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顧長青這時低垂著眼眸, 正品著一盞雨前龍井。顧長梅沒有看出來的事, 他卻是心中了然。他與蕭翼一樣,自幼習武。兩人都是家中嫡長子, 從表面來看,顧長青與蕭翼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 一個溫, 一個冷。 但, 實際上,二人都是一樣的城府,一樣的工于心計, 一樣的心思曲折,一樣的沉著冷靜。 顧長青覺得奇怪, 蕭翼此人從不會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情緒,今日怎么像是怒火不可抑制,非毀了一盞花燈不可? 而且, 蕭翼應該明白他這樣做很容易被自己看出馬腳出來。 到底是為什么? 顧長青內心尋思一刻,清香中略帶微甜的茶水入喉,絲絲沁人,片刻他這才抬起頭來, 如若無事的對顧長梅道:“不過是一盞燈,你大驚小怪什么!我還沒問你,昨天怎么徹夜未歸?” 蕭翼持杯盞的手,因為用力的緣故騰起了青筋,但他所有的情緒已經非常完美的掩蓋,此時此刻,還是那個隨時可以風花雪夜的長信侯世子爺。 顧長梅覺得大哥在外人面前數落了自己,讓他很沒面子,但他同時也的確害怕顧長青。天底下就沒有錦衣衛不知道的事,他絕對不會在顧長青面前隱瞞自己的行蹤,所以就拿崔洛當擋箭牌。 “崔洛才回京不久,這還是頭一次在京城過元宵,我當然得帶她去見見世面。大哥你也去過桃花村,那里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你還不清楚么?崔洛這些年太不容易,我.......” “夠了!你回院吧!我與蕭公子還有事要商榷?!鳖欓L青打斷了顧長梅的話。 他這個弟弟心里是怎么想的,顧長青一清二楚。到底是誰想去逛夜市,他也很了然。 顧長梅的話被硬生生的憋回了嗓子口,一甩袖就負氣轉身了,走時卻丟下了一張書生面具。 顧長青目光掃了一眼石案上的面具,面色赧然道:“讓你見笑了,吾弟秉性不壞,就是貪玩了一些?!?/br> 他猜測,是不是顧長梅得罪過蕭翼,否則實在找不出蕭翼故意損壞花燈的理由了,所以,他才將顧長梅給支開了。 蕭翼爽快一笑:“哈哈.....長梅他還是個孩子,你又何必太過苛責,家中有個兄弟也是好的,不像我這個孤家寡人?!辈贿^,他這輩子是不想再要任何‘弟弟’了。 顧長青暫時尚未弄清楚蕭翼的真實心思。面上與他寒酸:“若有的選擇,我也不想要兄弟的?!?/br> 這完全是個玩笑話,說出來,也只是顧長青和蕭翼二人隨意一笑而過。 蕭翼開始說起了正事:“此番皇上的意思是要你我聯手去調查白蓮教之事?!?/br> 顧長青也聽說了此事,接了話:“所以說,白蓮教眾當真混入了京城?” 在大明,刻意隱瞞身份的百姓是極其危險的,秦玉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膳碌氖前咨徑瘫娚踔翗O有可能是有身份有地位之人。 蕭翼提了火爐子續茶,道:“據探子來報,邪/教圣女可能已經潛入大興,你我寧可錯殺,不可錯失一人!” 大興是京畿重縣,是依郭京縣,隸屬順天府,位置至關重要。若是有邪魔歪道混入其中,保不成會釀成打亂。 顧長青知道蕭翼做事一向謹慎把穩,他沒有想太多,道:“好,那蕭公子明日是否即刻啟程趕赴大興?” 顧長青與蕭翼雖然皆為皇帝器重之人,也時常會面,但二人之間總有幾分疏離。 顧長青對蕭翼的稱呼,素來都沒變過,二人從幼時就相識了,他一直都是以‘蕭公子’相稱,若在宮里遇見了,便是‘蕭大人了’。 蕭翼道:“恩,明日?!蹦抗饴淙氡K中,看著沉浮不定的一針一葉,他像是做好了某種打算。 白蓮教是大明嚴令禁止的邪惡教派,大明百姓對此教聞風喪膽。 歷史上,白蓮教曾多次組織農民起義,朝廷對其深惡痛覺。然,白蓮花內的當權者擅于蠱惑人心,以至于朝廷內部也有可能混有教眾jian細。 在沒有篤定白蓮教的具體行蹤之前,朝廷不會大動干戈,以免打草驚蛇。 此番,并不是官府直接抓人,而是蕭翼與顧長青暗中行動,無疑是奉了皇帝的密旨行事。 撇去二人在朝中所站的立場不論,其實,蕭翼與顧長青是十分融洽的合作者。 * 崔洛并沒有急著去打聽崔倩相看對象的底細。 前兩世,崔倩都是嫁給了富甲之戶,她的婚事也算是門當戶對,至于城東的蕭家.......不管是什么蕭家,崔洛總感覺只要與‘蕭’扯上干系,準沒好事。 在府上休整了一下午,崔洛的風寒還未痊愈,她這一輩子還算輕松,用不著捧著四書五經苦讀。 次日,也是一覺睡到自然醒。 立春之后的日頭愈發的暖和,她靠在臨窗的羅漢榻上翻閱類似于《魯班經》的書籍。 她第一世從翰林院出來,被調入了戶部,沒過幾年提升為了戶部郎中,某一日,裴子信舉報她貪墨受賄。 第二世,她去了大理寺,因為一樁案子,得罪了汪直,被他請去了東廠喝茶,結果她被全須全尾的放出來了,裴子信又彈劾她結黨拉派,與內闈關系匪淺,好像還扯上了后宮一位美人,說什么美人曾與她暗中結識........總之,裴子信就沒給過她安靜的日子過。 思來想去,崔洛覺得這輩子還是去工部吧! 她不想在抗爭了,有時候做只‘米蟲’沒什么不好,惹不起,她躲得起! 不用過度擔心科舉,崔洛神色悠閑,黑色長發只是蓬松的簡單綰起,從棱格窗扇灑進的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她可以保持這個姿勢一整日不厭煩。 正在鉆研機關術的崔洛被五郎急促的叫喚聲驚擾。 五郎不得入她的屋子,這是崔洛一開始就規定下來的。 “少爺,有.......幾位大人要進來搜查嫌犯!”五郎叩響了門扉,大聲道。 崔洛驀的一凌,騰的一下子就從軟塌上坐了起來。不是她身子靈活,純粹是刺激受多了,養成了如驚弓之鳥的習慣。 她走到門扉外開了門,卻見除了五郎之外,還見到了蕭翼和他身后一眾人。 崔洛:“........”因為曬了太陽的緣故,她瑩白的臉上已經泛了紅暈,朱顏隱有幾分不太明顯的美艷了。 蕭翼的臉色很難堪,甚至可以說是慍怒? 崔洛不知道是哪個倒霉催的得罪了他,正要開口時,就聞蕭翼搶言,冷聲道:“崔家少爺,今日你的屋子非搜不可!” 他沒有給崔洛任何商量的余地。 崔洛心中冷笑,真當她是涉世未深的十三歲的少年了?按照本朝律例,若無公文在身,蕭翼如果直接進來就屬于私闖民宅了。 她并不怕他本人,只是害怕了生生世世的糾纏,那些近乎讓她崩潰的種種....... 現如今,崔洛的個頭還差他太多,在他面前就是一個孩子模樣,她仰著頭,不帶有半分畏懼,問:“搜什么?為什么要搜?不知道蕭大人是查清楚了我屋子里藏了人?還是一時心血來潮?” 蕭翼陰郁的神色落入了五郎的眼中,五郎覺得自家少爺一向和顏悅色,怎么今日的口氣不太對勁,他給崔洛使了眼色。 崔洛卻視若無睹,添了句:“蕭大人,你不會是懷疑我窩藏了嫌犯吧?”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蕭翼沒有跟她開玩笑,他原來不悅的表情此刻竟然有了好轉,如雨過天晴,月出浮云,笑道:“這倒沒有,本官不過是奉命行事!”他將腰間的銅制令牌拿了出來,是可以自由出入皇城的禁軍令牌之一。 崔洛對此物非常的熟悉,因為她上輩子還從他身上偷過一次。 此處是后話。 令牌一出,不管蕭翼是出于什么目的要搜她的屋子,崔洛只能讓他搜。 她站在一側,給來人讓了路,蕭翼卻抬手一個動作,止住了身后欲要上前的屬下。 崔洛:“.........”難道他要自己搜? 崔洛的猜測無誤,蕭翼獨自步入屋子,神情極為悠閑的在外室看了一圈,順手摸了案幾上的云子麻葉果糕吃了一塊。 崔洛:“?。?!”早知道,她應該下點/砒/霜在上面。 崔洛跟在蕭翼身后幾步遠處,她自己雖沒有做虧心事,也從未在屋內藏過任何秘密,卻不放心蕭翼在她的寢房走動。 這家伙從外間步入內室,就連她裝衣裳的箱籠也沒有放過。 此時,蕭翼就算不轉身,也知道身后的人在盯著他看,怕是恨不能將他給弄死吧。他摸了箱籠里的衣料,軟和絲滑,很有手感。 崔洛終于沒有忍?。骸笆挻笕?,你不會以為我這衣柜中也藏了人吧!” 半是稚嫩的嗓音將蕭翼從思緒里拉回,他這才轉身正對著崔洛:“崔少爺,你膽子倒是不??!你為何不懼本官?” 呵呵 他今天已經不止一次自稱為‘本官’了!不像他笑面虎的為人。 莫不是得罪他的人是自己?! 難道是那日酒樓宴請他,她卻讓王宗耀代替的事? 蕭翼面上看著和善,實則就是個小心眼的,因為一點小事他能記在心里多年! 而且,他卻從不會當面說出來! 崔洛覺得他的這個問題沒有任何的意義,她與他斗智斗勇了那么多年,她為什么還要怕他! 這時,崔老太爺疾步而來,與他一道的還有顧長青。 顧長青與蕭翼本在大興搜找可疑之戶,卻不想他正辦事時,蕭翼卻悄然離開了,他從隨從口中才得知蕭翼來了崔家。 該不會是崔家也是他所懷疑的對象?! 崔家并非顧長青的嫡親,但對于原則上的事,他是護著崔家的。 崔老爺子活了大半輩子,也是受過苦的,知道得罪了權勢會是怎樣的下場,他憂心崔洛年紀小,說話沒有分寸惹了蕭翼不悅,故此,眼神懇請了顧長青上前幫襯。 顧長青過來后,就直言:“蕭公子,崔家應該可以排除?!?/br> 蕭翼已經在崔洛的屋子里待了半晌,這時道:“可能是線人誤傳了消息吧,我也不信崔少爺會做出窩藏罪犯之事,想來都是誤會?!彼謴椓藦椉珙^并不存在的灰塵,面容冷峻。 崔洛:“..........”她懷疑蕭翼就是在故意報復她! 此刻,蕭翼的心情又不知怎地變的更好了,唇角溢出的笑意仿佛是對崔洛的挑釁。 他也完全有這個資格挑釁,甚至于為難她! 崔老太爺聞言后,終于放下了心頭的大石,要知道長信侯是超一等爵,世襲罔替,比顧家的門第要高不少。蕭翼是崔洛得罪不起的人。 崔老太爺口氣微微加重:“崔洛!還不快感激蕭大人!” 崔洛很聽崔老太爺的話,也很敬重他,但感激蕭翼? 她要感激他什么?! 崔洛表面上給人一種乖順低調之感,但其實骨子里的倔強從來都沒有消散過,即便到了如今,重活了三世,她都不曾真正低過頭。 無疑,她的倔強落入了顧長青的眼中。他也覺得有些無語,顧長梅一個人就夠他煩的了,現在又多了一個! 顧長青清咳了一聲:“崔洛,既然這是一場誤會,那此事就到此結束吧!”他又看向蕭翼:“我倒是抓到了可疑之人,此刻就關押在牢車內。蕭公子,你且隨我過去審問一二,或許還有同黨?!?/br> 蕭翼低沉如夜半古泉溪流的嗓音‘嗯’了一聲,身子躍過崔洛時,堅實的臂膀擦過了她的。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自此,當真沒有再找崔家的麻煩。 待一行人離開了崔家,崔老太爺叫了崔洛問話:“崔洛,你當真沒有做任何違法犯忌的事?” 老太爺將她看得太重,所謂獨苗兒,便是崔家唯一的希望了。 崔洛站在堂內,眼神毫不遮掩的看著老太爺,鎮定道:“孫兒發誓,絕不會做出半分有害家族門楣之事!” 她生了一雙純凈無暇的眸子,仿佛就是天生不會撒謊的樣子。又仿佛天生就是撒謊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