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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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真假 月上松枝頭。 紀姜靠著籬墻坐著, 宋簡的頭枕在她的膝上, 杏花醉人的香氣縈繞在旁,屋中點著一盞豆兒大的光, 宋簡睜開眼睛,只能看見紀姜隱隱約約的輪廓。 “醒了?” 溫涼的手指拂開他額前的濕潤發。 紀姜低垂下眼眸。她洗了臉,長發也柔順地被一根發帶束著。雖一身樸素, 卻依舊整潔講究。她前面的柴扉半開著, 輕暖的風推搖著門咿呀咿呀,輕輕作響。她裙擺上的柔紗不時飄揚起來,拂掃著地上干草和枯枝, 襯得她像一朵夜中悄然而放的白蕊曇花。 宋側翻了個身?!斑€沒有睡得足夠?!?/br> 身上可見的傷口已經被簡但地上過藥了,夢中不覺,醒時卻辣疼得厲害。他忍不住偶爾一陣抽顫。紀姜握著他的手。在他耳畔輕聲道:“將過三更天,再睡會兒吧, 我守著你?!?/br> 宋簡卻搖頭。 “你離開我快兩年了,我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覺?!?/br> “我明白?!?/br> “你明白什么?!?/br> “明白帝京這一年,你戰戰兢兢, 如履薄冰?!?/br> 他不禁咳了一聲:“都說我權傾朝野,要走我父親的老路了, 想不到,還能在你這里, 得到這樣八個字……” 笑聲中伴著苦澀的咳喘,他抬手摁了摁喉嚨。 “從前睡不好,如今, 你在我身邊,反而不舍得睡過去。你還會走嗎,你若不走,我就再睡會兒,你若還要走。我就和你說會兒話?!?/br> “不走。 ” 她將一件舊衣疊作枕頭,輕輕托起宋簡的頭墊下去。 “我是來尋你的?!?/br> 他像是得到了什么安慰似的閉上了眼睛,外面暗淡的火把,零落得散在夜幕中??罩袇s有一片無比璀璨的繁星。山野中天壓得很低,月亮繞出遠處的松林,月光浩蕩傾瀉,把一切人物都拖拉出了纖常的影子。 宋簡的呼吸平勻,閉著眼睛卻沒有真的睡去?!?/br> “紀姜?!?/br> “嗯?!?/br> “你還記得當年在帝京城臨別時,你我之間說過的話嗎?” “記得?!?/br> 紀姜靠著竹籬墻,歷經洪水之后粘膩冰冷的墻體,似乎能將周身的知覺,都帶回幾年前帝京城的那場大雪之中。她低眸望著枕在自己膝上的男人。 “我記得你問我,三年恩情今日斷否。我回答你,不斷,然紀姜先是大齊公主,后為宋簡之妻?!?/br> 她說著,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最后啊,你問了我一如同讖語一般的話。你問我,若有一日,我為庶人呢?!?/br> 宋簡也笑了一聲:“是嗎?那個時候的我,竟如此惡毒?!?/br> 紀姜搖了搖頭:“我一直很想將那一日都忘了,直到在帝京看到你寫給朝廷那本要貶我為庶人奏書時,我才想起你最后的那個問題?!?/br> 她垂下眼睛,望著宋簡微紅的耳廓。 “那時候,我在想,分別的那兩年,你一定每一日每一夜都在恨我?!?/br> “嗯,恨你,也很想你。只是,我一向自負,前一樣可酣暢淋漓,后一樣,不肯對人對己言明罷了。那個時候,我恨你為了朝廷,犧牲掉我宋家滿門,我很想看一看,失去公主尊位的紀姜,會淪落到什么地步?!?/br> 紀姜的聲音很柔,溫暖的鼻息摩挲著宋簡的耳廓。 “那我因該沒有讓爺失望?!?/br> 她突然換了一個稱謂,這一聲“爺”可當真是久違了。 宋簡搖了搖頭,他側過身子,頭靠在了紀姜的小腹上。 “你在笑我嗎?紀姜?!?/br> “沒有,相反,我很慶幸,你把我從帝京拽到了你的身邊。宋家滅門之后,我也不曾有過一夜的好眠,母后心疼我親手毀了自己的歸宿,我卻覺得,我不值得這份心疼。父皇在的時候,偶爾會個我講佛經,他那個人,懦弱,過去什么都聽你父親的,后來什么都聽母后和顧仲濂的,但他是一個極溫柔的好人。他讓我坐在他身邊,跟我講因果,講輪回。講輪回,講恩怨相償……” 說至這里,她的聲音輕柔,目光若月下清潭里得水,漾著柔軟波光。 “宋簡,你若從此放棄了我,與我再不相見,我的余生,也再也不會過好。對于我而言,我一生都行得規規矩矩,陸以芳從前告訴我,我是大齊江山圖上的一叢花,我這一生不能有臟污,不能有過錯。我一向也都是這樣做的,因此,當我手染血污之后,我真的很難放過自己?!?/br> “你……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紀姜,若我是當年的你,也許會做一個天下的罪人?!?/br> 他們似乎從來沒有這樣透徹地把剖白在彼此的面前。 千瘡百孔,同樣破碎的兩顆心終于在涂鄉溫暖的春夜星空下伸出柔軟地觸角,去抓扯,揉攪。 “不過,那是我,不是你。我所認識的紀姜啊,一直有一顆玲瓏,又悲憫萬民的心。是我被仇恨蒙蔽,才將折可心傷得支離破碎,如今惡果自食,豈料,你仍肯垂青,關顧我這個臣民?!?/br> 紀姜彎下腰來,溫潤的唇面貼著他的額頭,落下一個清淺的吻。 “宋簡,你從來都不是我的臣民,你是我紀姜這一生的倚仗,如今,就算你還要把公主尊位還給我,我也不想再要了?!?/br> 她直起腰來,稍稍屈了些膝蓋,好讓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如果沒有青州府衙前的那一場刑杖,沒有府牢的牢獄生活。我永遠都不會明白,當年宋家的那場浩劫,帶給宋子鳴和你的,是多么深重的傷害。父親說因果輪回,是在漫長歲月里一點一點發生,閉合的。就好像飯食一口一口的吃,恩仇也要一樣一樣償還。你是我的夫君,我親手推你上絕路,那也一定要親身與你共赴,才算全了我和你這一世的緣分?!?/br> 宋簡睜開眼睛,豆大的燈已經要熄滅了。 然而窗外的星光月色卻毫不吝嗇,將紀姜的臉映照得清清楚楚。她已經過了二十四歲。不施粉黛,眼角眉梢仍是久經雕琢的美。 宋簡抬起手來,輕輕撫摸著紀姜的下顎。他的手燙得嚇人,而她周身去卻是將將好的溫熱。 “其實,一路撐著我走到現在的人是你紀姜,從前我從來不肯承認這一點,不過如今我可以告訴你,恨也好,愛也好。若你不在眼前,人生的之中狂怒,極喜,都沒有太多的意思。紀姜,我理所當然的揉碎了你,繼而也揉碎了我自己。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資格再度擁有你,但我希望,我們余下生命,仍能些許微淺的關聯?!?/br> 她握抬手握住撫在自己臉頰上的那只手。兩人凝望沉默,多年來的思念,愛意洶涌無邊,習慣了克制,此時一切都溢于言表。紀姜凝向他滿是傷痕的手臂。良久,終于開口輕輕地吐了一個字。 “好?!?/br> 其實人間并沒有社么嗎逾越不過去的坎,也沒有消泯不掉的仇恨。只是看彼此肯不肯剖開自己,透透徹徹的表達一回。在這樣的表達中,撥開戒備埋怨的那層紗,去看到對方guntang的那顆真心,如此就夠了。 畢竟人生只有短短的幾十年,然而明月星空就照耀著一輪又一輪的輪回。能被江山收斂熱愛,能被歲月典藏深情,是人活一世多大的福氣啊。 “紀姜,若我們能回去,你跟我回家吧?!?/br> 他的眼眶泛了紅。 他想要得寸進尺了。她不是聽不明白。 “好?!?/br> 她重復了那一個好字。 宋簡卻怔了怔?!澳悴粏枂栁?,要如何處置意然和陸氏嗎?” 紀姜含笑搖了搖頭:“你不用做任何的處置,我這一生要陪伴和照顧的人,是宋簡,只要你不放棄我,別的,我都不會再去逃避,再去害怕?!?/br> 說著,她聲音一淺。 “至于意然……宋簡,別怪她,你站遠些,我來償她就好,不論是她,還有她的子嗣,我都會竭我所能的補償。這一生償不盡,還有下輩子。你無需再替我擔待,你替我擔待的,已經夠多了?!?/br> 她坦然靈透。 不光在波譎云詭的政壇之中。也在諱莫如深恩仇之間。 宋簡的心一時悸痛。他這一路遇到過很多女人,陸以芳,陳錦蓮,竇懸兒,但遇到了一個能與他心意相通,能與他同翻一本金石典籍,會贈他絕世的檀香,愛與他賭書斗棋,甚至堪與他在政壇之中傾軋,最后,還能同臥在涂鄉野地,一身素衣,四壁陋室,面對浩瀚無邊星光月河,說盡世間金矜持又深情的話。 她是大齊唯一的長公主,也是泥濘里堅韌的女人。 “再睡一會兒吧。我不會再走了?!?/br> 她攤開手掌遮蓋住他的眼睛,月光全部被擋在了這一團溫軟之后。 然而紀姜影子還仍然停留在眼中。失去視線之后,她的聲音在耳邊,變得更加清晰。 “宋簡,我對你說過一些假話,如今我想認給你。我啊……其實不想任何一個女人來關照你得下場。我……” “嗯。我懂。我也有一句話想認給你?!?/br> “你說?!?/br> “紀姜,恨都是假的。我愛你?!?/br> 第92章 出氣 男人的睡相總是張揚的, 然而宋簡習慣講究坐臥姿態, 像在山寺里枕松而眠久了,哪怕是在山野之地, 手臂也要端端正正地屈放于耳下。雙眼親合,呼吸平勻,肩頭順著呼吸輕輕的起伏。 紀姜輕手將最后一縷壓在宋簡腰下的裙綢紗從他身下拽出來。 外面的天空的已經朦朦朧朧地發了白。喑啞的野雞鳴叫聲飄渺, 混著遠處河水奔流的聲音陣陣入耳。紀姜從竹屋中走出來, 轉身合上柴扉。 “宋大人,睡下了嗎?” 一個輕柔的女人聲從背后傳來,紀姜輕驚, 回頭看時,卻見青娘手執一件披風立在她身后。她穿著藏藍色的羅裙,長發松束,除了耳畔的乳白色的珍珠墜子和手腕上掛著的一串瑪瑙佛珠, 周身再無一樣飾品。青娘信佛,常年吃素,因此很瘦, 背脊也有些佝僂。眉眼青素,和紀姜在京中見多了的官家夫人相比, 有很大的不同。 “是不是妾身驚著殿下了?!?/br> 她見紀姜沒有出聲,便蹲身行了一個禮。 “哦, 不是,紀姜是頭一次與夫人相對,想起些旁事, 這才失神了?!?/br> 青娘笑了笑,將手中披風捧上:“晨間天亮,老爺怕殿下著涼,讓妾身給殿下添衣?!?/br> 紀姜忙承接過來:“顧老與夫人有心?!?/br> 青娘直起身來,借著熹微的晨中光望向她的面目。素麻的發帶拂動在她肩頭,春裳輕薄,又被山中枝椏夠拉得破碎,隱隱約約,勒出她的肩骨的輪廓。那張臉是熟悉,但氣質卻全然不一樣,說她是皇族子女,卻像經歷一場凌剝,把沉重的金銀飾物和和繁復的宮妝裝都剝得恰到好處。 青娘看得有些出神。良久才輕聲呢喃了一句。 “真像啊?!?/br> 紀姜將那件披風籠在肩上,東方的太陽沖破了朝霞,一下子撞出云層的桎梏,周身有了遮蔽覆蓋,又沐浴于光下,人卻漸漸地感覺到越來越深重地疲倦。 紀姜揉了揉眼睛,淡淡地露了笑容。 “像太后娘娘吧……” 青娘一怔,屈膝就要跪下去,卻又被人端端地扶住。她不敢抬頭,忙道輕聲道:“妾身萬死?!?/br> 紀姜扶她立穩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