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在思索什么,隨即低下頭,摸了摸羅衣的腦袋:“委屈你了。哥哥一定給你報仇?!?/br> 羅衣心中登時一暖,又有些酸。卻比之前淡了許多,大概是這具身體殘存的感情在褪去。 “嗯?!绷_衣帶著一點孺慕地看著他。 傅耀宗被她的眼神看得心中一軟,當下牽起她的手,說道:“一路奔波,累壞了吧?哥哥帶你去休息?!?/br> 他把羅衣帶到他自己的營帳里說道:“你就住在我這里,我去跟副將擠一擠?!?/br> “好?!绷_衣點頭。仰起頭,仍是用孺慕的眼神看著他。 她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疼愛家人的父親、兄長,哪怕她是個外來戶,也忍不住心動。 她表現得就像一個缺愛的小姑娘,叫傅耀宗看得心中軟成一汪水,摸了摸她的頭發,溫聲說道:“這邊不比京城,很是枯燥乏味,吃的用的都不大好。但京中此時已經亂了,你最好還是不要回去,暫且在這里安頓下來,哥哥會盡量給你安排些好的?!?/br> “謝謝哥哥?!绷_衣仰頭看著他,眼神乖順。 傅耀宗不由得心情甚好:“你能夠這樣平靜,哥哥很開心?!闭f到這里,他面帶驕傲,“我們傅家就沒有孬種!他敢那樣對你,你很該恨他,我們都恨他,但你能夠保持平靜,不讓仇恨牽著鼻子走,哥哥很為你驕傲!” 安置完羅衣,他才道:“就讓姓齊的小子跟我住吧?!?/br> 他隨口一提,顯然不把齊子文放在心上。但又讓齊子文跟他一起住,擺明了戒備他。 羅衣對傅耀宗有一種毫無來由的信任,她點點頭:“嗯。不過,哥哥你別信任他,他慣會說鬼話,嘴里沒一句能信的。他跟你說什么,你就當逗樂子好了?!?/br> 傅耀宗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你一路上就是這么跟他過來的?” 他一眼就看出齊子文不是等閑之輩,加之聽羅衣說了他是夜東麒的心腹謀士,哪里還敢小覷?但他沒想到,羅衣對齊子文也是一樣戒備。 “這一路上只我們兩個,若不找點樂子,很是枯燥的?!绷_衣說道。 傅耀宗更是忍不住,大笑著走出了營帳。 北境就和傅耀宗說的一樣,環境十分惡劣。白天酷熱,晚上荒冷。吃的是干餅,喝的是咸水。沒有風景看,將士們唯一的樂子就是摔跤,斗武。輸了的,就給對方洗臭襪子。 到了晚上,呼喝聲仍然不停,許多人升起篝火御寒,一邊比賽摔跤、打斗,很是熱鬧。 羅衣沒有走近,站在遠處看熱鬧。 士兵們大聲歡笑,大聲咒罵,大聲呼喝的聲音,將枯燥貧乏的營地點綴得熱烈而生動。 就在羅衣看得投入時,齊子文出現在她身邊。 “你很喜歡看這個?”齊子文偏頭看了她一眼,說道。 他以為她會對粗糙、冷硬、野蠻的軍營不適,沒想到她表現得一如往常,好似繁華富貴和貧瘠苦寒在她眼中沒有什么區別。 “我很少不喜歡什么?!毕肓讼?,羅衣答道。 她從前是鬼。鬼不喜歡什么?不喜歡陰暗、寒冷、寂寞。最不喜歡寂寞。 現在做了人,沒有什么是她不喜歡的,她看到什么都喜歡。 齊子文挑了挑眉,朝遠處的熱鬧人群看去。 “功成之后,這些人有的會成為將領,有的人會成為枯骨?!饼R子文說道,偏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不言不語,又說道:“如果事成,那些戰死的士兵的家人會得到一點撫恤金。如果事敗,不僅他們要戰死,他們的家人也不會有任何補償?!?/br> 羅衣沒說話,只是皺了皺眉,朝他看過去。 齊子文卻別過頭,不看她,望著遠處道:“事敗,你們要死。事成,京中那些人要死。不管事成還是事敗,都有無數的人要死。你殺了趙婉如就罷了,可是你因為一己之私,就要害死這么多人,你不覺得太自私冷酷嗎?” “一己之私?”羅衣輕聲道。 “不錯?!饼R子文沉著一張臉,“你明明拿到了那些不利于你們的證據,完全可以反過來洗清罪名,夜東麒不能拿你們怎么樣,可傅老將軍和傅耀宗決意造反,都是為了你!” 他眼神犀利,像刀子一樣直直射過來。 羅衣迎著他的目光,沒有躲避,沒有退縮,反而帶了一點輕蔑的意味:“從你的臉上,我看不出絲毫的悲憫。你并不會為了那些即將死去的人難過,也不同情那些或有罪或無辜的生命。你說這些話,是為了什么呢?” 齊子文直直與她對視。兩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無聲較勁。 半晌,齊子文神情一軟:“刀劍無眼,一旦你們造反,不論是你哥哥,還是傅老將軍,又或者你,都有危險?!彼哪樕蠞u漸涌起關切,“我只是擔心你?!?/br> 他的聲音那樣溫柔,襯得他冷靜自持的模樣格外動人。 羅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第49章 你登基啊 齊子文不知道她笑什么。 他看著她仰起頭,放聲大笑,好似聽到了極好笑的事一般。 黑暗中,她露出一截細長的脖頸,白皙而優雅,像是最好的羊脂玉雕成。一頭及腰的烏黑長發被風吹得揚起,融入在夜色中,猶如柔軟醉人的柳枝,又好似張牙舞爪的小蛇。 齊子文的直覺和理智都告訴他,這個女人不能小覷。她跟他見過的女人都不一樣,跟他見過的男人也不一樣,跟他見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羅衣的放聲大笑被風傳出去,很快被不遠處的士兵們聽到了。副將徐睿就在不遠處,認出了羅衣,很快帶著手下的幾個士兵走了過來。 “大小姐?!毙祛_她拱了拱手,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大小姐怎么站在這里?不如跟咱們一同去耍一耍?聽大人說,大小姐也是從小騎馬射箭,樣樣不輸男兒的?!?/br> 徐睿是傅耀宗一手提拔上來,屬于自己人。見到羅衣,只按傅家這邊的稱呼來,以顯親近。 “我大哥這么跟你們說的?”羅衣在他們走過來后,就收了大笑,但她此時心情頗佳,跟徐睿說話時臉上洋溢著明快的笑容,“你可不要誆我?!?/br> 傅羅衣雖然出身在武將之家,但傅老將軍從來舍不得叫她碰那些外家功夫,也不逼她騎馬射箭什么的,唯恐她被碰掉一塊油皮。 傅老將軍的原話是這樣說的:“你是個女孩子家家,學這些干什么?有你爹我在呢,誰敢欺負你?便是我死了,還有你大哥呢,用不著你自己上!” 好在傅耀宗雖然寵愛meimei,到底還有一點理智:“叫衣衣學一點罷,往后她遇到了困難,我們固然能幫她出氣,可是她畢竟是女孩子,跟那些千金閨秀們起了爭執,難道也叫我們幫忙嗎?” 所以傅羅衣才學了一點功夫,并不怎么高明,在閨中耍耍還綽綽有余,真正碰到事情,卻是遠遠不夠。所以,徐睿說的那番話,必定不是傅耀宗說的,而是他誆她的。 徐睿嘿嘿一笑,絲毫也沒有被拆穿的尷尬,沖羅衣豎起大拇指道:“大小姐真是聰明!大小姐有這樣的智計,哪怕不會武功,咱們在大小姐手中也沒贏頭的!” 旁邊有士兵幫腔:“憑著大小姐的容貌,何須什么智計?只要她往那里一站,咱們都投降算了——哎喲!別打我!” “打不死你!臭小子!大小姐也是你拿來開玩笑的嗎?”徐睿一腳踢他腿上,把他踢了個踉蹌,其他人都圍著那小兵一頓揍,直揍得那小兵連連慘叫。 羅衣被他們逗得直笑。她這會兒笑起來,聲音輕快又清脆,像極了無憂無慮的閨閣少女。 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才被維護了兩年多的男人騙了,并且那個男人還要滅她滿門。 齊子文早在徐睿過來時,就被一群士兵有意無意地排擠。他沒有露出自己的武功底子,始終是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質文士模樣,三兩下就被擠到外圍,面無表情地看著被士兵們圍在中間笑得開懷的羅衣,漸漸眼中閃過亮光。 “你們去耍吧,我在這里看看就好?!毙^一陣,羅衣對他們擺了擺手,“有齊公子陪著我,你們不必擔心我憋悶?!?/br> 徐睿一開始的確是奉了傅耀宗的指令,帶了幾個會逗趣的手下過來哄羅衣開心。但是這么一會兒過去,他已經分不清是他們逗她開心,還是她逗他們開心了。只見手下個個笑得開懷,無比的真心實意,徐睿心中有佩服有感慨,并不是很愿意走。 “大小姐說的哪里話?誰要跟那些臭男人耍?我們就要陪著大小姐,求大小姐讓我們留下吧!”一個士兵說道。 緊接著有人附和:“就是!再說那什么齊公子,他自己單薄得像個菜雞一樣,站在大小姐身邊都不能為大小姐擋風,要他何用?瞧瞧,他自己站到避風的位置去了,何曾把大小姐放在眼里?” 說這句話的士兵,剛才排擠齊子文時,被踉蹌著的齊子文無意中搗在了肋下,此時還隱隱作痛。雖然他認為齊子文不是故意的,但還是給他上了眼藥。 羅衣偏頭看了齊子文一眼,他穿著一身淺色衣袍,站在陰影里,安靜得就像鬼一樣,不知情的人看過去,保不齊就要被嚇一跳。 她笑著收回視線,對他們道:“真的不必了。我也有些累了,過一會兒就去歇息了,你們回去吧?!?/br> 徐睿見她是真的不用他們陪,就走過去把自己的手下們挨個敲打了一通:“一個個臉皮厚的!滾滾滾!”然后看向羅衣道,“大小姐,我們到那邊去了,你有事就吩咐?!?/br> “好?!绷_衣點點頭。 徐睿這才跟一幫手下打鬧著走遠了。 齊子文慢慢從陰影中走出來,在羅衣的身旁站定。他沒有說話,只是有意無意間站在了上風處,為羅衣擋去了大半的寒風。 羅衣一無所示,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舉動。 直到篝火一簇簇的滅了,士兵們漸漸散去,喧囂的熱鬧逐漸歸于平靜。 只有一輪安靜的明月,照著一地的冷清和寂寥,陪伴著蒼涼的大地。 羅衣沒有轉身離去,依然站在原地,看向一片空曠。 她臉上仍然帶著淺淺的笑,好似那空曠冷清的場面,與方才的喧囂熱鬧沒有絲毫分別,在她眼中都是一樣的風景。 齊子文一直有意無意地觀察她,此時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不知怎的,心頭竟涌上一股涼意,叫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顫。 “你……”他忍不住想說些什么。 卻被她打斷了:“噓!你有沒有聽到什么?” 她細長的眉頭輕輕蹙起,耳朵偏向某個方位,似在仔細聆聽什么。 然而齊子文的注意力全在她豎在唇邊的一根纖細的、白皙的手指上。 會是軟的嗎?是像山藥糕一樣柔軟滑膩嗎?還是會像他的手指一樣,覆蓋著一層堅硬的繭子?會是熱的嗎?還是像羊脂玉一樣,泛著微微的涼意? “有人在哭?!?/br> 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打斷了他不明來處的綺思,齊子文回過神,凝神聽去,果然聽到細細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他分辨了一下,就知道這哭聲是哪里來的了。他偏頭看了看她的側臉,她似乎還沒有明白,仍然在凝神分辨。 他忽然覺得有趣。 告訴她,看看她的反應? “是軍妓?!饼R子文這樣答道,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量她的表情,“將士們常年駐守邊關,生活單調而乏味,因而大部分軍中都會設置這樣的制度,紓解將士們的苦悶?!?/br> 他的語速并不快,每個字都咬得十分清晰:“大部分女人都是戰俘,還有少部分是青樓女子,良家婦人比較少,但也不是沒有。她們每天都要應付十幾個男人,身體弱的很快受不了,或者病死,或者自殺。身體健壯的,能捱過最初一陣,但是最久的也只活過半年?!?/br> 他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似是側耳分辨風中傳來的哭聲,然后他道:“明天一早,不知道又有多少女人被抬出去。她們這樣的人,死后是不會入土的,或者丟去荒野,任由野獸啃噬,或者一把火燒了,不留下任何痕跡?!?/br> 他以極為冷靜的口吻訴說著這樣的事,好像這沒有一丁點兒的殘忍,只是吃飯喝水一樣尋常的事。 說完,他便眼也不眨地盯著羅衣,好像在等她的反應。 “你很清楚這些事?!绷_衣微微挑了下眉頭,“你也曾經是其中一員嗎?” 齊子文沉默了下。 “我不是?!彼穆曇舻统?,帶著一如既往的沉著和冷靜,卻又透著幾分刺探,“你不會覺得很殘忍嗎?我以為,你這樣的女子,會對這種事感到憤怒和不平?!?/br> 然后,她會去解救那些可憐的女人們。 但是軍中是少不了軍妓這種設置的,所以她一旦插手,必然會引起非議和抵觸,就連傅耀宗都保不了她。 想到這里,齊子文的眼中劃過一絲興味。 很久沒有碰到如此有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