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殷青山大喜,連聲說好。他性好飲酒,可是受傷這么多天,根本沒有沾到一星半點,實在是饞得很了。 今天殷青山比較興奮,拉著兒子一邊吃飯一邊慢慢喝,大家都吃完了,他們還在聊天。酒倒是喝得不多,一人也就是一二兩,關鍵是老爺子談興正濃。到最后天色黑了,他們還沒結束,趙麗芳就打開了掛在院子里大樹上的電燈,讓他們爺倆說個盡興吧。 老太太在廚房里幫著趙麗芳收拾碗筷,弄完之后站在廚房門口,看著眼前被燈光照亮的嶄新院子,和那兩個一會兒舉杯碰一下喝一口的男人,笑著搖了搖頭。 三個孩子每人一間屋子,房間格局和家具布置都是一樣的。 小鳳坐在自己桌子前,開著臺燈看書——趙麗芳看了,居然是一本《西游記》,這會兒又沒有全拼音彩圖無障礙版本,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懂,反正看得很認真。 小虎拿著槍在院子里跟假想的敵人作戰,一會兒藏在抄手游廊的柱子后面,一會兒躲在大樹后面,一會兒跳進jiejie的房間里,一會兒藏到爸爸背后,露出個腦袋隱蔽地射擊,嘴里自配音效。 冬雪前些天跟趙麗芳學做衣服,趙麗芳還以為她堅持不下來呢,沒想到她居然是認真的,現在正拿著一塊自己剪好的藍色棉布,在堂屋踩著縫紉機鼓搗,說要給爸爸買的布娃娃做一件上衣。 趙麗芳坐在自己房間里,打開窗戶正好能看見院子。她托著腮幫子,微笑著看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去燒了熱水,準備等會兒大家用。 等到孩子們洗洗睡了,那邊父子倆終于喝完了。 殷秀成雖然步履穩定,可是俊秀白皙的臉上也泛起了紅暈。他敲了敲趙麗芳的房門,走了進去。趙麗芳已經換了睡衣,正拿著梳子慢慢梳理著長發,聽見動靜就轉頭看他:“怎么了?” “跟你說個事兒?!币笮愠傻穆曇暨€是清醒的,“我想這個星期天,請幾個同事朋友來咱家吃個飯。你有沒有空招待他們?” 他補充了一句:“都是比較熟的,小范圍的,自己人,戰友?!?/br> 趙麗芳想了想:“幾個人?幾個菜?” “五個人。菜就跟今天晚飯差不多就行,多蒸點饅頭?!币笮愠少M了好大勁才把自己在部隊的幾個手下調了過來,打算也讓他們來認認門,認認家人。他們這些在特殊戰線的隊友,平時生死都是系在一起,比兄弟也不差什么了。 能活到現在,活著回到和平的國內,何其難得。 “好?!壁w麗芳答應了下來。 殷秀成對她一笑:“媳婦兒,謝謝你。辛苦你了?!?/br> 趙麗芳跟上準備去關門,照例給他兩個大白眼。這樣子,還是有點喝多了。 殷秀成走到門外,看見趙麗芳跟著要關門,不由笑了起來。他轉過身,一只手按在門框上:“這么怕我?” 趙麗芳哼了一聲:“是啊,很怕,你是不是很自豪?” 殷秀成露出無辜的表情:“為什么?我沒欺負你啊?!?/br> “呵?!壁w麗芳送他一個嘲諷的笑,用力關門。殷秀成一只手撐著門,伸著頭重復:“我沒欺負你?!碑敵跏菫榱藱z查她是否被人冒充了,雖然手法是有點惡趣味……可是如果他想做什么的話,她那點小力氣夠干什么的? 趙麗芳關不上門,怒從心頭起,一巴掌推在殷秀成胸前,推得他往后退了好幾步,然后用力關上門,從里面插上了插銷。 殷秀成站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回了自己房間。媳婦兒其實已經不怕他了呀…… 殷家搬家后的第一個星期天,是3月30日。大清早的趙麗芳就開始忙乎了,殷老太給她打下手。兩個人弄了兩桌子菜,一桌放在院子里招待客人,一桌放在堂屋趙麗芳他們自己吃。 十一點鐘的時候,殷秀成帶著人回來了,這次來的人里面,趙麗芳認識徐長輝、林大新,還有那個紅旗鄉的葛公安,其他兩個就不認識了。 趙麗芳已經換上了新衣服,珊瑚粉色的薄毛衣配著黑色背帶裙,臉上淺淺涂了點粉,嘴唇上點了一點唇膏,眉眼清靈,唇角含笑,站在影壁墻前面迎客,讓人看見就眼前一亮。 “嫂子真是漂亮,秀成你有福氣啊?!?/br> “嫂子還有沒有meimei啊,我還沒對象呢?!?/br> 兩個陌生男人看起來都是外向的性格,笑嘻嘻地跟殷秀成和趙麗芳開玩笑。 殷秀成介紹了一下,一個高壯的是袁英俊,現在在五六二電廠保衛科當副科長。另一個瘦點的是崔立軍,剛剛調過來,跟殷秀成以前是戰友。 趙麗芳跟他們說了幾句場面話,徐長輝帶著他們去拜見了殷青山老兩口,殷家人就自覺退去,把院子留給了他們。 殷秀成提前準備了好酒,一群人推杯換盞,說著說著聲音就大了起來。 吃到一半的時候,趙麗芳出來給他們添菜,就聽見有人敲門。 趙麗芳打開了門,門口站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瘦瘦弱弱,裊裊婷婷:“請問這是殷隊長的家嗎?” 第36章 趙麗芳不露痕跡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姑娘, 一米六左右的個頭, 瘦瘦弱弱的體態, 一根大辮子垂在胸前,發色微黃,膚色有點黃皮, 不過下巴尖尖, 眼睛好像總籠著一汪春水, 給人一種楚楚動人的感覺。 姑娘身上的衣服洗得發白,袖口和褲子膝蓋上縫著補丁,不過仔細看去的話, 會發現衣服的腰身收得很好,非常貼身,更襯托出主人纖細的身形。 從某種同性雷達中, 趙麗芳感受到了一種微妙。尤其是當這姑娘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這種微妙感覺就更濃烈了。 她臉上的笑容更甜更親切了:“你找秀成啊, 他在呢,快進來吧?!?/br> 趙麗芳陪在她身邊, 穿過月亮門, 繞過影壁墻,帶著幾分幸災樂禍地笑著:“秀成,這位女同志找你?!?/br> 殷秀成穿著便服,正跟身邊的袁英俊說著什么。袁英俊人不如其名,高高壯壯像頭熊,腮下的胡子像是一根根鋼針, 看起來很有威懾力。不過在殷秀成面前,他的服從姿態十分明顯。 聽見趙麗芳的聲音,殷秀成回頭一看,就看見趙麗芳笑意嫣然,那種笑容是他從未見過的。他不知道用什么來形容趙麗芳的笑容,看起來好像燦爛的花兒,可是殷秀成的直覺卻感覺到某種潛伏在花瓣下的凌冽氣息。 殷秀成一下子就警惕了起來。 他就看見跟在趙麗芳身邊的姑娘眼睛一亮,向著自己就跑了過來:“殷大哥!我可找到你了!” 趙麗芳對著殷秀成挑了挑眉毛,聳了聳肩膀。她剛才的感覺真的沒有錯,這姑娘對她的敵意是真的,就像她看見殷秀成時那亮閃閃的眼神那么真。 殷秀成被趙麗芳的反應弄得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就像是在戰場上被敵方狙擊手瞄準了一樣。他果斷起身,臉上帶著無比虛假客氣的笑容:“對不起,你是哪位?” 趙麗芳發誓她聽見了這位小姑娘心臟碎裂的聲音。 正如同小鹿一樣歡快奔向殷秀成的姑娘停下了腳步,一只手捂著胸口,聲音帶著哭腔:“殷大哥,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盈盈啊,潘盈,你見過我,還夸我漂亮可愛的,你想起來了嗎?” “我哥哥是潘盛,你最好的戰友和搭檔?!碧岬健芭耸ⅰ边@個名字的時候,她真的哭出來了。 “我哥哥說過,你們是最親的兄弟,比親兄弟還親的……”潘盈就這樣捂著胸口,一顆顆眼淚從她的眼眶里滾落,淚眼朦朧地望著殷秀成,一副肝腸寸斷的樣子。 整個院子一片安靜。徐長輝的臉色鐵青,林大新和葛公安都不說話,袁英俊皺著眉毛,看著身邊的崔立軍。 崔立軍打破了這種壓抑的寧靜,他站起身來,向著無聲抽泣的潘盈走過去:“盈盈啊,你不是在開北市嗎?你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潘盈去根本不理他,而是向著站在桌子后面掛著冰冷微笑看著自己的殷秀成走去:“殷大哥,我爺爺奶奶都不在了,家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彼T了癟嘴,控制住自己的淚水,“所以,盈盈來找你來了。殷大哥,你會照顧我的對不對?” 她仰著頭,目光帶著仰慕和希冀:“殷大哥,多虧你前些年給我家寄的那筆錢,爺爺奶奶才能支撐這么久。你對我們家的恩情,盈盈永遠都不會忘記的?!?/br> 殷秀成左右看了看幾個人的臉色,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淡淡說:“潘盈同志,你可能誤會了,我沒有給你寄過什么錢?!?/br> 崔立軍跟過來解釋:“老大,那是……”殷秀成擺了擺手。 不需要他說,殷秀成也能猜到??峙率钱敃r潘盛犧牲的消息傳出來后,隊友們一起湊了一筆錢,給他家寄了過去。隊里所有人都知道,潘盛的家鄉非常窮,而潘盛家里有一個多病的爺爺,一個目盲的奶奶,和一個年幼的meimei,根本沒有什么壯勞力,家境在當地都是最差的。 殷秀成曾經去過一次,對潘盛家的窮印象深刻。 就算是有了潘盛的烈士津貼,這一家人也很艱難。這就是隊友們捐錢的緣故吧。 他因為接了任務在外潛伏,并沒有參與其中。不過說實話,如果他在場,殷秀成都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會捐款。 殷秀成看了看徐長輝,又看了看崔立軍,得出了結論。他對崔立軍勾了勾手指:“自己惹的事情,自己處理好?!?/br> 崔立軍松了口氣,趕快攔在了潘盈面前:“盈盈,是這樣的,寄錢是我們整個隊所有人一起做的。而且,殷隊長當時出任務,并沒有參與?!?/br> “我們這么做,只是想要……” 潘盈打斷了他的話:“我不信!我見過那張匯款單,上面寫著殷大哥的名字!你不要騙我!” “殷大哥,你是不是害怕嫂子不高興,所以才要瞞著?” 崔立軍頓感不妙:“我們寫老大的名字是……”是因為老大是他們的隊長啊,寫誰的名字都不合適,當然選擇寫隊長的。 “殷大哥,我去跟嫂子解釋,讓她不要誤會。還有,這筆錢,我會慢慢還的!”潘盈根本不聽崔立軍的話,做出一副堅強的模樣,咬著嘴唇看殷秀成。 殷秀成連忙看向趙麗芳,卻發現她抱著胳膊看得正高興。他笑著點了點林大新:“林大新同志,你是咱們這片的公安,看見陌生人應該怎么辦,需要我教你嗎?” 林大新正在默默看戲,突然被頂頭上司點名,連忙起身。 “潘盈同志,我是南和縣治安大隊公安民警林大新,現在需要檢查你的介紹信?!绷执笮乱荒槆烂C,潘盈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發現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出來解圍,只能抽泣著從自己肩上背著的軍綠色挎包中取出介紹信給林大新看。 “那么,你是否已經到當地戶籍部門進行了臨時居住登記?”林大新檢查了她的介紹信,繼續嚴肅臉詢問。 潘盈含淚搖頭。林大新平時嬉皮笑臉的,見了漂亮姑娘就想上去說兩句話,這個時侯卻仿佛根本沒看見她的楚楚可憐一樣,板著臉說:“那么,我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沒有登記暫住情況,將會被遣返回鄉?!?/br> 似乎沒有想到殷秀成和林大新會這么無情,潘盈睜大了眼睛:“我,我是來投奔殷大哥的!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個人根本活不下去……” 殷秀成再次點名:“林大新,你帶她去辦暫住手續。崔立軍,事情是你弄出來的,你把人帶走。不把事情處理干凈,就在公安局掃一輩子辦公室!” 兩個被點名的人立刻立正。尤其是崔立軍,他跟了殷秀成一年多,知道他這種語氣已經是不容反駁。 在場的這么多人,不是老情報,就是老戰士,或者老公安,對于潘盈的那點子心思,一眼就能看透。在他們面前玩心計,不是自取其辱嗎?現在老大還是看在潘盛的份上,對她有所包容,如果等會兒老大惱了,可就不是這么好說話了。 崔立軍上前推著潘盈的肩膀把她往外帶,潘盈還不肯走,扭著身子對著趙麗芳喊:“嫂子,嫂子,你幫幫我吧,我真的沒有親人了,殷大哥是我哥哥最好的戰友……” 趙麗芳給了她一個甜美的笑容,然后轉頭回自己房間去了。 潘盈的聲音越去越遠,徐長輝終于發作了:“這是誰在搞鬼?”他不信潘盈有這么大的能耐,能一個人從村子里開了介紹信,坐了這么遠的火車、汽車,跑到幾百里外的陌生縣城,然后準確地找到殷秀成的住處。 袁英俊沉聲說:“成功了,就讓老大夫妻反目,在老大跟前留下一個眼線;失敗了,也能惡心惡心老大?!?/br> 不過,只要稍微了解一點老大的人就知道,這樣的手段基本沒有成功的可能。那就是為了惡心惡心老大?誰跟老大有這樣的過節,寧愿花這么大的力氣來惡心他? 殷秀成心里卻隱約有了一點猜想。 徐長輝看了他一眼,也想到了些什么。 “好了,散了吧?!毙扉L輝拿起自己的包,“派人跟著潘盈,她不會甘心失敗的?!本退闶潜澈笥腥私趟?,也需要潘盈心里有這個欲望??礃幼铀胗浺笮愠刹皇且荒陜赡炅?。跑了幾百里找到殷秀成,她怎么會甘心就這么離開? 男女之事是小事,但也是大事。多少英雄,栽倒在這樣的小事上。 殷秀成把人送走,關好了院門,收拾了桌子,才去西屋找趙麗芳。 趙麗芳坐在桌子前,拿著紅寶書在看??墒且笮愠蓞s看得出來,她心里不知道有多好奇,多想問個清清楚楚。 殷秀成無聲一笑,站在桌邊:“趙麗芳同志,我想我需要解釋一下,我跟潘盈同志沒有任何關系?!?/br> 趙麗芳當然看出來這一切都是潘盈單方面的,她“嗯”了一聲,表示自己明白了。沒想到殷秀成仿佛來了興致,并沒有就此離開,而是靠著桌子繼續說了下去。 “她說,她的哥哥潘盛,是我最好的戰友和搭檔?!?/br> 殷秀成的聲音低沉下去:“在他從背后用槍射向我的心臟之前,確實是這樣的?!?/br> 趙麗芳手里裝模作樣的紅寶書一下子掉到了桌上。 第37章 趙麗芳對殷秀成身上的兩個疤痕印象深刻, 一個就是那道斜著劃過殷秀成整個脊背的傷痕, 另一個就是擦著殷秀成心臟下方射過的子彈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