門外等待。

    小學里女老師不多，或者說整個小學的教師都不多。每個年級辦公室里，也就只有該年級的語文老師和數學老師。他們兩個人合用一間大辦公室，其實也只比副課老師的小辦公室大那么一點而已。

    五個年級十位主課老師，三位副課老師，加上校長、辦公室主任、打雜的，整個學校的工作人員總共十六個人。

    但在當時，這種配置已經算是比較豪華了。很多鄉村小學只有一位老師，擔任所有課程。也只有電廠這樣的單位，才會把小學老師都配得這么整齊。

    子弟小學十六位工作人員里，一共有六位女同志。但是二十多歲的，卻只有方老師和趙麗芳兩個。

    趙麗芳應了一聲，把辦公桌整理了一下，拿出了自己的飯盒，跟著方老師一起去食堂。

    剛才從李衛革那里領的辦公用品里，就包括這個月的飯票。趙麗芳來電廠工作后，她的人事關系、勞資關系、糧油關系等都隨之轉入電廠，就可以從單位領取兌換好的飯票，直接去食堂吃飯了。

    “趙老師，你的衣服樣式可真洋氣?！狈嚼蠋煈撌窃缇拖胝f這句話了，“從哪里買的？是不是上海那邊？”

    趙麗芳笑著夸她：“你的這件上衣料子可真不錯，一看就不是咱們南和縣能買到的?！?/br>
    兩個人先進行了一波商業互吹，互相試探了一番，發現對方比較好相處，才放開了聊天。等到走到食堂門口的時候，兩個人的關系已經親近了許多。

    方老師跟趙麗芳介紹，電廠有三個食堂，距離他們小學最近的是第二食堂，不過她覺得味道最好的還是第三食堂。

    從方老師介紹第三食堂美食時候臉上的表情來看，這絕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吃貨?？上У氖?，她還是不得不去二食堂，因為第三食堂太遠了。

    經過了一起吃飯、一起點評食堂飯菜的過程，兩個人的友誼明顯加深。

    下午上課前，趙麗芳把自己的教學大綱和擬定教材大綱給范校長看了一遍，得到了他的認可，就按照自己的準備去上音樂課。

    當她帶著手風琴走進課堂的時候，學生們都很興奮。趙麗芳選了一首《學習雷鋒好榜樣》作為這節課學習的內容，先是一句句教，然后慢慢合唱，最后彈琴配樂合唱。剩下的時間，就讓班干部帶著大家一起唱。一節課也就這樣過去了。

    范校長在窗戶外面聽了一會兒，確定趙麗芳沒有怯場之后，就離開了。

    下課后，趙麗芳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就先喝了半杯水。

    接下來就是第二節 課，不同的年級和班級，但是內容相同。這可比她當初的教學內容簡單多了。

    放學后，跟方老師在校門口告別——方老師就住在電廠剛剛完工一小部分的家屬區里，能夠優先入住的，當然是電廠地位最高的一批，但是趙麗芳沒有多問。

    趙麗芳趕著六點鐘的車回了縣城，至少比上次七點鐘的末班車早了一個小時。一群和她同樣經歷的人從車站里面涌出，推著自己的自行車，散向了縣城的四面八方。

    “怎么還來接我？”趙麗芳看見了站在車站門口的殷秀成，這次他沒有開車，就那樣站在樹下，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安靜地等候著。

    趙麗芳推著自行車走到他面前，殷秀成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才回答她的問題：“怎么不能來嗎？”

    “我不是怕你上班辛苦了嗎？”

    殷秀成沒有回答，只是從她手里接過自行車，長腿一伸坐在了車座上：“走?！?/br>
    趙麗芳側坐在后座上，被他載著走上了縣城的大道。

    雖然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但是這個時候的風中已經多了一種春天專有的柔和，拂面不寒。

    自行車車輪在光潔的柏油地面上滾動，兩個影子在路燈的照射下忽長忽短，變化不定。

    趙麗芳的心慢慢踏實下來，整個人都莫名舒展了。

    回到熟悉的小院子里，看見三個孩子撲上來的時候，趙麗芳眼神一片柔和。

    去到學校里，趙麗芳就忙著組織五一勞動節的節目。經過范校長同意，這次節目擬定為童聲合唱《我的祖國》，趙麗芳從各年級挑出了十名條件比較適合的學生，每天中午在自己的小辦公室里加練一個小時。因為這支歌曲有點難度，合唱層次需要非常注意，必須好好練習。

    還有就是要訂做統一的服裝，女生白色短袖襯衫紅色背帶褲紅領巾，男生白色短袖襯衫黑色背帶短褲紅領巾。當趙麗芳把范校長簽字的報告交給李衛革的時候，李衛革很不高興：“這樣的服裝穿到舞臺上，不是鼓動資產階級作風嗎？”

    趙麗芳對她笑了笑：“李主任，離表演日期很近了，如果到時候服裝做不出來，可不是我的責任?！?/br>
    李衛革狠狠瞪了她一眼：“我會親自去聯系人訂做的！”

    “那就麻煩您了?！壁w麗芳笑著離開了。

    方老師看她從辦公室出來，偷偷從自己的辦公室探出頭來向她招手：“你這樣子還敢往她跟前跑？”

    趙麗芳低頭看了看自己：“我怎么了？難道我有什么不對嗎？”

    方老師看著她身上的白色對襟開衫和色彩鮮艷的碎花長袖連衣裙，對著趙麗芳搖頭：“你這是故意去氣人的?！?/br>
    趙麗芳笑了笑：“也算不上吧?！敝饕€是為了自己喜歡，如果沒事，她也不想去看李衛革的黑臉。

    “其實，李主任這人呢也挺慘的?！狈嚼蠋熆戳丝粗車鷽]人，低聲對趙麗芳講起了李衛革的經歷。

    李衛革是大地主胡半城家的家生子，當時名字叫榆錢。從小就開始在胡半城家當小丫頭，十四五歲的時候就被胡半城和他的兒子先后欺負了，也沒有人能替她做主，只能忍氣吞聲。

    趙麗芳大吃一驚。要是這樣的話，李衛革對男人產生了仇恨和畏懼的心理，然后用消除性別自己特征的方法塑造安全感，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后來解放了，胡半城被鎮壓，開了□□會，無數受過他荼毒的貧苦百姓上臺痛罵指控他的罪行，其中就包括當時才十五歲的榆錢。她一邊哭，一邊講述自己的遭遇，下面的老百姓聽了恨得牙癢癢，拿著各種東西往跪在臺上的胡半城身上砸。

    胡半城被槍斃了，家產被全部充公。政府工作人員同情榆錢的遭遇，鼓勵她學習文化，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一個能頂半邊天的女人。榆錢就改回了本姓，叫李玉倩，認識了字，參加了工作。

    大概是害怕自己的過去被人笑話，李玉倩一直非常努力，而且在打扮上特別保守。后來大運動開始，她又跟著改名李衛革，電廠籌建的時候，被上級派遣過來擔任辦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