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從宮宴遇刺到如今,由夏初至秋末,已近半年光景,而她也從高高在上的郡主成了個落魄孤女,可謂是云泥之別。云濃驚詫之后,也頗為不適應,只是能以這種方式活下來也是萬幸,斷然沒有再抱怨的道理。 正經來說,她如今該是喚作“謝云濃”,是個遭了貶謫的小官之女。 半年前這身子的原主大病一場,家中仆從都準備置辦喪事了,卻不料姑娘竟又回轉過來,紛紛轉悲為喜,只有云濃自己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位謝姑娘同她倒是有幾分相似,皆是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只不過她走運些,得了皇室的庇護,而謝家卻是一脈相傳再無親眷,外祖徐家也是不聞不問。謝姑娘雖年紀不大,但也硬氣得很,并沒主動回洛陽投奔外祖,而是在錢塘守孝,帶著兩個家仆過日子。 云濃弄清楚狀況后,也沒想著要立即回洛陽去,而是一邊將養身子,一邊打聽著消息。 只是千里之遙,京中的消息傳過來時不知經了幾人,真假摻半,未必全然可信。只知道那場刺殺之后,朝中幾乎是天翻地覆,太子死在刺殺之中,隨后三皇子被圈禁,而皇上撐了十余日后駕崩,死前傳位于年幼的六皇子。 朝中撤換了許多官員,那些曾經站過隊的世家也遭了牽連,或興或衰。 而這其中最讓云濃難以置信的,則是顧修元。 云濃死前還想過顧修元會何去何從,可怎么都沒料到,他竟然會借此機會入朝堂,而且還頗受重用的模樣。她聽過許多有關顧修元的流言蜚語,有說他心機深沉手腕過人的,也有議論他的出身與過往的—— 他曾是懷昭郡主后宅中的面首。 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卻是尋常百姓談論起來興致頗高的軼事。畢竟朝堂爭斗并不是人人都上心,可這樣的旖旎事卻是酒肆茶樓的“下酒菜”。 云濃在錢塘數月,不知聽多少人議論過自己與顧修元的那點破事——大半還都是捕風捉影胡編亂造的,有說她當年仗勢欺人強搶了顧修元的,也有說顧修元待她一往情深的,著實是讓她沒脾氣。 如今這身體算不得好,大病一場后更是得慢慢調養,云濃原是想著將養個一年半載再做打算,可前不久卻見著了外祖徐家遣來的人,說得情真意切,請她回洛陽去將養。 可云濃卻沒什么感動,只覺著稀罕,挑著眉看著那嬤嬤,眼角眉梢都在問,“早干什么去了?” 那嬤嬤沒料到云濃看起來綿軟,可性子卻這么棘手,臉上的笑差點沒繃住,硬著頭皮搬出了個由頭。 云濃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這位謝姑娘竟然還有一樁婚約。 早前宮變之后,朝中天翻地覆,太子與三皇子皆折了,徐家非但沒了依仗還受了幼帝冷落,而原本家道中落的楚家得了重用,青云直上。徐家一合計,總算想起來還有謝云濃這么個外孫女,特地遣了人來接。 徐家的算盤打得倒好,可云濃覺著卻未必能遂了他們的意,畢竟如今她一個孤女,誰知道楚家還會不會認這門親? 只是那嬤嬤軟磨硬泡的,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云濃思來想去,索性應了下來,也好親自看看洛陽是怎么個情形。 再有,她也的確想見一見那些個故人。 * 眼見著將至洛陽,云濃喝了半盞濃茶提神,而后便起身梳妝打扮。 說來也巧,她如今的身量容貌與先前頗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或笑或嗔都顯得很是靈動。 云濃自個兒動手梳了發髻,點了唇脂,從首飾盒中挑了珠花發簪。她慢悠悠地對鏡梳妝,由著祝嬤嬤在一旁念叨,時不時地點點頭,以示自己聽了進去。 祝嬤嬤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你心中存著芥蒂,可咱們如今還是得仰仗著徐家,不然你這親事只怕難辦……” 云濃眉尖微挑,未置可否。無論是她還是這身子的原主,對徐家都沒什么情分,究其緣由,還得從祖父輩說起。 徐老爺是寒門士子出身,家中無權無勢,后高中狀元入翰林為官,才算踏上了仕途。沒過多久,他那出身同樣低微的原配夫人過世,只留了一女,而他則是迎娶了頂頭上司的女兒錢氏為繼室,生兒育女。 原配留下的那一女,就是謝云濃的娘親。 云濃理清這關系后,也算是明白為何徐家把原主“忘了”好幾年,直到如今才想起來。 畢竟原主的親祖母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年,親祖父眼看也是個無情無義,恨不得跟“糟糠之妻”撇清干系的,如今子孫滿堂,若不是有楚家這門親事,又怎么會記掛著壓根沒見過幾面的外孫女? 祝嬤嬤還在那邊念叨著:“聽人說,楚家如今得了新帝青眼,姑娘若是能嫁到他家去,后半輩子也就不用愁了?!?/br> 她是謝家的老仆,雖也怨著徐家不厚道,但如今只有徐家還算是能為云濃cao持親事的長輩,只要能趁此機會讓云濃嫁到楚家去,這些就也都不算什么。 云濃這一路上不知將這話聽了多少遍,知她是一片好心,也懶得辯駁,只由著她說去。 沒過多久,船在渡口停泊。 翠翹興沖沖地挑開簾子,探身向外看去:“姑娘,咱們這就到了洛陽……可真是熱鬧啊?!?/br> 云濃抿唇一笑,沒答言,也沒急著起身。 又過了會兒,徐家隨行的那管事進來回稟道:“府中已備了馬車在岸上等候,還請姑娘隨我來?!?/br> 云濃這才扶著翠翹站起身來,系了披風戴上兜帽,下船登岸。 此時已是冬初,寒風凜冽,天也陰沉沉的。 云濃攏著衣袖,掃了眼人來人往的渡口,又垂下眼睫,不動聲色地上了徐家遣來的馬車。 馬車駛過長街,車內安靜得很,偶爾能聽見路旁傳來的叫賣聲,與南邊的吳儂軟語很是不同。 云濃并沒開口說話,將蘭姑晾在一旁,倚在那里閉目養神。 蘭姑一見云濃這模樣,就覺著頭疼。 她原以為這趟并不是個難差事,自己一開口,云濃就該歡天喜地地收拾行李隨她來洛陽才對??蓪嶋H上卻是,自打見到這位表小姐,她已經不知碰了多少釘子了。 而更莫名其妙的是,她時常被云濃的氣勢壓住,一個眼神掃過來,她就不大敢多言了。明明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哪來這么大的架子? 云濃并不在意蘭姑怎么想,她這幾日在船上一直沒能好好歇息,的確是有些累了。 半睡半醒間,馬車突然停了下來,云濃不大情愿地睜開眼,看向蘭姑。 或許是犯困的緣故,她眼中含了水光,搭上略帶疑惑的神情,看起來格外無辜。雖顯得怠慢,但卻讓人不忍苛責。 蘭姑愣了一瞬,這才探身去問車夫:“這是怎么了?” 車夫答道:“皇上要去護國寺上香,前邊在清道,得等會兒了,若不然就得折返繞道?!?/br> “這……”蘭姑下意識地回過頭,等著云濃的吩咐。 這些日子被敲打了幾次后,她不敢像最初那般輕視云濃,有什么事情也都是先問過她的意思。 云濃想了想:“等著吧?!?/br> 說到皇上,云濃怔了會兒,才意識到是如今的幼帝,曾經的六皇子。當年她還在宮中時,這位小殿下還時常跟在她后面喊“云jiejie”,那時太子與三皇子爭得水火不容,誰也沒把這么個小皇子放在眼里。 可那一場宮宴后,卻都變了樣,云濃抬手按住心口,總覺著有些隱隱作痛。 外邊隱隱有躁動聲,應當是御駕將至,云濃傾身挑開車簾,向外看去。 天家儀仗自是氣派威嚴,但云濃卻是見慣了的,她目光從龍輦與諸多侍從身上掠過,落在了顧修元身上。 顧修元未著朝服,尋常的青衫也被穿出一種別樣的氣勢,墨色的披風上以金銀線雙繡了仙鶴云紋,貴氣逼人。他天生一副俊逸的好相貌,氣質高邈,在御駕的一眾隨從中,顯得格外惹眼。 當年他跟在云濃身旁時,還曾有人稱贊他“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但云濃卻險些認不出他來。 以往他臉上總是帶著三分笑意,溫潤如玉,毓秀風流,可如今卻是帶著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冷冽得如這初冬欲雨的天,讓人見了就恨不得退避三舍才好。 云濃有些疑惑,明明顧修元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手掌大權,深得幼帝篤信,怎么還這么一副不痛快的模樣? 第3章 徐家并不是什么名門世家,云濃還是郡主時接的宴飲請帖數不勝數,但徐家這樣的卻是壓根入不得她的眼的。 如今重活一世,她也沒想著要仰人鼻息過活,謹小慎微地看人臉色行事。 尋常姑娘家是想要長輩cao持親事,好嫁個如意郎君,可對云濃而言,婚嫁之事并非不可或缺,若不然她也做不出在后宅中養面首的事。徐家若是想拿親事來拿捏她,那可就打錯了主意。 及至到了徐家,蘭姑直接引著她到了老太太院中,許是早就得了消息,已經有不少女眷聚在一處等著見她。徐老爺當年娶了繼室后,又有二子一女,如今子孫滿堂熱鬧得很,可卻跟謝云濃沒多大干系,如今見了面也都是不尷不尬的。 繼室錢氏已是頭發花白,慈眉善目的,可不管她如今再怎么和藹和親,到底不是原主的親祖母,這些年來對原主更是不聞不問的,直到如今用得上了才想起讓人去接。 云濃臉上掛著客套的笑,跟著滿屋子的女眷認了親。 “早前雙兒病重,我還曾遣人去問過,只可惜她脾氣執拗,并不肯讓你回洛陽來……這些年家中諸事繁多,一來二去,就拖到了如今?!卞X氏手中捏了串佛珠,向云濃道,“如今你既然回來了,那就安心住下,缺了什么盡管開口,誰惹你不高興了也盡管告訴我?!?/br> 她口中的“雙兒”便是謝云濃的娘親,也就是原配留下來的那一女。 錢氏三言兩句,不動聲色地將錯處都推到了原主的親娘身上。 云濃無意去細究她這話是真是假,只頷首應了下來。 “一路舟車勞頓,想來云濃也累了,不如就先去安置歇息,等晚些時候咱們再敘舊?!遍L房的大奶奶柳氏是個能說會道的,見場面有些僵,便出來打圓場。 云濃對此求之不得,至于“再敘舊”,眾人也都知道不過是場面話,誰也不會當真。 徐家給她安排的住處喚作聆風院,說是她娘親未出閣時在府中的住處,其中一應擺設布置倒是都換了新的,能看出是費了番心思。 柳氏親自送她來安置,又解釋道:“這府中庶務是我在管,先前也不知meimei喜歡什么,便自作主張布置了。meimei若是有什么想添、想換的,盡管告訴我就是?!?/br> 柳氏人長得好,說話也是溫溫柔柔的。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云濃也不是那種蠻不講理見誰都要發作一番的性情,便也笑道:“我很喜歡,有勞了?!?/br> 初次見面,并不宜聊太多,柳氏又關照了幾句,就尋了個由頭離開了。 柳氏一走,云濃原本挺直的肩背就垮了,懶散地倚在那里,打量著房中的擺設。這里與先前郡主府自是不能比,可較之錢塘的住處,卻是好了許多。 原主一個姑娘家,除了能靠著賣刺繡賺些銀錢,便再沒什么進益,雖有爹娘留下來的家底嫁妝,卻也不敢大手大腳地揮霍,平素里堪稱節儉。 云濃先前養病花去了不少銀錢,再這么耗下去就是坐吃山空。她摩挲著指尖,心下算了算賬,嘆了口氣:“得想辦法賺些銀子了?!?/br> “您說什么?”翠翹倍感新奇地來回看著。 云濃托著腮,一本正經道:“得賺點銀子?!?/br> 翠翹一向將云濃的話奉若圭臬,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那該怎么辦?” 云濃:“……” 她一時之間還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云濃早年在宮中養著,并不用cao心吃穿用度,后來搬出宮后也有太后給的農莊和鋪子,她統統給了顧修元來打理,自己當著甩手掌柜只管撒銀子,壓根連進賬多少都不知道。反正有顧修元管著,她從來也沒短過銀錢。 景寧還曾為此勸過,讓她好歹上點心,別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樂,畢竟顧修元身世不明,養在后宅也就算了,哪有把整個府邸都交給他的道理? 云濃聽了進去,回府之后便跟顧修元提出要自己管家。 顧修元盯著她看了會兒,長眉一挑:“此話當真?” “當真,”云濃抬手作誓道,“景寧說我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該學著管家了?!?/br> “那成?!?/br> 顧修元似笑非笑地留了這么一句,隨即就讓人把對牌和賬本都搬了過來,給云濃過目。他倒也沒甩手不管,但凡云濃有什么不懂的,他都會事無巨細地一一講解。 然而就算這樣,云濃很快也就沒了耐性。那么些鋪子的賬本看得她頭暈眼花,綢緞莊的條目還能看懂些,藥材鋪子的生意簡直是一竅不通,更別說那些個農莊了。 云濃支支吾吾道:“我……” 她剛開了口,就被顧修元一句話給堵了回去:“這才不到半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