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一個低頭,一個仰頭,視線對上,羞澀轉開,又一同戛然而止。他們在金粉畫般的霞光里如花葉般立著,花搭著葉,葉護著花。欲言又止,眉目成書,不可方思。 陸懷征笑:“你先說吧?!?/br> 于好不再扭捏,對上他的眼,像是一個索要糖果的小孩那般直接又充滿孩子氣地發問: “你把手機里的照片還給我?!?/br> 陸懷征一愣,“什么照片?” “就是那次你在雪地里逼著我拍的合照,隨子說你還留著?!?/br> 他一直不愿換手機,總覺得手機一換,再打開那張照片,總覺得哪里變味了。那板磚機壞了后他把那張照片導出來,還托林昶到處找那已經停產的板磚買了一臺回來又把照片導進去,單純就是留個念想。 他笑,居高臨下地睨著她:“是還留著,你當初不是不要么?” 于好故意板著臉說:“不要也不給你留著,下回你拿到手機,必須把照片刪了,誰知道你拿我照片做什么猥瑣的事?!?/br> 陸懷征絲毫不避諱,臉皮厚如城墻,大方承認,點頭道:“是做了不少猥瑣的事?!?/br> “臉皮呢?” 又是那個不以為意地笑:“認識你那天起就不要了?!?/br> “你這嘴上哄女孩兒開心的功力真是一點兒都沒變?!?/br> “錯了?!标憫颜骷m正她,“不是哄女孩兒,是哄你?!?/br> “沒皮沒臉?!庇诤煤?。 他也笑,轉頭看了眼太陽的方位,判斷時間差不了,收起笑,正兒八經地看著她:“我明天回北京?!?/br> 于好狐疑,想說這么快么? 不知是熱的,還是這晚霞悶的,于好額上冒了些汨汨的小汗珠,陸懷征下意識抬手幫她拭去,順手將她的耳邊的幾縷飄飄散散的碎發給攏到耳后去。 于好大腦驟停,不會轉了,心口微窒,像一條小魚似的,小口喘息。 陸懷征撥完,漆黑的雙眼情深致動,像是夏夜盛放在河中的漣漪,令她激蕩不已,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低頭專注地盯著她,充滿誘惑:“等我從北京回來,我們談談?” 于好僵著背脊貼著墻,“談什么?” “你說談什么?”他故意逼近她,笑得意味深長,逗她:“聘禮么?” 趙師姐! 于好氣又急,臉刷就紅了,踢了他一腳,急匆匆轉身要走,被陸懷征一手撐著墻壁給堵回來,徹底把人圈在自己懷里,哄她:“不鬧了,是真的有話要跟你說,等我回來?” “好?!庇诤醚鲱^看過去,“什么時候回來?” 他搖頭,“沒說,清明后應該能回來了?!?/br> 于好盤算,離清明還一周呢,“去那么久?你一個人么?” 他復又微微頷首,“陳瑞跟我回去,孫凱留隊里訓練,我跟孫凱老唐都打過招呼了,你缺什么東西就告訴他們,他們會派人去鎮上買,你別自己一個人出去,我在北京,別讓我擔心?!?/br> “隨子跟你們一起回去么?” 陸懷征以一種耐人尋味的表情睨了她許久,于好撅著頭,就是不看他,隨后他側開,嘴角微揚,慢悠悠地說: “走倒是一起走,不過不是一輛車?!?/br> 見她不說話。 他笑得欠扁,又問:“前兩天是因為隨子么?” 她仍是不言語。 “隨子那天給我的東西,是我托她在北疆帶的,我爺爺早年在北疆駐守的時候認識了我奶奶,結了婚后,生下幾個孩子,你知道當兵的常年不著家,奶奶受不了這種日子,跟我爺爺離了婚回了北疆,我爺爺一直未再娶,可我奶奶卻在北疆重組了家庭,爺爺不敢再打擾她,便也獨自守了這么些年。奶奶早年是個賣牛角梳的,牦牛角的那種,兩人就是買梳子時認識的,離婚后,爺爺一直把這梳子當寶貝,結果前段時間回老宅我發現這梳子不見了,我們家沒什么傳家寶,算起來那牛角梳算一把,怕爺爺地下有知,要跟我算賬,我就托隨子重買了一把回來?!?/br> “但已經不是以前那把了啊,你爺爺知道會怪你么?” “只能百年之后下地去給爺爺請罪了?!?/br> “也許是你爺爺自己扔了呢?” 陸懷征也有過這種念頭,轉念一想,爺爺那么長情的人,怎么會呢,如果是他,也舍不得,畢竟守了那么多年,可又或許,人等到老,等到死,在生命燃盡的最后一刻,忽然就想通放棄了。 風輕輕刮,晚霞淡了些,夕陽西沉,暮色四合,風開始帶著絲絲涼意。 “隨子有自己喜歡的人,以后有機會跟你說吧,別胡思亂想了?!闭f完,陸懷征大力揉她的頭,“傻子?!?/br> 于好甩開他的手,把頭發捋順,問他: “你這次回去做什么?” 他沉默,半晌,口氣肅穆:“土耳其發動軍事政變了,政變的主謀之一,是前空軍司令?!?/br> 于好一愣,不可思議,今早的新聞都還是世界和平,歌舞升平呢。 他看穿,扶著墻給她簡略的解釋:“新聞馬上就會出來,我們不參與他國的政治問題,但我們要保護那邊的華僑,至于其他,你也明白的?!?/br> 涉密,不能多說。 戰爭,擄掠,荒饑,苦得不都是百姓么。 于好心覺悲憫,低頭。 陸懷征瞧出了她的情緒,手摁在她頭上,寬慰似的撫了撫:“不是世界和平,而是我們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家,可中國的歷史也是滾了幾千年才停在現在這刻,當年的北平、南京,都是前人先輩用骨血堆砌而成的?!彼?,收了手,插回褲兜里,去看她:“我們讀書為了出人頭地,改變命運;而先輩們讀書是為了振興中華,改變國運。所以,該慶幸,沒生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br> 于好竟覺熱淚,鼻尖微微泛起酸。 “如果我們生在那個年代,恐怕……” 他笑,神情未然,雙手抄在兜里,往她身旁的墻上靠過去,偏頭對她說:“那倒也未必,到了困窘之境,還是能逼出些有志之人,或許還是會有林則徐,梁啟超,康有為……就像大明祖訓——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明朝的皇帝無論多么昏庸,最終都做到了守國門,死社稷。往大了說,是祖訓,往小了說,是家風?!?/br> 今日一席話,于好覺得自己似乎又重新認識了面前這男人,眉眼不改,可骨子里的神韻是她以前從未見過。 談起民生,他憐憫;談起家國,他滿腔熱血;談起歷史,他警醒而自知;談起情愛,又這般風流。 像是重新認識了一番,引她入魂不自知。 是的。 國之不存,身將焉托? 骨斷血崩,山河縱然不屈,青山依舊笑春風。 作者有話要說: 國之不存,身將焉托?——蔡鍔 第29章 第三卷 山河不屈(02) 薄暮冥冥, 日落西沉。 邊防站外青山蒼翠, 淡卻的晚霞縈縈繞在山頭, 天邊一片赤紅, 那光芒溫氳地在陸懷征的肩頭漾開,讓她萬種沉醉。 世界上總有一群人,他們淌過湍急的河流,行過險峻的的山川, 守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不為功名不為利祿,只為心中的信仰。 陸懷征靠在墻上,雙手抄在褲兜里, 曲著一只腳微微抬起, 壓在墻上, 仰頭感嘆:“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那是先輩們的風骨胸襟, 我們學不來的?!?/br> 于好低頭苦笑。 她忽覺自己這二十八年來, 行踏蹉跎的每一步, 看似循規蹈矩, 在千山萬水中獨行,實則渾噩不自知。 而陸懷征,看似活得混蛋,卻比誰都清醒,通透。 “但還好, 有英雄冢為他們留名?!庇诤谜f。 陸懷征忽然歪下頭,目光還在看前方,呼吸卻到了耳邊,夕陽的灼熱退卻,就聽他說:“對我來說,只有溫柔鄉才是英雄冢?!?/br> 又來了。 正經話不超過三句。 說完,他放下腳,踩上地面,人站直,手在她后腦勺上拍了下,笑著說:“該走了?!?/br> “快走?!?/br> “我說的話,記住了沒?” “???”于好故意逗他,“什么呀?” 他擰眉,“合著我剛才跟你白講了?” 她眨眼,故意:“你說你會擔心我那句么?” 陸懷征一愣,一秒,撇著頭笑了下,“前面那句?!?/br> “前面那句你說‘我在北京’?!彼龔褪?。 他雙手抄兜,挑眉,“再前面那句?!?/br> 她這才笑,不說了,“我等你回來?!?/br> 晚上是文工團的最后一次表演,為了歡送這些姑娘,迎接新來的兩位姑娘,唐明梁讓廚房晚上包餃子,順便讓陸懷征結束戰訓后派幾個戰士去幫幫忙,不然這么大鍋餃子包到夜里十二點也吃不上。 趙黛琳聞聲也拉著于好出動了。 在廚房忙活了一下午,于好一個餃子沒包上,還弄得滿臉是面粉,鼻尖,額上,下巴,臉頰……東一塊,西一塊,趙黛琳謔她,喲,你這花貓臉看上去忒費工夫了,敢問這一盤餃子哪個是你包的? 于好羞赧,她不會包餃子,就幫著師傅去揉面了,結果幾百人的餃子,那一大陀面粉她愣是翻不過個兒,師傅趕忙讓這個大小姐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五點,陸懷征穿著戰訓服進來。 于好剛巧被廚房里的和面師傅趕了出來,頂著一花貓臉,撞進了一雙含笑的眼睛里。 直到那雙眼在她的臉上盯了三秒,她猛然反應過來,自己這滿臉面粉的糊涂樣,捂著臉轉身跑開了。 她平日妝不太濃,淡淡涂一層提升一下氣色,清水敷面后,那臉就素面朝天,干凈又白嫩,出水芙蓉,如剝了殼的雞蛋般透亮,洗完臉,她沒急著出去,而是扶著洗手池平復心情。 她得端正一下態度,男人都是善變的,萬一他從北京回來就變卦了怎么辦,她不能一副被他吃得死死的樣子。 可是趙師姐又把她的底牌都交出去了。 她該怎么挽回顏面呢。 等于好回到食堂大廳。 陸懷征已經脫帽坐了下來,正慢條斯理地把戰訓服的袖子卷起來,露出清白的手臂,伸手去掀了一片餃子皮攤在手里,看得一旁他隊里的幾個戰士都一愣一愣,連連搖頭感嘆:“陸隊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啊?!?/br> 連一旁戴著白色廚帽全程專注包餃子的老師傅都忍不住抬頭掃了眼,意外道:“看陸隊這手法,家里沒少包?老婆不會做飯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