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她本想再打一句“你現在在哪里”,只是打到一半又刪掉。 明信片寄來需要一定周期,章言淳多半已經離開了佛羅倫薩。 …… 第二天,許游的工作室來了一位氣質淡然,身材挺拔的男人,一身西裝,容貌清雋,談吐不俗。 許游的助手跟著她見過不少世面,一看就知道這位先生不僅有錢,而且有背景,文化教育也高,估計品味也不會差,不是他們幾個助手就能招呼的。 助手將正在暗房里看照片的許游叫出來,許游身上還系著灰色的工作圍裙,里面是休閑襯衫和牛仔褲,見到來人,她腳下一頓。 許游問:“先生是來拍照的?怎么稱呼?!?/br> 男人正在看掛在墻上的一排黑白片,聽到這話回過身,微微一笑:“姓梁,梁辰。想先試拍幾張照片,也想找一些合適的風景照,擺在家里?!?/br> 許游點點頭:“梁先生,請跟我來?!?/br> 她邊走邊拿掉身上的工作圍裙,一路將梁辰帶進里面的工作間。 工作間的一個角落堆放了一些成品照片,大多已經裝好框。 許游拿起其中一幅遞給梁辰,說:“這些是成品,已經根據客人的預訂洗出來,梁先生可以先看看?!?/br> 梁辰將手里那副放下,又彎下身去翻其它的,看了幾張,問:“這些都是你拍的?” 許游靠著一個小電腦桌,雙手環胸,瞅著這個男人,“嗯”了一聲:“電腦里還有大量備選,梁先生可以慢慢看?!?/br> 梁辰直起身:“好?!?/br> 許游又問:“打算什么時候照?要什么風格的照片?” 梁辰:“黑白,膠卷,隨時可以開始?!?/br> 許游頓了一秒,拿起相機:“現在的人都會選數碼,好修片。不過膠卷拍出來的照片,有一種呼吸感。梁先生很有品味?!?/br> 許游指著一邊孤零零的那個高腳凳,示意梁辰坐上去。 梁辰脫掉西裝外套,坐在高腳凳上,一腿支地,一腳踩在腳鐙子上,慢條斯理的將袖口解開,往上卷了兩層。 他的動作很從容,卷好袖子后還摸了摸腕骨。 立在他面前幾步遠的許游,正在調試相機,同時從鏡頭里觀察他,見到這個動作不由得一怔,目光離開相機,抬眼盯著他看了兩秒。 梁辰抬眼:“怎么?” 他的雙手隨意的搭在大腿上,剪裁服帖的襯衫勾勒出一副寬肩。 許游搖了搖頭,又垂下眼,盯著鏡頭。 他剛才的小動作,她以前也在別的男人身上看到過,她很喜歡,甚至抓拍過一組照片,只是從未公之于眾,只做私藏。 鄧凱生前問過她,為什么將最好的作品都藏起來。 她說,她雖然是個細節控,但喜歡什么細節是很個人的事,分享出來別人也未必懂。 安靜的工作室里很快響起幾聲按快門的聲音。 許游的聲音響起:“梁先生不用拘謹,咱們可以聊聊天,讓面部的肌rou群生動起來,也許會拍到更好的作品?!?/br> 梁辰挑了下眉:“聊什么?” 許游:“都可以,我可以做你的聽眾?!?/br> 梁辰:“你的意思是,我要聊我的事?!?/br> 許游沒吭聲。 梁辰:“原來你是在用相機偷走別人的生活。這個職業很有趣?!?/br> 按快門的聲音停了一秒。 許游吸了口氣,說:“我只是光明正大的拿。如果客人不先敞開,又怎么能在我的鏡頭里見到自己真實的樣子?” 一聲輕笑,梁辰垂下眼。 這一個瞬間被許游抓拍下來。 她盯著鏡頭,腦海中也突然涌入一個場景。 那時候,她和章言淳還在上大學。 她風塵仆仆的趕到學校,包里揣著一個影集,那是她完成的第一份人物寫真,大部分都是抓拍,然后挑選出最滿意的一組,做成冊子。 她迫不及待的要拿給章言淳看。 只是她太著急了,不小心將包掉在噴水池里。 她倒吸口涼氣,沒有一秒的猶豫,直接邁了進去打撈那個帆布包。 帆布包吸水很快,許游將影集掏出來查看時,已經濕了一角。 她努力將那角擦干,然后攤開在陽光下,讓它吹風。 章言淳來找許游時,她還站在水里,褲子全濕了。 章言淳將許游拽出來,剛要說她,許游就拉著他看相冊,眉飛色舞的講起來。 許游告訴章言淳,這里面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觸動人心的故事,其中一個還是小偷,他是新手,偷了她的錢包,反被她抓到了。 那個小偷長得很矮小,臉都漲紅了,還飛快地說了一個讓人同情的理由。 說這話時,許游微揚著下巴,笑的很開心。 章言淳聽了卻很無奈:“這你也信!那故事是編的?!?/br> 許游:“我知道,哪又怎么樣?我又不是測謊儀,是真是假跟我無關。反正那一刻他的表情是真的,他的臉紅是真的,他還讓我給他拍了這張照片呢?!?/br> 章言淳簡直被氣笑了,看著許游皮皮的樣子,說:“所以,所謂的攝影師就是用相機去偷別人的生活?難怪你會覺得有趣?!?/br> 許游皺皺鼻子:“這怎么是偷,是拿,拿!或者你也可以叫它是交換。什么偷啊,多難聽!” 想到這里,許游如夢初醒。 她抬眼笑了一下:“梁先生在哪兒高就?” 梁辰:“剛剛從上一份工作里退下來,現在是無業游民,正在尋找新的工作機會?!?/br> 許游放下相機:“看來你最近會有很多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br> 梁辰沒應。 許游繼續道:“也就是說,如果你想要一組滿意的照片,恐怕要多來幾次?!?/br> 梁辰這才慢悠悠開口:“我還以為你剛才已經拍了很多?!?/br> 許游:“是很多,但你不會喜歡。勉強只能挑出來一張。我剛才說過,如果你不先敞開,又如何在照片里看到真實的自己?” 對此,梁辰沒有任何表示,他只是站起身,拿起外套:“好,那就后天,同一時間,我再過來?!?/br> 許游:“沒問題?!?/br> …… 梁辰回到宿舍,唐朵正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資料。 文字版的資料和照片鋪滿了寫字臺,她埋著頭,皺著眉,聽到開門的動靜,頭也沒抬,只說了一句:“回來了?順利么?” 梁辰換上拖鞋,將外套放在一邊,走過來隨意坐在茶幾下的小地毯上。 “我這邊很順利。你好像遇到難題了?”他問。 唐朵揉揉鼻梁,說:“不是難題,是無奈?!?/br> 梁辰問:“怎么講?” 唐朵抬眼,左右晃動著酸硬的脖頸:“性格決定命運,這話真是不假。如果當初不是因為執意要維持友誼,拒絕向對方邁進一步,今天的章言淳也不會感嘆給他的時間太少?!?/br> 梁辰笑了一下,很快提出一個悖論:“那么假設,他們那時候開始了,相愛,結婚,生子,到現在有個很幸福很健全的三口之家,章先生得了癌癥,檢查出來已經是晚期。他同樣會感嘆,時間太少?!?/br> 唐朵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直到梁辰抬起手,將她的頭發撥到一邊,手指玩著她的發尾,說:“其實人們感嘆的不是時間,時間永遠不夠,對任何人都一樣。唯一的遺憾,只是沒有在有效的時間里,留給對方更多更好的回憶,也沒來得及將自己想做的事情完成?!?/br> 遺憾,是因為留下太多空白。 如果一輩子打打鬧鬧,只要那個人還在,人們就會覺得,一切都來得及。 覺得來得及,就會拖延,就不會珍惜,誰也不知道和朋友的某次聚會,會不會就是這輩子的最后一面。 真正的“離開”,就意味著在“未來”的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不會再見。而且這個事實永遠存在,心里更是清楚明白,無法自欺欺人,所以才感到絕望。 最難的是,如何在絕望里重燃希望。 唐朵直勾勾的望著梁辰,好一會兒都沒有挪開眼。 梁辰輕笑著挑起眉:“你在找什么?” 唐朵說:“我只是突然覺得,你好像是有感而發,那些對時間、留給對方的回憶的理解之類的。這是你的經驗之談?” 梁辰沒應,只是笑。 唐朵狐疑的皺著眉頭:“我猜對了?” 梁辰說:“你想多了?!?/br> 他越是這么說,唐朵越不信。 半晌,她明白了:“哦,我想起來了,你心里還有個白月光。因為分開十年,沒有給她留下更多更好的回憶?!?/br> 梁辰沒說話。 唐朵卻較起真:“你不是已經找到她了么,雖然她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可我記得你說,你的感覺還在。你為什么不跟她相認,告訴她,有個人惦記了她十年??纯凑卵源竞驮S游,多可惜。前車之鑒啊?!?/br> 話一說完,屋里就陷入一陣沉默。 兩人看著彼此,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直到梁辰眼里的笑意越來越濃,唐朵倏地挪開目光。 她要去拿資料接著看,梁辰卻抓住她的手,緊緊攥著不松開了。 唐朵嘗試抽手,沒成功,只好看著梁辰。 “你干嘛?” 然后,她聽到那低沉的嗓音響起:“你在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