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羽絨服很厚的,沒摔到?!辈亮税胩熘话阉亮?,衣服顏色深也看不到泥污,只能等明天干了再說,苗伊這才脫下來,撐開搭在衣架上。 婁曉云這才看見牛仔褲一大片濕,濕到了胯部,罵:“犟死你!這鬼天氣非要騎腳踏車,天又黑,不摔才怪!” “就兩站路,等車太慢了?!?/br> 她說話還是那副慢強調,不爭不辯,不悔改。婁曉云正想再罵,沈澤聽到動靜也從里屋出來,“沒傷到吧,苗伊?” “哦,沒事的?!?/br> 看她似乎也確實哪里都沒破,婁曉云說,“那趕緊去洗澡睡覺?!?/br> “嗯,你們休息吧?!?/br> “哦,對了,伊伊?!眾鋾栽瓢咽掷锏男『羞f過去,“藥?!?/br> 苗伊接過,婁曉云又叮囑,“你省著點吃啊,伊拉阿婆都要懷疑了?!?/br> 苗伊看著沈澤抱歉地點點頭,“多謝你啊?!?/br> “沒事,不過藥不是什么好東西,不能老吃,千萬注意?!?/br> “嗯嗯?!?/br> 回到房間,兩人關了門,很快就聽到浴室的水聲響起,沈澤正要返回去打游戲,見婁曉云盤腿坐在床上聽著水聲發愣,于是坐過來,“怎么了?她老公今天又找你了?” 婁曉云沒吭聲。不是不想理他,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自從那位南叔叔通過凌海展覽館找到她,沒有一天不聯系??墒?,都是她主動匯報,一天不落,否則心里就很奇妙地覺得任務沒完成。所以,算是誰找誰? 這個男人,真是出乎她所有的意料。第一次見,感覺和照片上差很多,照片上他意氣風發,笑得很爽快、不可一世的樣子,用伊伊的話來說“他很帥呢”??墒钦嫒?,似乎更高大,顏色也非常深沉,尤其是那雙眼睛,莫名就讓人畏懼,整個形象在婁曉云的概念里已經完全超出了“帥”字所能涵蓋的內容,有種說不出的氣勢,壓迫,魅力,極強的磁場。 去見他之前,婁曉云是做好了十足的防范準備的,要以閨蜜守護天使的姿態,讓這被踹掉的男人離伊伊遠點。不管他怎么表示愛她,怎么表示不理解,怎么表示受傷害,都置之不理,并且冷冰冰地告訴他:一切已經結束,請理智點,不要再糾纏。 然而,這些都沒有。提起伊伊,他口中的苗苗兒,他沒有表達一個字他怎么樣,只是很簡單地問:她現在住在哪里?條件怎么樣?吃得好、睡得好嗎?是不是還在做兼職?每天怎么上下班? 婁曉云準備好的話就都憋在嗓子里,根本無的放矢。其實應該說:你管得著嗎??這是人家隱私好不好?可是,這男人的語氣根本不像是在打探前女友,而是在詢問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 從始至終就沒見過他眉頭解開的樣子,話很少,問得不急,卻很細致,細致到她每天幾點出門?騎車還是坐公交?晚上到家會不會太晚?他像被叛逆的孩子拋棄的家長,心急火燎終于找到她近在咫尺,卻不敢帶她回家,怕傷了她的小驕傲,又怕外面險惡的世界傷了他的寶貝,那種疼到小心翼翼的感覺幾乎在一瞬間就觸動了婁曉云。 所以,一場談下來,她丟盔棄甲,不但覺得他沒有糾纏的惡意,還莫名地替伊伊心生愧疚。面對他,像在面對她的家長。 婁曉云自認自己從小就叛逆、不聽話,可伊伊不是,她嬌滴滴的,一直膽子特別小,特別聽大人話,直到那一年,再也沒有話可聽。婁曉云覺得她之所以偏執地把回到爸媽身邊當做自己的人生目標,就是因為她失去家長太早。忽然有了這個男人,聽說以前她叫他“小叔叔”,這三個字頭一次聽,婁曉云笑話她,可現在,面對這個男人,覺得這么的親,這哪里是什么老公,這就是家的感覺。婁曉云也不自覺地就跟著叫他“南叔叔”…… 他工作特別忙,分手了,還是三天江州四天凌海地跑,只要回來就會來“看”她。他從來沒說過,可婁曉云知道,他見過她了,只是伊伊那個傻孩子她不知道。 “沈澤,以后晚上咱們去接一下伊伊。雖然路近,可是太晚了,有點什么事也不好交代?!?/br> 沈澤挑了下眉,“嗯?她老公又給了一張加油卡???” “嘖!”一聽婁曉云不滿意地咂嘴,沈澤馬上賠笑,“我開玩笑呢。咱們既然是替人家看孩子就得看好啊?!?/br> 沈澤雖然說是開玩笑,其實,倒很貼切。自從知道他的苗苗兒借住在他們這里,白領公寓一個月六千五的房租,他上手就交了一個季度的,又給了一張五千塊錢的加油卡,就因為知道沈澤上班路過遠油大廈,請他開車載她上下班。 這就是足足兩萬多的現金,沈澤當時并不同意收,私下跟婁曉云說:她老公既然對她這么好,勸她回去就行了,在咱們這里擺什么譜?婁曉云說:不可能,伊伊多犟?既然決定跟他分手就絕不會回頭。 沈澤說既然不回頭,你背著她收下那男的的錢,到時候他反悔了,咬我們怎么辦?婁曉云搖搖頭,說公寓的租金收據都是她的名字,交的是現金,以后就算他反悔也根本無法證明錢是他給的。 這都是解釋給沈澤聽的,其實婁曉云心里非常理解,南叔叔只是想拜托她想辦法留下他的苗苗兒,不要讓她自己出去租房子,受苦。 為了讓伊伊留下,婁曉云算是使出了渾身解數,首先,沈澤經常出差是個很好的借口,其次,她的公寓距離伊伊打工的地方很近;最后,也最主要的是,她告訴伊伊這房子是她爸的一個供應商給租的,租金根本不用她付。這樣,伊伊才勉強答應住到三月天氣回暖。 “你啊,”看婁曉云皺著眉,沈澤笑了,摟了她勸,“以前多爽快,這次怎么也磨磨唧唧地把事情搞復雜了?苗伊既然鐵了心要分手,你還在中間忙什么?!?/br> “她是鐵了心了,可她也愛死她家叔叔了??!不然分手后怎么會燒了那么多天,人都要燒干了,你以為她是什么?感冒了?現在隔三差五就要吃安眠藥,她要能睡得著還會作死吃藥嗎?” 想起剛搬來的那些天,苗伊幾乎瘦成紙片人,沈澤吁了口氣,“既然鐵了心,折磨死自己也要分,那就別管什么愛不愛了,快刀斬亂麻不行么?她老公之所以現在還不放手,就是覺得他們還有希望,還想要她。直接把那筆債告訴他,他立馬就退了,對誰都好?!?/br> 這道理說起來清楚又簡單,可婁曉云卻煩躁得搖頭,“你能不能別再用那種常人的道理來說伊伊?她是正常人么?你知道她受了多大的打擊么?你知道她十四歲被送到舅舅家,知道舅舅也是債主之一,她就一年都沒說過話么?你知道她高中因為抑郁差點輟學么?你知道她光看心理醫生就看了兩年么?你知道她不說話卻背過一整本的英語詞典么?好不容易上了大學,就有個傻x纏著非要說喜歡她、愛她、沒她不能活,伊伊好不容易被追得亂了心,決定戀愛,第一次約會就傻兮兮地跟人家開誠布公說了債,那傻x男的一聽差點沒跳起來,先是喋喋不休勸她,然后罵她傻,最后扭頭就走了!” “???”沈澤驚訝,這經歷別說一個得過抑郁癥的女孩,就是一個健康的女孩恐怕也被打擊自卑了。 “不然你以為她這么漂亮為什么沒男朋友?她根本就不敢!這個世界上,除了她爸媽,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她有債,債主都不知道!” “所以,她怕她老公也像那男的?” “不是怕。是肯定是!”婁曉云不知道是激動、賭氣,還是恨,忽然就很惱,“他又不是什么富二代,又不是什么成功的企業家,就算百萬年薪,扣了稅、扣了房貸、扣了日常開銷,十年,十年他都不一定能還清!人有幾個十年?就算有,憑什么全部付出給她?伊伊再傻也知道不可能!可她那么愛他,就愿意相信他也愛她?,F在,她爸病了,債都砸在她一個人身上,唯一一點甜蜜的回憶就是她老公,你還要她說出債,眼睜睜再看著他因為錢拋棄她,還讓不讓她活了?!她都已經離開了,把他撇清了,就讓她存著這個肥皂泡撐下去不行么??” “噓……”聽她帶了哭腔,沈澤趕緊抱緊她,“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么嚴重。以后你說怎么辦咱們就怎么辦。而且,她在住這里陪著你,我出差也放心?!?/br> 浴室的水聲停了。房間里靜了好一會兒。 “……沈澤,” “嗯,” “如果我欠了這么多呢……你會怎么樣?” 沈澤皺了下眉,“她老公需要還十年的話,我不吃不喝估計也得二三十年?!?/br> 婁曉云扭頭,“所以你會離開我,是嗎?” “如果是你,我可以跟你一起還。把我們攢下來的錢拿來還。一輩子,盡力吧??扇绻敲缫?,”沈澤說著嘆了口氣,“我恐怕也會離開?!?/br> “為什么?” “因為她的情況太特殊了,她不光有這么多債,這中間還夾著她的父母,為了他們,她還必須盡早還。這樣,跟她一起過那就不是日子,她賺一分就會想兩分,眼里只有錢,整個生活都會搭進去,誰受得了?” 婁曉云沒吭聲。 “所以我說曉云,你試試看,能不能讓苗伊回心轉意回到她老公身邊去。不能的話,就趁早告訴她老公,別再浪費感情、浪費時間和錢。反正他們已經分開了,他就是選擇徹底離開也是在你面前,苗伊根本不會知道,你說是不是?” “可是,他們一個行業的,見面的話,伊伊那么敏感,一定會覺察的?!?/br> “怎么?分手了,人家還得對她好嗎?以后還要娶老婆生孩子,她還怎么要求人家的態度?她會懂的?!?/br> “也是?!?/br> …… 頭發吹干,已經兩點了,吃了藥,苗伊鉆進被子里,迫不及待去摸手機,一側身,嘶??! 大腿側摔得烏青,好痛,趕緊躺正,撥開手機。 照片上,他從身后抱著她,站在桃圃民政局門前,后面是滿墻綠色的藤蔓,陽光那么好,襯著他的粉色襯衣那么耀眼,他,那么帥…… 苗伊笑了,手指慢慢放大,只有他的臉,摸他,從額頭,鼻梁,到他的唇,湊過去,輕輕地,親了一下。 點開手機日記: 一月二十六日,凌海,陰,大風。江州,小雨。樊津,雨。 你知道嗎,今天本地化部的領導叫我,說凌海設計院調翻譯。一聽是南老,嚇了我一跳,我想蔣工現在一定不會再點名找我了,可能就是按上次的慣性叫的我,所以,我就讓師兄協調派了其他人去。 我不是不想協助南老,是……我不知道怎么面對他老人家。你們真的實在長得太像了,我不敢看他,怕一心慌就翻錯了。而且,我也怕見到林冉,上次,弄得太難為情了呢…… 下午的時候收到e簽證組的郵件要我補交資料,我早都告訴他我不辦了,可能是系統里的記錄沒更新吧。你什么時候回去過年?這次度假到國外,是兩周嗎? 這期遠油期刊出來了,有你們前兩天在江州開會的照片。你怎么又戴著眼鏡了?眼睛痛嗎?是不是太累了?然后,你瘦好多,兩個助手還是給你買泡面吃嗎? 下班的時候我去易科跑了一趟,見了經理,暫時不做那邊了。一來,是賺錢慢,二么,我現在心不靜,速度上不來,工期也拖長。不過,我有別的兼職,今天一天我賺了一千二。等過年那幾天放假一定每天能有兩千。你去海上度假,等你回來,我就能賺夠兩萬塊錢了。厲害吧? 周末我會到費總那兒去,大概又能有五千。 費總又提過一次迅聲的事,你放心,我不會跳槽去。因為我聽說迅聲的好多活兒都不在凌海。我不想離開凌海,那樣,離你太遠了。 今天,很想你,因為我摔了,不過不怎么疼,你給我買的那件羽絨服特別厚??上K了,我會拿去干洗。 苗苗兒困了,晚安,小叔叔。 第95章 江州。 下午五點, 距離下班很近了。這個時間點對南嘉樹來說沒什么意義, e用來做分部宿舍的公寓就在兩個街區外,那里單身漢的房間,雖然不缺什么,也沒有什么, 不比辦公室的沙發強多少,回去不過是洗澡換衣服。 更何況,他一周只在江州待三天, 所以基本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工作, 不到深夜不會離開。 對樊津現場二次勘察的決議已經在e通過,這是項目范圍外額外添加的工作,只是基于他覺得甲方提供的原始數據有問題。南嘉樹的名字就是這個質疑最強有力的證明,所以岳紹輝在聽取匯報后就簽了同意組建了e自己的團隊自費進行勘察。 現在部分數據已經開始匯總上來,雖然目前還沒有出現大的出入, 但是數據趨勢已經有所顯現。在上面趴了幾個小時, 有點累了,南嘉樹摘下眼鏡,靠回椅子里。睡眠不好,夜里總是斷斷續續,隱形眼鏡戴了就會發澀。 輕輕揉著鼻梁, 閉上眼睛。小苗苗兒很乖地就出現,只是現在想她已經沒有什么具體的形象了,不像曾經,可以具體到她身上每一處, 連那熾熱撩人的觸感他都能細致地體會到?,F在,想得太用力,太久,就只剩下想她的那種感覺。 最初心攥成一個死疙瘩,疼起來會讓他咬牙,反反復復之后,他以為會淡去、會習慣,誰知習慣的只是那種程度,不會像第一次,猝不及防,想不到小丫頭會讓他這么疼…… 婁曉云說遠油的年會上她抽到了兩千塊錢的現金紅包,非常開心。他想不出來她“非常開心”的樣子。分開后,才發現,他能想到她開心的時候,一次是見到湛云飛,她主動跳起來抱他,又笑又叫;一次,是汽車拋錨在雨里,他趕去接她,抱著她用力親她,她也很急,踮起腳尖回應他。不過,那也只是親他,好像也沒有顯得怎么高興。 也許,他從來就沒讓她“非常開心”過。 其實,讓她開心很簡單。她喜歡錢,喜歡賺錢,特別喜歡。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可第一次在一起他就把她辛苦贏來的那套鍋給丟了,然后,干涉她做兼職,又自作主張丟了她不惜假婚申請的房子。 現在想起來,他這樣的老公要來有什么用?錢,就像她小時候喜歡的布娃娃,有什么不可以?只要她開心…… 他問婁曉云:過年遠油雙薪排班,她申請了幾天?婁曉云說:不知道,她沒說。他又問:過年她會回家么?婁曉云說:不會。舅舅家太遠了。 然后,婁曉云告訴他:伊伊已經跟她談過,過完農歷年就搬走。這一次,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說服伊伊。她說:南叔叔,別擔心,伊伊一個人習慣了,她會照顧自己。 過了一會兒人,又補了一句:讓她走吧,不然,跟我們住在一起,她很累。 這一句話,南嘉樹一夜未眠。 苗苗兒一個人,膽子又小,人又犟,白住人家的房子,小心眼兒里一定特別忐忑,總想彌補。因為,她每天很早起來,就會出來帶著耳機邊聽廣播邊跑出來,跑到一站地以外去逛早市,買菜回來的路上還要買好婁曉云和沈澤喜歡吃的早餐,有的時候,她給他們做。 正是這樣,他才能常見到她,可那種滋味,像把他的心肝扔在雨里,撿不回來,遮不住,澆透了。每次目送她上了樓,他都去拳擊俱樂部,一打就是兩個鐘頭,打到幾乎脫水。 也許搬走對她來說是會輕松、自在,也能更專注做她想做的事??赡霞螛淠陀X得,他在第二次失去她,這一次,她要真的走了,他還怎么知道她每天好不好? 其實,他有辦法給她住的地方,也有辦法守著她,可是那樣,會不會嚇到她…… 正皺著眉頭出神,忽然手機響了,南嘉樹并不想抬頭,可是鈴聲很執著地響,不得不瞥一眼過去,趕緊拿了起來,“喂,爸!” “嘉樹啊,你在現場嗎?” “哦,沒有,我在江州?!?/br> “那正好,我也在江州?!?/br> “哦?”南嘉樹驚訝,“您什么時候到的?” “設計院的年終會,我負責江州分院。會已經開完了,我明天一早走,晚上你過來一起吃個飯?!?/br> “好,我這就去接您?!?/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