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轉過云母的大屏風，走到里面去了。

    宋簡進來的時候，并沒有看見宋意然。只有楊慶懷站在門前迎他。爐上熱著黃酒，地龍燒得極暖，侍女上前來替她脫掉外頭的大毛皮子。

    他拱手向楊慶懷行了個禮：“宋簡，請知府大人安?！?/br>
    楊慶懷忙扶住他，“不敢當不敢當，都是一家人，叫意然看見，本官又不得好了?？煺??！?/br>
    宋簡不推遲，二人一道入座。

    楊慶懷命人斟酒，“聽說，白水河的大功臣回來了?！?/br>
    他說是樓鼎顯。聽著雖是隨口一個寒暄，在這個當口卻有些敏感。

    宋簡點了點頭，接酒道：“大人覺得白水河的局面，可惜了嗎？”

    “我……不不不，我不想青州與朝廷打仗。太麻煩?！?/br>
    他喝了一口酒。不愧是而是年的老黃酒啊，那滋味厚的，酒氣直沖他的眉心。

    “不瞞先生，顧仲濂之前給我寫了好幾封信，叫我替朝廷辦事，探聽青州府的事，我啊……就復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字?！?/br>
    宋簡舉盞應道：“多謝大人關照?！?/br>
    楊慶懷道：“哪能這么說，先生能把meimei交給我，我自然要為先生謀劃不是?！?/br>
    說著，他想起之前的一件事，又問道：“之前那件事，還要給先生賠個不是，上回衙門前的杖刑，我不知道……里頭那個姑娘是先生看中的人，不然，也不能……”

    “無妨，她是犯了大錯。大人替宋簡責她，過幾日，我讓她給大人磕頭?！?/br>
    楊慶懷忙擺手：“這就不必了?！?/br>
    正說著，云母屏風后面傳來宋意然的聲音：“你們說什么，誰犯了大錯要磕頭的?！?/br>
    宋簡側過頭，宋意然換了一身鵝黃綾子襖扇出來，手中捧著一只黃銅暖爐。

    她在宋簡面前立住，蹲身行了個禮，含笑喚了一聲“哥?！?/br>
    說完，又將自己手中的手爐遞到他手中?！澳闩??！?/br>
    宋簡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宋意然了，這會兒見起色好了不少，心里也舒暢。

    “身子大好了，你嫂子說，過了初十，接你回府上住幾日?！?/br>
    宋意然坐到楊慶懷身邊，親手替他二人添酒。

    “嫂子待我好，哥也不能辜負人家，對了，你們將才說什么呢，我沒大聽清?！?/br>
    楊慶懷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只當是尋常男人的風流債，張口借著這個話頭就揶揄起宋簡來。

    “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老爺之前在衙門杖了一個京城來的流民女子，沒想到，是你哥哥看入眼的人?！?/br>
    “哥哥看入眼的人？”

    宋意然知道宋簡對女人沒什么興致，雖然府上妾室不少，但那都是陸以芳的安排進來的。

    想著，她疑惑得看向宋簡?！罢l??？”

    宋簡端起酒盞喝了一口，開口平聲道：“臨川?！?/br>
    第15章 珍寶

    臨川是誰？

    宋意然并不像宋簡那樣熟悉這兩個字，她頓了一下才想起與這個稱謂相對應的女人——紀姜。與此同時，她像一只被火燎燒到尾巴的母貓一般，噌地站起身來，鬢角的步搖亂顫。

    “她來青州了嗎？”

    楊慶懷不解地抬頭看向宋意然，“怎么了。誰來青州了”

    話一問出口，突然自個也呆住了。

    臨川。臨川長公主啊。天啊，他青州府衙前的這場杖刑可真是……精彩？楊慶懷抹了一把臉，看向宋簡。

    宋簡舉箸，夾了一片桂魚，聲中聽不出什么情緒。

    “意然，坐下?！?/br>
    宋意然壓根就沒聽見他這句話，聲音如同錦緞被撕開了邊兒，有尖銳，又隱隱的發啞。

    “她在哪里？你為什么不把她拖到父母的牌位前，殺了她！”

    宋簡沒有說話，他慢慢將那片桂魚放入口中，一點一點往喉嚨里咽。

    楊慶懷見這兄妹二人漸漸有了劍拔弩張之態，便出聲調停道：“來，你先坐下，你兄長有你兄長的打算，你一個女人家，又是做meimei的，怎么能這樣說話?！?/br>
    宋意然回頭尖聲道：“老爺知道什么，當年若不是那個女人，我父兄也不會下獄，我也不會淪落軍中為妓！”

    說著，她捏住宋簡的手臂，“哥，你是不是忘了，她是怎么模仿你的筆跡，偽造你與父親某逆的證據的，這種女人，你要么殺了她，要么就該把她扒光了丟到軍營里去！讓她嘗嘗萬人踐踏的滋味！”

    話說到這個地方，連楊慶懷都變了臉色。

    宋簡將手中的筷子“啪”一聲拍在食案上：“宋意然，在知府大人面前，你是在辱她還是辱你自己！”

    宋意然怔了怔，一下子紅了眼睛。她腳上一軟，跌坐下來。

    楊慶懷忙環住她瑟瑟發抖的身子?！八蜗壬?，你們的事本官爺知道個七七八八，她這幾年，就這點執念，你們是兄妹，何必為個女人傷了情分?！?/br>
    宋簡呼出一口氣，稍微抑平聲音：“她如今在我府上為奴，你要如何處置她，如何消你心頭之恨，哥都隨你，只有一點，她的性命我留著，還有用處?！?/br>
    宋意然靠在楊慶懷懷中顫抖著笑了一聲。

    “不許傷她性命是嗎？”

    她抬頭望向宋簡，“你們男人，見面三分情，當年在嘉峪，你說過，若你我能掙扎出性命，一定要將她千刀萬剮，如今可好，你把她接進府中……”

    她的聲音有些扭曲，似笑又似哽咽：“呵呵，做個兩三年的奴婢，是不是要給她抬個位置，做成姨娘，再過個幾年，把嫂子也攆了，府上還是你兩過活。哥啊，父母的仇，你是不不要報了？??？”

    楊慶懷知道她那張嘴有多毒，怕過一會兒，兩個人都下不來臺，忙捏住她的手道：“好了！你說那么多干什么，老爺花了那么多白的金的，好不容易把你的身子養起來，這一氣，又白費了?！?/br>
    宋簡站起身，“意然，這是在楊大人的地方，你又是楊府的婦人，當著大人的面，我不計較你的失言和失態，你若以后，再敢在我面前提，忘記父母之仇這樣的話，別怪哥不給你留情面?！?/br>
    宋意然仰起頭，纖白修長的脖子上突起一根青色的經脈。

    “是……是我不該胡言亂語，可是哥，你信不信，紀姜，能毀你一次，就能毀你第二次，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也是宋家最后的血脈?？墒?，那個女人！她的心永遠向著大齊的！哥哥，meimei求求你，不要再被她騙了！”

    宋意然的話，其實沒有錯。

    她會千山萬水地來青州找他，無非是為了白水河退兵之約，與其說她是來到他身邊，求得自己的原諒，不如說，只是為了替朝廷解一時之困。不愧是大齊的長公主，紀姜的這個這顆心，真是廣博啊。

    他這樣想著，眼眶竟然有些發熱發癢。

    “來人，夫人不勝酒，快把夫人扶下去歇著?！?/br>
    楊慶懷命人把勉強把宋意然帶了下去。暖室中才稍稍消停下來。

    二十年的黃酒才喝過一巡，紅泥爐上的水早就滾了，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騰起的暖煙直撲人面。

    楊慶懷從新坐下，看了一眼宋簡，“宋先生，要本官說，何必讓她知道這些事呢，你喜歡那個女人，留在府里悄悄寵著就行了，她如今也不是什么公主了，充其量，就是個玩樣兒，意然不痛快了，你就丟給她出出氣兒，她也是個女人，嘴上毒，哪里能真就下得了狠手?！?/br>
    說完，他從新斟了一杯燙酒，“先生是要做大事的人，本官知道，誰都絆不住先生?！?/br>
    “玩樣兒？”

    宋簡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

    “我meimei，也是大人你的玩樣兒嗎？”

    “誒……這……”

    楊慶懷被他問得一窒，反應過來后忙擺手道：“那不能這樣說，意然，可是我的珍寶?！?/br>
    好熟悉的話。

    記得當年大婚宴上，先帝也曾言：“宋家兒郎，朕將大齊的珍寶，朕唯一的公主，交給你了?！?/br>
    他當她是珍寶嗎？好像也沒有。

    但她本來就是明珠，光滑流轉地輝耀在他被迫平寂下來的那三年。

    “宋先生，來，咱們再喝一杯?！?/br>
    宋簡失了興致，推掉了他的手，“不飲了，晉王府今日堂會，宋簡，要去走個過場?！?/br>
    楊慶懷也不尷尬，連聲道：“知道，知道，我送先生出去?！?/br>
    宋簡朝里間看了一眼，里面暖帳層層疊疊，卻仍隱約傳出宋意然的哭聲。

    宋簡仰頭嘆出一口氣，“楊大人，意然是宋簡唯一的親人，大人善待他，就是善待宋簡，宋簡在青州一日，一定保全大人一日?！?/br>
    “自然，本官，多謝先生?！?/br>
    ***

    宋簡從意園出來，時辰尚早。跟著一路過來的小廝問道：“爺，咱們這是回呢，還是去晉王府？”

    宋簡道：“那邊堂會唱到什么時候?！?/br>
    “喲，這可還早，王妃包了碎玉班一日的戲?！?/br>
    宋簡知道，憑陸以芳的性子，在這種場合之下，再無趣的戲文她也一定會陪晉王妃撐到最后。那是女人們搭起來的戲臺子，主角卻是男人，鶯鶯燕燕在臺上鋪排起來，男人們才好在臺下談些旁人聽不得的事。

    宋簡今日卻不想入這個場子。

    “走，回府。傳話給張乾，讓他去接夫人?！?/br>
    張乾將陸以芳接回府時，已經快起更了。

    她將身上的氅衣脫下來遞給張乾，獨自走進西桐堂。宋簡坐在炭火旁看公文，案牘累地高，將他整個人遮去了一半。

    “爺今兒怎么沒來?！?/br>
    她走到宋簡身邊，褪下手上的腕鐲，替他添了盞熱茶。

    宋簡抬起頭?！斑@里的事繁，不得空去喝閑酒?！?/br>
    說完，又隨口問了一句：“堂會唱得什么?！?/br>
    陸以芳放下手中的水壺，“唱了好幾出，有一出意然喜歡的《青囊記》，那唱旦角的孩子，有些功力，妾已經讓下面人去傳了，初十幾里面，咱們也尋個時候，熱鬧熱鬧?！?/br>
    宋簡將手中的一本公文累到案旁，險些滑落下來，陸以芳一面伸手去替他扶正，一面道：“爺去瞧了意然，她可好些了。今兒妾讓杜大夫回去了，怕耽擱她的藥膳單子?！?/br>
    宋簡的筆尖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