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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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顧有悔和他是一路子的脾氣,迎在紀姜前頭道:“你給站遠些!誰準你這樣跟她說話的,等你們大人從刑部大牢里頭出來,不打你大棍子?!?/br> “什么,媽的,老子們進城了,這幫東廠的狗還敢拘著他,走,帶人跟我迎我們大人去?!?/br> “站住,樓鼎顯!” 他被一個女人喝得一愣,馬蹄子都跟著絆了一下。這不是當年青州府上那個逆來順受的小奴婢嗎?這會兒是吃了什么東西,養出這樣的氣焰來了。 樓鼎顯回過頭。將刀往腰上一掛。 “我是大人手底下的人,什么時候要聽你的調遣了?!?/br> 顧有悔道:“聽你們大人的調遣,你現在還在青州喝大風呢,能把馬蹄子壓進帝京城來?” 樓鼎顯被他說愣了:“什么喝大風,你這家伙說什么呢?!?/br> “你不知道我說什么,告訴你吧,你收到的手令,是紀姜寫的,你還說你不聽她的調遣嗎?傻愣子!” “什么?你寫的?那……大人呢……” 刀子拉起來,劈下去,頃刻之間就是幾條人命,死沒死簡單明了,但是樓鼎顯顯然是搞不懂這皇城里的人事手段,一下子有些慌了。眼見著自己數十萬的大軍,一路暢行無阻地到了帝京城,兵部那群辦事的就跟化了膿包一樣,連個泡都沒有鼓起來,他雖然是個粗人,還不至于因此而遲疑,但心里也在犯嘀咕,如今聽顧有悔這樣一說,嚇得他幾乎汗毛都豎起來了。 這是要做什么,又是這個女人的數段,要甕中捉鱉,滅了他的十萬大軍嗎?他想著還在城外十里地生火做飯的軍隊,不由揚起了馬鞭子。 “你這個刁……” 他還沒把話說完,卻聽面前的女人道:“先別慌罵我,我并不是要害宋簡?!?/br> “那你為什么要偽造大人的手書!” 紀姜仰起頭:“你和你們大人,已經被逼上賊船了,我為賊,你們也得跟著我為賊,想你們大人和你自己都有出路,你只能聽我的,成王敗寇,翻掉帝京城這里的天和地,我們才活得下來?!?/br> 樓鼎顯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他想不通,自己希望宋簡造反不是一天兩天的了,想不到最后,竟然是跟著一個弱女子舉起的大旗??墒堑纫幌?,她從前不是大齊的公主嗎?當年,不是她為了所謂大齊的江山天下,才把宋簡一門送上絕路的嗎? 骨rou屠戮骨rou,信念顛覆信念。 他活得太粗,只能從其中聞到焚燒人rou的rou香,還不能看到切割人情倫理的血腥。 “你的意思是,你要我,跟著你去逼你們大齊的宮嗎?” “差不多,是你說的那個意思?!?/br> 她說得很淺淡,秋風把軍旗吹動得獵獵作響,她素色的裙擺揚起,呼應著樓鼎顯刀柄上的大紅穗子,這一紅一白相互招搖,詭異得很……“我怎么信你?!?/br> “你只能信我了?!?/br> 樓鼎顯一怔,隨即又笑了開去,哪里知道越笑越張揚放肆,竟有幾分頓悟之時,看脫世間萬象的荒唐禪味來。 顧有悔道:“你這個人,得瘋病了么?!?/br> 樓鼎顯道:“混小子,你休放屁,老子是在想,我們大人何等人物,這是要了一個什么樣子的女人。得,臨川什么公主,今兒爺跟你去開刀子,你說砍哪里,爺就砍哪里。若大人出來,要賞我大棍子,我就把你供出去,讓你去挨?!?/br> 面對一個不知人事變遷,記憶還停留在幾年前的粗人。 他的話卻莫名得痛快,痛快到紀姜也想讓宋簡聽一聽。她隱忍了太久,矜持了太久,她困在花濃宮深,金鍍歲月的夢里也太久了。面對宋簡,好像必須要拋掉宮廷雅言,渾說一通市井糊涂話,才能扎扎實實,不遮不掩地告訴宋簡。 她有多心疼他的這一生。而她這一生,又有多愛他。 *** 文華殿前此時正式劍拔弩張的時候。 梁有善才在東廠的人那里聽到了李旭林慘死在午門,尸體還被百姓踐踏,至今無人去收斂。人正氣得發抖,就聽人來報,說樓鼎顯的人馬已經破了帝京城的大門,沖入大齊皇城來了。 “什么!孫劉兩家的人馬呢!” “那些人……在白水河就交一次手就吃了憋,不動啊……” 所謂無根之人的權勢之路,就是連樹倒猢猻散的資格都是沒有的。樹好歹還有根,倒了之后,枝頭的殘葉還要在風中嗚咽一陣,為他哭一場。然而他如今的處境,卻真的只是一根獨木,連一片葉子的安慰都尋不到。 他手上還捧著伺候皇帝盥洗的金盆,明晃晃的晃眼睛。 底下的人大多慌了,“督主,怎么辦啊?!?/br> 怎么辦,他千算萬算,不曾算到紀姜竟然真的會縱樓鼎顯逼宮。她真的不顧小皇帝的命了嗎? 正想著,李娥打簾從里面出來。她看了一眼梁有善。 “梁公公怎么還站著,萬歲爺在喚您呢?!?/br> 做奴才伺候人,總要有所求,財路被宋簡撬斷,黨羽也被人殺得殺,流得流。伺候人的這層皮早就沒有必要披了。 他將金盆放下。 “把慈壽宮給我圍起來?!?/br> “來不及了,督主,鄧家的那個小侯爺剛剛就帶人把慈壽宮封護起來了!” “什么!” 外面喧聲四起。 “來了呀……來了呀……” 梁有善喝道:“慌什么,讓東廠的人全部給我到文華殿來!” 李娥道:“你要做什么?!?/br> 梁有善一把推開他:“伺候你們萬歲爺歸西!” 李娥本就是剛烈的女子,聽他這樣說,哪里肯放他就這么走了,一把抱住他的腰:“你敢對萬歲爺下手!必被碎尸萬段的!” 梁有善隨手抄起一把花剪子對著李娥的肩背狠戳去:“那也死得磅礴大氣,和這天下的皇帝一道陳尸?!?/br> 李娥吃痛松力,黃洞庭見狀忙上前來摁住她的傷口,將人樓入懷中。 梁有善道:“你們這對假鴛鴦,也跟著那小皇帝去吧,等咱家伺候完了正主,再來和你們了結?!?/br> “你……” 話未說完,殿外卻有人在喚梁有善的名字。 李娥吐出一口氣來,對黃洞庭道:“聽見沒,是殿下!” 與此同時,梁有善卻也笑出了聲:“我就知道,什么臨川長公主,女人而已!狠不到那個層度!” 說完,他甩袍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喝道:“把這兩個人,鎖到里閣去?!?/br> 話說完,文華殿的大門也被他推開。 刺眼的陽光如同猛獸一般張牙舞爪地撲了進來。檐頂上的垂鈴猛地被風刮起,悠長的鈴聲送向天際。梁有善不由得抬頭望去。 八月初天空,高闊得看不見一只鳥。 天穹底下,紀姜站在階前。她仍然穿著素孝,周身所有金玉飾物都摘掉了。 “呵……” 梁有善笑了一聲,“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個皇家子嗣的命有你這么賤?!?/br> 他一面說一面沿著石階往下走。 “血海深仇,宋家人竟然殺不了你,陸莊的火也沒能把你燒死,甚至連涂鄉的瘟疫,都能叫你避過去,你是什么公主,公主都是金玉命,是那碗里的水晶丸子,咬一口就要流血拆rou的,你呢……” 紀姜寒目迎向他:“可惜我早就被貶為了庶人,老天爺收了我金玉命去,要我做草芥蒲葦,不折不斷,一定要活到你命盡得那一日?!?/br> 梁有善仰頭大笑:“好氣魄,公主殿下?!?/br> 他說完,張開雙臂來,偏頭道:“那又怎么樣呢。你當初不就是為了你們紀家這個弱子,把整個宋家都送到了刀下,現在呢,你回頭看看,你這一生活得不荒謬嗎?” 樓鼎顯啐了一口:“媽的,什么狗屁閹賊,死到臨頭還……” 他說著就要舉刀,梁有善喝道:“誰敢擅動,我立刻讓你們大齊皇帝人頭落地!” 樓鼎顯壓根就沒想摁刀:“老子怕了你么,梁老狗,你知道沒有兵部調令,我們行軍千里入帝京,本都誅滅九族的死罪,今兒你不殺皇帝,我們也要殺皇帝,你嚇唬誰呢!” 他說得豪氣沖天,冷不丁被他身后顧有悔狠頂了一下脊背,人在馬背上一個栽,差點被這個力道懟下來,他差點拔刀就要往后砍。背后那人的氣焰卻比他還要大:“她沒講話,你就給我閉嘴!” “我說你這個顧家小子……” 紀姜聽著身后二人的對話,千鈞一發之際,男人們直沖云霄的勇氣和執念,配上將才梁有善良口中的‘荒謬’二字,真的頗有滋味。她這一生的確活得荒謬,構陷所愛之人,淪落青州為奴,顛沛流離,痛失親子,愧對女人們……但宋簡卻在彼岸,像娑婆之外接引的渡人一樣,孤零零的一個人,張開雙臂,承受了她全部的傷痛,解釋了她所有的荒謬。 他是她的倚仗。 “殿下,親手護下的人,今日親手殺。為了我梁有善這么一個閹人,值不值得啊?!?/br> 梁有善的聲音尖銳的刺耳。 秋風瑟瑟,一下子就送出去好遠,那一個刻意拖長的尾音甚至在風里打著旋兒,招搖地婉轉起來。 “你要什么?” “呵……” 梁有善抱臂而立:“這就對了,殿下,我要什么,我要宋簡受死。這些人那一路得退回哪一路去?!?/br> “去你個祖宗奶奶!” 樓鼎顯哪里聽得下去他說這些。怒目圓睜,要不是被顧有悔摁著,早就要不顧什么皇帝死活,上去卸rou塊了。 紀姜仰起頭,望了一眼面前巍峨的文華殿。 皇帝原來是住在乾清宮,后來因為膽怯,就住到了文華殿的后殿當中,這處當年接受百官朝拜的輝煌之地,曾經葬送宋子鳴血污之地,諷刺得成了一個少年天子自困的牢籠。 “來人,把萬歲爺請出來?!?/br> 少帝幾乎被嚇瘋了。自從紀姜離開的帝京城以后,梁有善就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本能地順著他的意思,被隔絕在宋簡,陳鴻漸這些人之外。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梁有善也會有一天向他舉刀。 大齊是個什么樣的皇朝,紀姓的男人們都被抽了骨頭。軟得像一灘泥巴。 他像一只被剝了毛的稚雞一般被人推了出來。黃洞庭拼命將他護在懷中,行得踉踉蹌蹌。 自從那年冬季一別,紀姜在也沒有見過這個弟弟。 他長大了,從前的眉目逐漸展開了,有了少年人風致。除了那皺眉時眉間刻出紋勾,和她們早死父皇一樣之外,紀姜第一眼,甚至有些認不出來他。 他卻一眼認出了紀姜。只那么一眼就呆愣在了階下。 張口結舌,喉嚨里伸出某種難以言明的苦味,整個人也像被灌入了啞藥一般,少帝猛地握緊了黃洞庭的手。 “jiejie……” 他嘴唇張合,舌頭打結,說出這兩個字以后就再也站不住了。身子往后仰去,靠著黃洞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梁有善張狂地笑道:“對,萬歲爺,你jiejie還活著。你自己睜大眼睛看看,今日反你的人,就是你的jiejie!你好好看清楚,宋簡,臨川公主,你母后,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在乎你的性命,你就是他們眼中的傀儡!” 少帝說不出話來,但他的目光卻死死地定在紀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