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月下的臉龐蒼白,容色薄冷,猶如黎明困獸在煎熬中掙扎,痛苦地乞求著什么。 一滴眼淚映著月華,凝結在他的眼底。當淚水撒裳,藍漪壓抑不住地垂首,在她沒有察覺之前欺近了她,輕輕吻上她柔軟的唇瓣。 突如其來的一吻令人遂不及防,花小術神情微滯,未等她做出任何反應,藍漪已經悄然退開了身子,離開了她的雙唇,一如輕拂的風淺嘗輒止,又如他的感情小心卑微。 “對不起?!彼{漪眨著淚,低聲咕噥,帶著細不可聞的顫音:“我能親你嗎?” “……”你已經親過了。 意見征求來得毫無誠意,要不是他臉上還掛著淚,花小術說不定會一拳相待??墒撬?,方才蜻蜓點水的一吻不痛不癢,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對不起?!?/br> 花小術回過神來,發現他已經將豬頭面具覆回去擋住臉,說不盡的凄涼苦楚,滋味萬千。 “別遮了?!被ㄐ⌒g索性把他的面具搶了過去:“不看也看光了,不親也親過了,還遮來做什么?” 原以為藍漪會結結巴巴地露出羞赧之色,又或者為了這個一不留神而偷走的吻竊喜歡狂,可是他沒有、什么都沒有。 花小術不確定是不是在失散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么,剛剛一起看花燈巡游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她看不懂藍漪究竟在心底苦苦掙扎著什么:“不喜歡上元節嗎?” 藍漪木木地搖頭:“喜歡?!?/br> 花小術不確定地又問:“不喜歡水燈嗎?” 藍漪的腦袋又晃了晃:“喜歡?!?/br> “那,”花小術仰起臉,瞅著他:“不喜歡我嗎?” 藍漪低眉垂首,將一個詞含在舌尖,慢慢轉化為一種魂牽夢縈的苦甜滋味,牢牢印烙在他的心尖,銘記永遠:“喜歡?!?/br> 花小術莞爾:“那陪你喜歡的人放你喜歡的燈過你喜歡的上元節,你應該高興一點?!?/br> 藍漪的雙眼水色瀲滟,他默默湊近花小術,確定她沒有閃避的意思,額頭撲通一下抵在她的肩膀上,緩緩閉上眼。 花小術莫名其妙地成了藍漪的人形枕,雖說不是很重,可這個姿勢有點微妙,還有點累啊。 “藍大哥?”花小術懷疑沒有動靜的藍漪已經睡著了。 藍漪閉著眼,幽幽開口:“小術,我想回墨涼了?!?/br> 花小術怔忡了下:“這里不好嗎?” “不好?!彼{漪半睜著眼:“一點也不好?!?/br> 花小術望著夜空懸掛的一輪圓月,輕吁道:“哪里不好?” 藍漪沒有回答,花小術只得勾著他的背脊輕輕地拍,就像安撫孩子一樣:“我要是你,就把全部都說出來,長痛不如短痛?!?/br> “不行?!?/br> 他的回答軟弱且無力,花小術動作一頓:“為什么?” “我害怕?!迸率ツ?。 花小術無奈地笑:“你又來了?!?/br> 她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輕推藍漪:“那就不說了。我們去放水燈,然后回家,時候不早了?!?/br> 藍漪靜默許久,這才慢慢放開花小術。 花小術拉著人想回青泔橋去放燈,可藍漪不愿意:“那里人太多了?!?/br> 但誠如賣面具的老頭說的,這里小溝小渠也放不了燈?;ㄐ⌒g只得把賣燈的老嫗那番話搬出來:“聽說許下愿望的水燈會乘著青泔河游入水神的故鄉,得到聆聽的人們就能夠愿望成真?!?/br> 藍漪撇撇嘴,無聲表示嗤之以鼻。 花小術好整以暇道:“萬一真的實現了怎么辦?” 藍漪耷拉的耳朵動了下:“你的愿望是什么?” 花小術眨眨眼:“想起過去?” 藍漪瞬間黑臉:“那不去了?!?/br> “那……”花小術牽著他邊走邊想:“保佑以后每年都能和你一起去青泔橋放燈?” 藍漪沉默兩秒,悶哼了哼:“不靈的,不靈的?!?/br> 花小術輕輕松松地說:“靈不靈都沒關系,我只是想讓你陪我一起去放燈而己?!?/br> 藍漪跟著她走出胡同巷尾,熱鬧的都城人聲鼎沸,燈火依舊。原本已經褪色的世界一下子綻放出絢麗的色彩,將他的深瞳點綴得爍亮奪目,七彩斑斕。 藍漪克制地抿著下唇,以期不讓得意變得過于忘形,不讓美滿變得過于張揚。 此時青泔橋上人滿為患,那里早早沒有了池鏡的蹤影?;ㄐ⌒g指著拱橋之上:“對了,我今夜見到一個人,他在那里吹了首‘解語花’?!?/br> “每次聽見他的曲子,我就沒由來想到你,不過他吹的可比你好多了?!被ㄐ⌒g情不自禁地笑笑,特意回頭看藍漪:“他還詢問過你的事,不過我沒敢直接把你的事告訴他?!?/br> 花小術好奇地問:“他是安宰王爺池鏡,你認識嗎?” 心不在焉的藍漪訕然抬頭,勾著唇沖她一笑:“不認識?!?/br> * 元宵過后,花爹進入吏部正式當差,頭天報到見到了眼熟人,正是當日給他保結送審調任文書的那兩名堂官張參和李巳。 吏部本來就是負責官吏的考核升遷調配管理,雖說花一松由一介地方小吏突升京官六品撿了好差,不過張李兩位大人均是見怪不怪老神在在,尤其當初在花一松來遞申請時他們就已經留下心眼,而今果不其然印證猜測,自當樂呵呵地拱手作揖道恭喜,熱絡關系套近乎。 別人愿意主動結交,加上花一松本身是個自來熟,三兩下已經和周圍的同僚打成一片,混得那叫一個風聲水起。 當然,也不是說誰人都是這般好相與,就比如他的頂頭上司吏部尚書霍大人。只見他遠遠行來,眼尾掃過一眼,語氣頗有些陰陽怪調:“想不到花大人十年外調竟還有重歸京師的一日,本事當真了不得,果不愧是曾經名冠京師的不世出之大才子,本事能耐真是叫人不敢小覷?!?/br> 花一松瞅著他那張老臉完全沒印象,好在身邊的同僚悄悄給他提點一二,方才恍然想起這是誰。 別看霍尚書一張老臉活像比花一松大一輪,其實他們兩人可都是同期的同齡人。只不過在霍尚書還是個芝麻小官的時候,花一松已早早官居要職高壓一籌,如今風水輪流轉了,霍尚書自是氣焰囂張使勁地作。 誠如霍大人酸不溜丟的一句‘名冠京師大才子’,年少的花爹才子之名冠絕京師,年紀輕輕就已拜得陸太師門下深得器重,才氣過人又生得倜儻風流,放在當年絕對是人人酸而恨之的人形靶子。 可想而之,花爹被貶官之后,多少人上趕著踩他一腳,恨不得把他整個都碾扁了,要他死無全尸永不超生。 只可惜花爹是個福澤深厚之人,時隔多年竟真的給他一朝翻身回來了。 霍尚書冷冷瞇起雙眼,看他的眼神充滿了nongnong的敵意與不友善。 花一松沒想到這么多年以前的陳年舊事還有人惦記,他老老實實憨厚一笑:“承蒙霍大人提擢,下官今后定當殫財竭力報效朝廷,絕不辜負圣上美意,還有大人您的厚愛?!?/br> “花大人這話,本官可不敢當?!被羯袝淅涞卣f完話,孤傲清高地揮袖走了。 頭天上班就和頂頭上司看不對眼,眾人對這位新同僚紛紛投去同情的一眼,張參李巳一左一右攬住他,語重心長地安慰道:“你別放在心上,想開點。左右無論換誰頂這員外郎一職,咱們霍大人都是看不順眼了?!?/br> 花一松撓撓腦袋,好奇地問:“此話怎講?” “你這位置原是他侄子坐的,年前不小心犯了點事被人抓了馬腳給下放外調出京,背地里都說這事其實針對霍尚書干的,他老人家心里頭氣不順,肯定得找點由頭尋你這新人麻煩的了?!?/br> 花一松這才想起來,在他之前的那位吏部員外郎貌似也姓霍,原來是這位霍尚書的親侄子。 其實這吏部員郎就是個閑職兒,區區從六品的官階,位置說高不算高,手握的權利說重也沒多重,有點本事的人大抵看不上,但用來給自家人安插職務卻是最合適不過,再怎么輪誰也輪不到一個十余年不在京師的編外人士,還是個曾經被他眼紅得不要不要的死對頭。 何況吏部好歹是他霍尚書自己的地頭啊,親侄子被人擠掉了,說不堵心誰信呢?反正放眼整個吏部誰也不信的。 照道理說,花一松的任職是尷尬的,吏部上下以尚書大人馬首是瞻,又怎敢這般明目張膽與他勾肩搭背套近乎呢? 這事說起來,張參李巳簡直功不可沒。 多得張李二位大人頂力宣傳,如今放眼整個朝廷無論老臣還是新官,人人皆知這位新近外調回京的花大人來頭不小,那叫一個不得了。他要么就是藍相挖回來的能人賢才,要么傍有皇帝這座巨型天山作依靠,反正無論哪一個都是特別要命的存在,別人輕易招惹不得。 因此,在花家人毫不所覺的情況下,花爹聲名悄然水漲船高一路飆升,成為近來最為炙手可熱的京中新貴,包括他的女兒在內受到各家爭相追捧與結交,一封封邀貼請柬如三月的飛花揚絮,無窮無盡地飄入花家人的手中。 于是乎,花家也迎來了回京之后的第一個開春。 第31章 梨花宴鴻門宴 陽春三月萬物復蘇春暖花開,京街處處花紅柳綠欣欣向榮。 春風和煦的這一天,花小術抱著一疊信正犯愁。她手里有各家夫人遞來的請貼,意指趁著明媚春光花開正艷,要么問她過府一聚觀花弄曲,要么邀她春郊踏青游玩山水,總之都是找準由頭要和她套套關系結交情誼。 問題就在于花小術哪一個都不認識,哪一個都不想去,偏生又不能當沒看見,或一概回絕。 起初花小術并不知曉究竟出于什么實情,對這一封封突如其來的邀約感到很是奇怪莫名。隨著這樣的請柬越來越多,花小術漸漸有所恍悟,這才不得不面對現實,揪著青絲苦犯愁。 這些來信的夫人十之八九出自世胄之家,要么夫家顯赫要么娘家尊貴,無一不是好惹的人物。當然,花小術也是可以選擇不賞臉的,但處理起來拂了人家的臉面,只怕就成了她們花家落落難合孤傲不群。 不管怎么說,京師這地兒不比從前的邊陲小城,六品官職在偌大的皇城等若芝麻小官,在這上面還有數不盡的簪纓世家與皇親貴胄。無論官職大小爵承多少,相互之間很可能擁有著各種各樣千絲萬縷的親疏關系,誰也說不準誰的來頭更大一些,誰也不能說誰的背景更硬一些。太復雜了,當了十余年外來人口的花家一時半會就更加別想捋得清了。 正因如此,花小術才不想去。 花小術愁了幾天之后,家里來了又一封請柬,這回卻是賢榮太長公主府上遞來的。 且說冬雪融化春暖來臨,公主府外不遠的梨林花開正盛,太長公主特設賞宴廣下邀貼,特請京中貴女王公夫人赴宴賞花,理所當然也給了不久前剛認過親的花小術下了貼子。 自從懷疑太長公主別有用心,花小術出門都格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被浣嬤嬤再拐一次。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事后太長公主并未再與花小術有所接觸,只是在花小術托人把之前答應給她們裁剪縫制的小襖送去之后,又重新派人給花家送來了不少好吃好穿好用的,湊湊整整堆積如山,用到現在還塞了大半間后院的儲物房呢。 依太長公主今時今日的聲名與威望,這梨花宴必然比之花小術先前所收過的任何一封請柬都要盛大隆重熱鬧非凡,花小術內心有種不太妙的預感,下意識就把這封燙金的請柬給壓在漆奩最最下面,假裝從來都沒有看見。 結果到了廿五這一天,浣嬤嬤早早乘車來到花家門口,堅定決然地來接花小術了。 正巧花爹爹今日休沐在家,日上三竿睡眼惺忪,一出來就瞅見閨女活像要被綁架,連忙跑上去救人:“你們這是要干啥?” 正在指使丫鬟把花小術架上車的浣嬤嬤聞聲一頓,扭頭望去,只見花一松蓬頭垢面胡渣渣沒刮,頓時眼神就復雜了:“多年不見,不知松少爺可還認得老奴?” 顯然浣嬤嬤除了皺紋多幾根,整個變化并不大,花一松一眼認出來了,不禁摩挲下巴的胡渣渣:“這不是阿浣姑嘛?確實好久不見……” 聽見這個久違的稱喚,浣嬤嬤容色緩和一些:“您還記得老奴,老奴欣慰之極榮幸之至,只是老奴卻險些要認不出曾經倜儻風流的松少爺了。想必這些年您定是吃了不少苦頭?!?/br> “……” 花一松從敘舊中回過勁來,莫名其妙道:“不過你這是要把我閨女帶往哪去?” 聽他這般不明就里的語氣,浣嬤嬤眉毛一挑:“難道您不知道?” 被她一問,花一松用眼神詢問女兒他該知道嗎,花小術懵頭懵腦地表示她也不知道。 “看來是送信的下人跑漏了,真是辦事不牢靠極了,回頭定讓管事好生整治才行?!变綃邒卟患膊恍旖忉尩溃骸敖袢肇ノ?,我們夫人廣發請貼大設宴賞,還邀請了你家姑娘到梨林赴宴賞花?!?/br> 花小術這才想起那封壓在漆奩最底下被她所遺忘的燙金請柬:“其實那封請柬我有收到,就是后來不小心給忘了……” 浣嬤嬤溫柔體貼地告訴她:“沒關系,好在老夫人時時惦記著您,早早就叮囑老奴來接姑娘一起赴宴呢?!?/br> “……”也就是說不管你想不想來、愿不愿意,你都必須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