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宮女掀開垂珠軟簾來,花小術正見皇后藍霓立在向窗的紫檀木桌案前提筆描著什么。 今日的她不比除夕夜的盛妝打扮妍麗極致,薄施粉黛妝容不重,卻也足以襯托美顏如玉,風華絕代。藍霓似有所感,抬頭見到花小術來了,眉眼一彎:“小術來了,快過來瞧瞧?!?/br> 花小術應聲靠前,她來到藍霓身邊側目看去,桌面上平鋪一張畫紙,紙上所繪的圖案恰恰是株梨花。近來花小術對梨花帶有心理性的排斥,這時見到她筆下的梨花,饒是畫得再美再好,內心有也只有說不出的復雜。 藍霓慢條斯理道:“前陣子賢榮太長公主所設下的梨花宴真可謂是轟動全城。依稀記得很多年前我也曾經去看過,千樹萬樹的白梨花盛放之際,風動花舞如白雪飄飛,著實醉人……” 但見花小術神情懨懨,藍霓嘴角一勾,忍不住逗趣道:“倘若再來個白衣翩躚的如畫公子,那就更美了?!?/br> 花小術垮下臉來:“霓jiejie,你就別逗我了?!?/br> 瞧她幽幽怨怨的可憐樣,藍霓忍俊不禁:“行,不逗你了?!彼峁P沾了丹朱點在花蕊上,細細打量,又不太滿意地將筆擱下。 “在我記憶里的你爹就如那片梨花一樣,好看得令人移不開眼,溫柔得叫人忍不住醉了?!碧峒肮嗜伺f事,藍霓情不自禁流露緬懷之色:“霞姿月韻,猶如畫中謫仙,乍看一眼顯得極不真實,再看一眼儼然就被懾了魂般……” “不說出眾的姿容,你爹當年才氣絕頂堪稱國士無雙。你是不知道,這京師多少姑娘迷他迷得入了魔,就連我也差點迷得不想做太子妃了,每每看完你爹再看太子,就覺得嫌棄得不得了……” 起初花小術還聽得好好的,后來聽她因為阿爹嫌棄當年還是太子的當今圣上,汗水就忍不住嘩啦啦地直掉。 “不過后來我也想通了?!彼{霓索性不畫了,領著花小術悠悠踱出簾外:“你爹這樣的人物,遠遠看著是好,拿來供著也成,嫁來作一生一世的良人還是別了?!?/br> 花小術頓住腳步,藍霓平靜回看她一眼:“他對誰都好,對誰都溫柔,正因為太好了,反而令人分辯不透什么才是他的真心?!?/br> “拿捏不住又難得安心,容易惹人遐想,也容易招人惦記?!?/br> “連你也這么覺得嗎?”花小術擰著眉心,輕咬下唇:“你也覺得是他錯嗎?” 藍霓沒有立即回答,她牽著花小術繞到玉纏枝的黃梨木貴妃榻坐下,這才舒眉道:“其實我家那位何嘗不是一樣?虧得我當年忍痛割舍對你爹的鐘愛之情,結果從這個坑里跳往另一個坑,一坑還比一坑糟,簡直把我坑慘了?!?/br> 她感慨地摸摸臉:“現在重新回想,我怎么就這么有眼無珠呢?” “……”皇后娘娘太敢說,以至于花小術都沒來得及傷春悲秋,就給愣生生驚了回去。 藍霓輕輕撩撥她的垂絲,有一下沒一下:“其實世事總有兩面,沒人敢說是非對錯都是絕對的。有些東西是種雙刃劍,好的時候怎么看都好,不好的時候怎么看都是憎惡。固然這是人心常態,不能拿來作為怨怪的借口和理由,否則豈不就顯得當初立下決意的本身是愚蠢的?” 花小術恍惚懵懂,有那么一瞬她覺得藍霓是在說她的娘親,有那么一瞬又覺得藍霓其實是在說她自己。 藍霓靜默片刻,又笑了笑:“不過我還真是頭一回聽說你們家與太長公主竟還有這樣一層私底關系。想當初你爹最為風光無限之時,也不見兩家相互之間有所提及,我只道是尋常普通的世交關系來的呢?!?/br> 花小術搖頭:“我也是這次回到京師方得以知曉,從前真的一點都沒有聽說過?!?/br> “倘若太長公主真心要護你們,倒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庇蔭?!彼{霓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沒有繼續往下說什么別的。 她著人準備了甜湯,讓御膳房給花小術準備一份:“說起來,我聽華青說你在找馨藝園的白夫人?” 花小術沒想到年三十那晚上的隨口一句詢問讓華青上心了,并轉而告知了藍霓:“嗯,小時候得她教授琵琶,雖說只有短短幾年的功夫,但在我心里依然尊她為恩師?!?/br> “只不過除了拜會恩師之外,我還有些要事想要找她。但年后我又去了好幾趟馨藝園,卻始終不得而見?!?/br> 說來可巧,年前宮宴繁多,白夫人忙不勝忙,三天兩頭就往宮里跑,十天半個月走不開那都是常事。尤其從去年開始太后搬去了太華園后,白夫人兩個地方輪流跑,聽守門的小童說那簡直忙得分身無暇,恨不得把自己給劈作兩半。 不過年后白夫人絕大部分時間都伴在了太華園,她本是太后專屬的宮廷樂師,素來深得太后娘娘的喜愛,就連年三十的除夕宴也沒有參加,而是留在太華園里陪伴太后過年。 “是了,未出閣前我也跟隨過白夫人學了幾年,她的琴藝確實令人嘆為觀止?!彼{霓徐徐開口:“其實我今日召你進宮,便是為了這事。正巧近日有場筵席要開,她這幾天都留在宮中編排歌譜……就是年前我與太后有些口角爭執,白夫人是太后身邊的人,恐怕為了避嫌她是不愿意來我這的。不過你若是真要見她,我可以著人帶你過去見她,這個面子她還是會賣給我的?!?/br> 花小術雙眼一亮:“可以嗎?” 藍霓含笑頜首:“傻丫頭,當然可以了?!?/br> 這對花小術而言簡直太驚喜,畢竟她找了白夫人很多次,每回都是無功而返尋不著人,久而久之都變得頹喪起來,沒了指望。 藍霓見她實在有些按耐不住,不好磨著她不讓走,便叫華青去給她領路。 華青脆聲答應,領著花小術往宮門外去。 恰巧宮人端著盤子徐徐而來,藍霓見到兩個青瓷小碗,后知后覺地想到忘了留花小術趁熱喝完甜湯再走。 藍霓輕輕搖動碗里的湯汁,不過也好,免得叫人擔心。 心念才剛轉完,碗里的湯汁也剛一飲而盡,原本已經離開的花小術突然又折了回來,藍霓愣了愣:“怎么了?” “霓jiejie,你病了?”花小術皺著眉,目光定在藍霓手里捧著的青瓷小碗。適才離開之時,她與宮女擦肩而過之際嗅到了一絲淡淡的藥味,折回來一看,果見藍霓手里的碗底還殘存了些許黑糊糊的藥渣。 藍霓沒想到花小術這么機警,這都被發現了:“沒事兒,不是什么大病?!?/br> 她輕咳一聲,暗戳戳與花小術說:“你也知道大年三十那晚上鬧了點笑話,這藥是太醫開來調理身子用的?!?/br> 花小術恍然大悟,羞赧地點頭表示了解。 “雖說算不得什么大病,一旦疼起來卻也折騰得很要命。我可不希望每月都來這么一回,太難受了?!彼{霓苦惱輕笑,淡淡說道:“更何況這病若不好好治,就是想要個孩子都不好辦?!?/br> 花小術怔忡地看著她,突然想到藍霓入宮其實已有十余年了,卻未能得有任何子嗣。 “想我堂堂一國之母皇后娘娘,好歹堪稱獨占圣恩寵冠六宮,沒個一子半女傍身什么的,聽起來就怪可憐的?!闭f這話時,藍霓雙手擱在腹上,無意識地輕輕撫摸,動作溫柔,面上卻顯得很是落寞。 花小術瞅著那雙細白柔荑,一時忍不住捂了上去。藍霓動作一頓,循著目光看她一眼,忍不住輕捏她的小臉:“你別這么看著我,放眼整個內宮,可不只我一個人肚皮沒事。指不準就是上頭那位自己無能,到頭來世人就只知道怨怪我霸占皇帝不允雨露均沾,編排我自己不爭氣還要謀害別人的肚子?!?/br> “誒,真是一提就來氣!”藍霓越說越上火,恨不得再灌兩碗湯汁下肚,立馬就能從肚皮里蹦出個娃來。 花小術摸摸她的纖腰,小心翼翼地捂好她平扁的小腹上,認真且鄭重得仿佛這一刻里面已經有了全新的生命,軟聲說:“嗯,那咱們不提了,不氣不氣?!?/br> 藍霓心口軟綿綿的,捧起她的臉蹭了又蹭:“還是閨女好,將來我要生也生閨女?!?/br> 這皇宮里頭人人巴不得生兒子,也就皇后娘娘才覺得閨女好。 折回來的花小術在鳳儀宮里又磨了一陣,被皇后娘娘襲胸蹭臉摸小手,一碗甜湯下了肚,這才被華青領著出門去見白夫人。 待她走了以后,皇后行宮重新恢復原來的靜謐,藍霓偏頭側倚大迎枕,也不知想到什么,不忍失笑。 “娘娘……” “沒關系?!彼{霓望著窗外青蔥翠綠,支頤出神,淡淡勾唇:“這么說就好,說多了,指不定哪天連本宮自己都信了?!?/br> 第44章 太后身邊的人 蜿蜒宮廊之外是花團錦簇盎然一片,蔥郁翠綠春色滿園。 花小術將目光收回,聚向前方正在為她帶路的華青身上:“……華青jiejie?” 華青腳步停頓,緩緩回眸:“姑娘有事?” 花小術張了張嘴,一時啞然。叫住華青其實并沒有什么事,她只是覺得今天的華青較之前幾次見面疏冷了許多,花小術不確定是否自己做了什么惹來華青的不快。 見她悻悻地搖了搖頭,華青微微舒眉:“是奴婢疏忽了,姑娘可是身處宮闈之中有所不適感到焦慮?你且放心,有奴婢在此,這內宮之中無人膽敢驚擾了姑娘您的?!?/br> 雖然心里并非這個意思,不過花小術也沒好意思當面向她求問,干脆將錯就錯地點點頭:“嗯……有你在身邊,我很安心?!?/br> 華青眸光微閃,眼里滑過一絲異然的色彩,不過也僅僅只是剎那的功夫,很快就被掩蓋下去。 “說起來,我們一家遷離京師已有十年,也不知白夫人是否還記得我?!被ㄐ⌒g邊走邊躊躇,其實在此之前她已經去過馨藝園好幾次,每回都會特地留下書信拜貼,然而至今卻是一封回音都沒有得到。 白夫人教過的弟子那么多,萬一早就已經把她給忘了呢?如果白夫人根本連她這個人都記不住,那自己又怎么可能從白夫人那里覓得困擾自己的那個問題答案呢? 花小術忐忑犯愁,華青溫聲安慰她說:“白夫人記性很好,平日里再難的樂章和曲譜翻閱幾遍就能記住。姑娘年少之時琴藝極佳,想必白夫人定然不會輕易將自己的好學生遺忘了才是?!?/br> “但愿如此?!被ㄐ⌒g只能寄希望于此,但愿白夫人沒有因為太久不見就真的把曾經的學生徹徹底底給忘了。 “早知道就該把藍大哥一并叫上了?!被ㄐ⌒g懊惱地想到,藍漪無論是身份還是性子都比她更有識別度,白夫人就算記不住她,總不會連藍漪這樣的人也記不住吧? “漪少爺?”華青聞言,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他與我同樣拜過白夫人為師,就算白夫人不記得我了,肯定也能記住藍大哥吧?”花小術沮喪地點頭,沒有注意到身邊華青古怪微妙的表情變化…… “華青姑姑?!?/br> 前面分岔廊道的左邊來了兩對主仆,其中一對作宮裝打扮,另一對卻與花小術一樣是作平民裝束。華青掃去一眼,不動聲色地挪到花小術跟前,微微福身:“梁嬪娘娘吉祥,孫小姐貴安?!?/br> 她背過手輕捏花小術的掌心,花小術心神領會,立刻學著她的模樣福身請安。 這位梁嬪娘娘長得美艷不可方物,無論是身材還是眉眼皆給人一種極致的妖冶嫵媚。偏生她卻作素雅妝扮,看上去顯得與整體氣質不符,頗覺不倫不類,怪里怪氣。 “方才本宮還道認錯了,原來真是華青姑姑呢?!绷簨逖诖筋M首,雙眸在花小術身上溜轉一圈,很快便收了回去,笑吟吟道:“這位小姐得姑姑您親自領路,想必是皇后jiejie的座前貴客吧?” 華青不緊不慢地回答道:“回梁嬪娘娘,姑娘乃是藍家的尊貴賓客,奴婢輕易不敢怠慢?!?/br> 聞聲,梁嬪又往花小術上下打量,眼里的審視有些刺人,意味不明。反觀梁嬪身邊安安靜靜的孫小姐,她給華青問了安,雖然目光同樣落在花小術身上,給人的感覺卻是截然不同,極為恭謙懂禮。 若論及第一印象,這位孫小姐自然是比梁嬪好的。只是能在這深宮內苑出入的女子可絕不會是什么不知名的尋常人物,花小術尚且有皇后與藍家作靠山,那么這位孫小姐呢? 華青神色如常,繼續說:“不知孫小姐與梁嬪娘娘可是剛從風樂閣出來的?正巧奴婢受皇后娘娘囑咐正要前往風樂閣尋找白夫人?!?/br> 白夫人?花小術下意識看向孫小姐。 孫小姐先是一怔,隨即說道:“靜蓉確實剛從風樂閣出來不久,此趟是代白夫人上臧書樓尋找幾卷辭賦。只不過這宮闈廣闊靜蓉不太熟悉,還好方才在路上偶遇了梁嬪娘娘。娘娘熱心,主動答應幫靜蓉一起到臧書樓尋找辭賦,這才一道同行過來了?!?/br> 說著,這位孫小姐孫靜蓉反問道:“不知娘娘有何要事尋找白夫人?姑姑可需要靜蓉幫忙傳達?” 華青聞聲婉謝:“孫小姐有心,只是皇后娘娘的囑咐奴婢不敢假手他人。既然白夫人就在風樂閣,那奴婢直接前往閣里見她即可?!?/br> 梁嬪與孫靜蓉都沒有過問太多花小術的事情,華青也沒有與她們多聊幾句的意思,彼此相互客套過后便自行離去。 離開之時,花小術回頭看了眼那兩對主仆漸行漸遠的背影,忍不住問:“這位孫小姐是白夫人的弟子嗎?” 華青搖了搖頭:“孫小姐是太后的嫡妹之女,聽聞她對譜樂有所興趣,這次白夫人進宮置辦宴席樂典,太后便允她隨白夫人一并入宮來了?!?/br> 花小術恍然,難怪方才交談之時,她隱約感覺華青對梁嬪與這位孫小姐的態度微妙不相同。明明梁嬪才是宮中有品階有身份的貴人,華青面對孫小姐卻更為慎重一些。 華青一眼看出她心中的疑慮:“這位孫小姐是順昌伯孫大人的嫡長女,若論身份其實不算高,不過聽聞她自幼聰慧,一直享有才女美名,品行相貌深得她的姑母當今太后娘娘的喜愛。這次太后娘娘搬去太華園,便將這位孫小姐接到身邊陪伴左右?!?/br> 原來是太后身邊極為得寵的姑娘,不怪乎華青對她態度有別。 “而那梁嬪娘娘,其父親翰林院大學士梁大人素來以霍家馬首是瞻,梁嬪對太后亦是俯首貼耳唯命是從。如今這孫小姐來了,她自當緊密跟隨好禮相待?!比A青淺淺勾唇:“梁嬪若非依附太后根本走不到今天這個位置,一個跳梁小丑,還不足為慮?!?/br> 花小術默默聽在耳里,方才皇后說年前與太后發生爭執引起不快,這時再聽華青言語間透露出來的淡淡諷刺,顯然彼此之間的不快可不只一丁半點可以消化。 華青斂起嘲諷,面上露出一絲笑意:“方才你可瞧見梁嬪那身打扮沒有?其實這宮里過半的女人都愛模仿我們娘娘的著裝打扮,只因圣上隆恩浩蕩,獨獨偏愛眷寵我們娘娘?!?/br> 這梁嬪其實是屬于宮里頭最蠢的那一掛,心思過于平庸,舉止表露的野心又太過明顯,就比方她今日這身裝扮模樣,明明生來妖冶嫵媚,偏要生搬照抄皇后藍霓的嫻淑打扮,東施效顰令人啼笑皆非,反而襯得自己不倫不類稀奇古怪。 即便叫人笑話了,怕是還無自覺。 從前她有太后偏撥一二,如今太后走了,這梁嬪若不再懂得學會收斂一些,遲早…… 華青斂眉:“姑娘似乎對孫小姐頗有好感?” “這位小姐舉止氣度盡顯大家風范,想必家中教養極好?!被ㄐ⌒g沒有否認,估且不論喬嬈嬈與薛瀅這類貴女中的奇葩物種,她自回京以來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端莊秀慧識大體的名門閨秀,心里有種毀壞的三觀又重新回來的感動啊…… 華青回以一眼,牽動唇角:“畢竟是自小便拿來作皇后人選所悉心培養的姑娘,孫小姐的舉止氣度自然是極好的?!?/br> 花小術步伐一滯,愕然抬頭。 “人心難測,這宮里比不得外邊,姑娘可要小心莫被表象所迷惑才好?!毕袷遣抛⒁獾交ㄐ⌒g的停滯,華青回眸深深看她一眼,釋然地說:“走吧,姑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