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景寧是個聰明人,又怎會想不明白這一點,神色稍霽,隨后又磨牙道:“平心而論,我待他難道還不夠好?” “于你而言算是破例,可于他卻未必如此,”云濃是過來人,對此再清楚不過,含笑道,“更何況世人在感情一道上總是貪得,有一便想要二,皆是常情?!?/br> “知道了,”景寧未置可否,只說道,“容我再想想?!?/br> 說話間,兩人已經出了府門,景寧扶著她上了車,而后又道:“回去吧,若是定了離京的日子,記得及時告訴我?!?/br> “好?!痹茲鈶辛寺?,放下了車簾。 于長公主府中再見秦君,不過是個偶然的插曲,云濃并沒將那一閃而過的不適放在心上,但是夜,她竟做了一場噩夢。 那是當年宮宴刺殺的情形。她原本還在與景寧夸贊舞姬與樂師的好相貌,卻聽琴聲鏗然急轉,那樂師不知從何處抽出軟劍來,向著皇上刺去,原本婀娜多姿的舞姬們也化身羅剎。 云濃眼前一片血色,倏然驚醒,心狂跳不止。 她已經許久未曾夢到過那場宮宴,可夢中的情形卻無比清晰,那為首樂師的眼,恰與白日里秦君那雙鳳眼相合。 “怎么了?”顧修元察覺到她的不適,低聲問道。 “我……”云濃向他懷中靠了靠,欲言又止,這夢實在是荒謬,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顧修元輕輕地撫著她的背:“可是夢魘了?不怕,我在?!?/br> 云濃攥著他的衣袖,長出了一口氣,三言兩語將那夢給講了,而后自嘲道:“旁人都說孕后會愈發敏感,也易多想,我先前還不信,如今看來果然如此?!?/br> 顧修元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關切道:“可要喝些水?” “不必了,”云濃在他懷中尋了個熟悉的位置,原本的那點心悸也煙消云散,輕聲道,“睡吧?!?/br> 決定離京后,顧修元便迅速地將諸多事情都安排妥當,沒用云濃來費半點心。他將云濃的香料生意盡數交付給了阿菱來管著,而郡主府的那些生意,則還是按著舊例。 又幾日,兩人商定了離京的日子,景寧則在府中備了酒宴來為他二人送行。 云濃攜顧修元應邀赴宴,帶了些自己親手制的香料,送給了景寧。 景寧說是擺宴送行,但卻并不是那種花廳中正兒八經的宴飲,只是在水榭中擺了一桌,皆是云濃喜歡的菜色。又因她如今有孕在身不宜飲酒,便以茶代了。 顧修元則是在云濃身旁坐了,含笑聽著兩人的交談,并不插話,間或替云濃添著菜。 云濃與景寧相識近二十年,少時更是在一處長大,聊起那些陳年舊事便停不下來。云濃喝的是茶到還沒什么妨礙,可景寧卻是不知不覺間有了幾分醉意,握著她的手道:“將來若是有人敢欺負你,只管告訴我,我一定為你撐腰?!?/br> “好好好,”云濃忙不迭地應了,又笑道,“你醉了,我去讓侍女來,扶你回房歇息吧?!?/br> 景寧拂開了她的手:“才沒醉?!?/br> 可說著,身形就有些不大穩了。 云濃哭笑不得,揚聲將侍女叫了進門,可景寧卻是咬死了并沒醉不肯回去歇息的,侍女也不敢違逆她的命令,只得小聲向云濃道:“若不然,我去將秦公子請了來?” 言下之意,也就是說景寧說不準會聽秦君的。 云濃半攬著景寧,先是允了侍女的提議,而后又打趣她道:“怎么,秦公子如今已經在府中住下了?” 也不知是因著醉酒還是旁的緣故,景寧臉頰微紅,垂眼道:“上次你說的話,的確有幾分道理,我便同他攤開聊了聊?!?/br> 云濃追問道:“然后呢?” “我將后宅的人都給打發了,他不準再給我找不痛快,”景寧輕聲道,“至于旁的,就先順其自然?!?/br> 景寧的酒品素來不錯,如今雖是醉了,但也并不鬧騰,只是倚在云濃肩上,低聲碎碎念著。 等到秦君同侍女趕來時,她已經半垂著眼,昏昏欲睡了。 顧修元見著秦君后,眉尖微挑,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若有所思。 云濃:“……” 她先前是只想著將景寧給安置了,壓根沒顧得上多想,如今見著顧修元這樣,方才覺出些不妥來。 云濃只當顧修元是想起了當年南風館之事,正想說些什么,卻又發現顧修元的神情不大對,并不像是因著那件舊事介懷,倒更像是想起了些旁的事情。 秦君恍若未覺,只上前去扶景寧,云濃下意識地側過身去避開。 景寧靠在秦君懷中站起了身,正欲向外走,可卻又改了主意。她拂開秦君,攥了云濃的手笑道:“你來送我回房,我還有些話想同你說,也有些東西要送你?!?/br> 秦君眼皮一跳,目光沉沉地瞥了云濃一眼。 見景寧已經是半醉的模樣,云濃含笑搖了搖頭,隨即起身道:“好好,我陪你?!?/br> 說著,云濃便與景寧相互攙扶著出了水榭,侍女們在一旁寸步不離地陪著。顧修元倒是也想陪著云濃,可如今顯然不合適再跟上,于是只能等候在水榭中,與秦君面面相覷。 秦君皮笑rou不笑:“沒想到大長公主與謝姑娘的交情竟然這般好?!?/br> 幾日前他才因為云濃的緣故被景寧晾了那么久,還起了爭執,但好在最后的結果不壞。沒想到如今景寧竟然又毫不猶豫地將他撇在了一旁,著實是毀了他持續幾日的好心情。 云濃與景寧的交情有多好,顧修元是再清楚不過的,也曾為此耿耿于懷過,故而立即就明白了秦君是在介意什么。只不過他如今卻是無心顧及此事的,與秦君對視片刻后,淡淡地問道:“我看秦公子頗為面善,不知是在何處見過?” 顧修元自然是記得當初在南風館那次會面的,只是那時他滿心都放在云濃身上,壓根就沒在意一旁的秦君是怎么個模樣。 可如今再見著,對方的身形舉止,卻是讓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秦君不躲不避地同他對視著,一哂:“當日在南風館,確是見過謝姑娘與顧大人,只不過那也純屬是一場意外……” 顧修元似笑非笑:“的確是意外?!?/br> 秦君原本看起來一副懶散模樣,可在顧修元這樣的目光之下,卻下意識地繃緊了腰背,像是蓄勢待發的弓箭。 他心中也明白顧修元或許就是故意詐他,但卻還是無可避免地警惕起來。 侍女們方才已經盡數離開,水榭之中只余他二人,暗流涌動。 顧修元拂了拂衣袖,作勢起身:“既然沒旁的事……” 他這話還沒說完,秦君便按上了他的肩,迫使他坐回了原位。 但顧修元卻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并沒什么意外的神情,只是低聲笑道:“果然是你?!?/br> 秦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面無表情道:“來聊聊?” 當年凌先生為太子昭報仇,私下聯絡集結舊部,也耗費十余年的功夫精心挑選養出了一批親信,能夠以身為刃供他驅使。 顧修元就是其中之一。 他少慧,自幼便比旁人要出色許多,凌先生便認他做義子,一直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后來將許多事情都交由他來料理。 顧修元是凌先生擺在明面上的利刃,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藏于背地里不見天日的隱刃,專門行刺殺滅口之事,為首的那位武功極高,代號叫做“純鈞”。 當初那場攪亂朝局的宮變刺殺,便是純鈞奉凌先生之命做下的。 思及此,顧修元眼中有戾色劃過,隨即又若無其事道:“你想聊什么?” “你是怎么認出我來的?”秦君問。 凌先生將隱刃藏得很嚴密,輕易不許旁人插手,尤其是純鈞,從不會以真面目示人。顧修元雖然與他打過幾次交道,也算是有交情,但卻并沒見過他真正的相貌,又怎能這么輕易地識破? “直覺、眼力,”顧修元自然不會透露云濃的緣故,只道,“以及,你大意了?!?/br> 先前云濃被噩夢驚醒,并沒當回事,可顧修元卻是記在心上了,第二日便著人去查。 當初與凌先生決裂后,顧修元以雷霆手腕清掃朝局,將對方的勢力連根拔去。他對這些了如指掌,自然不會忽略掉那極具威脅的隱刃,一年來始終著人在探查,如今竟恰合上了。 顧修元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還未下手,便在此撞著了秦君。 當日在南風館,他滿心記掛著云濃,壓根沒正眼看過一旁的秦君,所以并沒發覺不妥。 但這并不意味著秦君能這么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他眼前。 秦君盯著他看了許久,冷不丁地說道:“若是我想,現在就能要了你的命?!?/br> 顧修元與秦君皆是凌先生帶出來的,一人長于謀略,一人擅長武功,若是如今硬碰硬,顧修元自然是敵不過秦君的,他二人對此心知肚明。 但顧修元并沒將這威脅放在心上,輕描淡寫道:“你若想殺我,便不會拖到如今了?!?/br> 若秦君想要為凌先生報仇,那這一年來,他絕對不會過得這么順遂。 秦君冷笑了聲:“你就真這般有恃無恐?若我突然改了主意呢?” “你我皆是凌先生拿來復仇的棋子、刀劍罷了,前半生為了旁人奔波賣命,不由己,如今你還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不成?”顧修元意有所指道,“若我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如今的身份必然是不能再用了?!?/br> 若是早年,秦君自然不會將這威脅放在眼里,大不了再換個身份就是??扇缃裼芯皩幵?,他便難免投鼠忌器,猶豫起來。 以景寧與謝云濃的關系,若他真殺了顧修元,景寧必定會恨透了他。 顧修元審視著秦君的神情,心中算是徹底有了數。 他來時以防萬一倒也備了后手,但并沒用上,只用一個景寧便牽制了秦君,著實算是意外之喜了。 秦君半晌沒能說話,顧修元又主動開口道:“當年的事情已經揭過,我也無意與你為難,只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說清楚為好?!?/br> 話雖是這么說,但顧修元心中卻并不是毫無芥蒂,畢竟當年之事雖是凌先生授意,可秦君卻是那個執劍的人,難免會有遷怒。 只不過有景寧這層關系在,秦君不敢拿他如何,他也不好對秦君動手。 世事因緣際會,實在是出人意料,秦君竟同景寧攪在了一處,以至于原本的計劃都亂了套,不得不另做打算。 秦君略一想,就明白了顧修元的意思,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只要你不揭我的身份,我自然不會跟你過不去?!?/br> 顧修元撣了撣衣袖,站起身來:“那就一言為定了?!?/br> 兩人都是凌先生調|教出來的人,在這種相互算計的事情上不需要解釋太多,就能明白對方的想法。若是沒挑明身份,或許還會暗地里下手,可今日之后彼此必定都是備了后手的,一擊不成必遭反噬,所以反倒能維系個相安無事的局面。 “顧公子,”有侍女快步進了水榭,恭恭敬敬地向顧修元行了一禮,“謝姑娘遣我來傳話,說是懶得再走回來,過會兒便直接到馬車上等著您了?!?/br> 顧修元神色一緩,頷首笑道:“好?!?/br> 那侍女又向秦君道:“秦公子,大長公主請您過去?!?/br> 秦君:“知道了?!?/br> 侍女傳了話后便又退下,秦君與顧修元一同向外走去,忽而又道:“當初你突然翻臉不認人,背叛凌先生之時,我倒也是接了刺殺你的命令……” 顧修元淡淡地應了聲,對此并不意外:“那你為何沒有動手?” “我等雖為隱刃,但卻并非真是刀劍那種死物,總是會有自己的想法?!蔽绾蟮年柟庥行┐萄?,秦君抬手遮了遮,“更何況沒多久凌先生便過世,我自是不受旁人的約束?!?/br> 他欠凌先生的,這些年九死一生早已還了,并沒那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心。 而到如今,他也算徹底明白當年顧修元的心境。 “你我前半生是旁人手上的刀劍,千錘百煉,為了復仇而活,”秦君頓了頓,長出了一口氣,“還是自由些,為自己活才好?!?/br> 說話間,兩人已經離了水榭,下了橋。 顧修元與他對視片刻,頷首笑道:“告辭?!?/br> “慢走不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