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集體臥室里，幾乎所有的少年都在碾轉反側，因為明天有可能落在自己身上的命運，他們有的在被子里祈求著、而有的已經開始為明天能夠讓自己在奧斯曼夫人眼前一亮而做著準備。

    相反的是，漢尼拔并沒有什么動作，反而睜著眼睛盯著在小床上躺著的米婭看。那是一段已經看不清臉的距離，但是漢尼拔仍舊望著似乎在想事情的小女孩，他有些憂慮的感覺到了米婭似乎正在心事重重著，在平日里這個時間段她本應該熟睡而不是在床邊毫無目的的玩著手指頭。

    他隱隱能夠感受到米婭正準備離他而去。

    這一點是他不能忍受的。

    翻了身，漢尼拔那張已經能夠預見以后的英俊面孔隱在燭光陰影下，嘴唇緊抿成的一條線固執而又陰郁。

    還沒天亮，盡管秋季的早晨已經亮的比夏日的要晚一些了，困意正濃的米婭已經被周圍起床窸窸窣窣聲和毫不顧忌的大聲說話聲給強制吵醒，看了看天色，很明顯要比以前六點的早晨還要暗沉很多。

    孩子們已經壓制不住的開始打扮自己了，他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甚至使用一些平日里懶得處理的小技巧，使自己看起來精神又整潔。

    那把平日里不怎么用的木梳被搶著用，少年們推推搡搡、甚至爆發了好幾場小吵小鬧，當然在孤兒院武力占據了最高的位置獲得了話語權。

    費多爾斜了一眼看著他不敢說話的男孩，輕蔑的收回眼神，在鏡子面前伸著脖子用蘸過水的梳子將一頭金發四六分梳好，手掌輕輕的壓了壓，整理好躥出的發絲，最后將半舊的小領結左右正了正。

    他覺得在這孤兒院里沒有誰能越過自己在奧斯曼夫人面前奪目光彩。

    漢尼拔一如既往的給米婭整理著床鋪，米婭已經放棄對他的阻止了，習慣真是一個可怕的東西。

    她今天穿的和往日沒什么不一樣，但漢尼拔覺得米婭看起來比昨天還可愛一些。他皺了下眉，手里正準備給她戴的小布帽塞在了自己寬大的口袋里，沒有讓她發現。

    “漢尼拔，你看到了我的帽子嗎？”米婭撅著屁股在床上找帽子，習慣了以后突然不戴總覺得腦袋上涼颼颼的。

    漢尼拔搖了搖頭，并示意她該去大廳了。

    米婭從床上蹦下，放棄了對帽子的執著，“好吧?！?/br>
    大廳里的兩排座椅前排已經坐滿了，原本院長的位置空了出來，桌上擺放著一套嶄新的復古餐具。本應該是漢尼拔的座位早早的被占據，他們相信越靠前坐著自己在奧斯曼夫人面前露臉的機會也就更大些。

    費多爾挑釁的朝著坐在尾端的漢尼拔笑著，他可是占據著和奧斯曼夫人最近的距離呢。

    漢尼拔面不改色的抓了兩把頭發，他最近頭發長得快而且沒有打理，暗金的半長發一時被他弄得一團糟，從側面看只能看到白慘慘的瘦削下巴。

    咽下一口面包，米婭側過頭去看他，漢尼拔已經伸手將她的頭發揉的有些打結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少年朝著她笑了一下，又將手指蹭了下她沾上面包醬的臉頰。

    米婭鼓著臉蛋不好發氣，她大概猜出漢尼拔不想讓她被選中的想法了。

    第5章

    雖然一位失去孩子的多金寡婦聽起來很誘人，過了一個晚上冷靜沉淀讓米婭思前慮后，對收養也就不那么向往了。

    孤兒院也挺不錯，上輩子也是在孤兒院度過的十幾年，能活下來本就是她剛開始唯一的期望，做人不能太貪心。

    米婭這樣安慰自己，繼續咬著面包棍。第一監督員溜達了一圈，看起來像是喝了點酒紅著臉頰吹著口哨走了。

    身后有人靠近，米婭吃的不亦樂乎當然沒發現。

    漢尼拔睨了一眼，留著絡腮胡的第二監督員在后頭揉了揉米婭的腦袋，細心的給她整理了一番——至少在表面看來挺服帖。

    他從口袋里掏出另外一塊稍帶米色的小布帽給她系上，看起來比之前那塊還新一些。他熟練的替她撥好頭發才轉身離開。沒有說一句話，米婭擦了擦臉回頭看的時候只看到第二監督員寬厚的背影。

    還沒等漢尼拔有所動作，周圍的少年們都站起了身，大廳門口穿著得體的校長微弓著身在前面帶路，他俯身敞開手笑意融融的讓身后披著黑絨外套的女士走到他前面去，“奧斯曼夫人請進，我已經讓人替您準備好了早餐?！?/br>
    他轉過頭，拍了拍手試圖將少年們的注意力從奧斯曼夫人身上轉移，“嘿孩子們，這位就是尊貴的奧斯曼夫人，請用標準的禮儀來迎接這位女士，要知道公爵想見到奧斯曼夫人有多難……這是你們的榮耀！”

    昨天院長的確是交了一些基本禮儀，少年們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然后完美表現出自己練習了一個晚上的結果，當然人多的話再加上不免有些緊張的孩子，這場多人的禮儀看起來并不怎么入得了眼就是了。

    米婭個子矮小坐在最尾端，當她要從凳子下來行禮的話大概只能看到一個腦袋頂了。

    奧斯曼夫人有著一雙迷人的眼睛，眉目多情，嘴角銜著得體的笑容。她手里挎著小包站在門口的位置，那是和院長安排的位置相反的方向，而這個時候米婭戴著米色布帽的腦袋頂吸引了她的注意。

    “看啊，還有一個看不到臉的小可愛?！眾W斯曼夫人的聲音充滿著迷迭香的誘人芬芳，伴隨著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噔噔聲，米婭還不知情的爬著高腳凳準備繼續填飽自己的肚子，要知道牛奶涼了的話就不太好喝了，會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膻味。

    還沒等她爬上去，身后陡然傳來香水的濃味，她扭過頭的時候已經被奧斯曼夫人抱在了懷里。

    “多可愛的孩子?！眾W斯曼夫人感嘆道，眉眼里糅雜著母愛的將鼻頭蹭了蹭她的臉頰，這一會米婭動也不敢動的被摟在懷里好一陣揉捏。

    院長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一邊，雙手握住的在一旁夸贊，“米婭是個乖孩子，盧森教師非常喜歡她呢，埃文醫師還會給她塞糖果……”

    察言觀色的院長恨不得把所有的優點都安在米婭的身上，當然在大廳里總會有幾個破壞氣氛的，比如因為被冷落在角落里的費多爾。

    怒火和嫉妒將他的膽子撐了起來，費多爾大聲的指責，但又把握著些許分寸，“奧斯曼夫人請遠離她，她有肺病是注定要下地獄的！”

    大廳里一片寂靜，被打斷的院長立馬變臉，胡子一抖一抖的，“沒有的事！”他轉過臉又是一副模樣，“奧斯曼夫人您別聽他瞎說，米婭只是前段時間有些感冒，現在已經全部治好了……您知道我不會把有傳染病的孩子帶回來的，我對上帝發誓！”

    米婭被重新放到座位上，奧斯曼夫人眼圈已經紅了，聲音悲切，“那又如何呢，我的孩子我的奧斯……因為肺病去世的，我可憐的奧斯和他父親一起去了天堂?！彼统鍪峙量弥蹨I，帶著怒氣的提高聲音，“剛剛那個粗魯的孩子是誰，院長我不得不說一句，他不配免費得到住所和食物，他簡直是太沒有教養了?！?/br>
    費多爾嚇得臉色蒼白，嘴唇哆嗦著，但還是反應迅速的失聲著給奧斯曼夫人道歉，“請原諒我夫人！我不是有意的！”

    漢尼拔握緊的拳頭松了又緊，掌心被自己的指甲留下了深深的月牙印記?，F在的形勢很明顯米婭被選中的幾率很大，不管結果如何他都必須做點什么。

    但是他不會說話，他覺得自己快要失去米莎了，手心里全是汗。

    他整理了頭發稍靠了過去，將爬凳子的米婭抱起安置好，一言不發。

    正哭泣著的奧斯曼夫人眼皮一掀，原本漢尼拔只能看到的下巴往上延伸，清瘦但棱角分明的模樣，眼睛在她看來相當的迷人。

    用手帕作勢在眼尾處揩了一下，奧斯曼夫人已經不著痕跡的往前走了兩小步，借著手帕的遮掩將桌尾的漢尼拔打量了一番。

    真是個英俊的孩子，她心想著，那點忽略不計的悲傷早早的從她心里溜走了。

    漢尼拔似乎注意到她的視線，壓低了眼尾，抿著嘴朝奧斯曼夫人笑了一下，禮貌而謙遜。

    帶著鉆戒的右手抵在心臟處，奧斯曼夫人發出一聲感嘆，“看啊，一位帥氣的小紳士……院長，他真的是禮貌極了，我想知道他的名字?！?/br>
    在孤兒院一向不被待見，甚至……第一監督員心情不好的時候特別喜歡朝著這個啞巴發脾氣。

    他搓了搓手，“他叫漢尼拔，夫人?！?/br>
    奧斯曼夫人迷人的彎著嘴角，看著頭發有些雜散的少年優雅的行禮，那俯身的弧度和得體大方的姿勢在剛剛一群孩子們僵硬的動作下，襯托的更加精彩。

    獨樹一幟，再也沒有空閑去注意別的孩子了。

    她很滿意，特別是從院長口中得知他是個啞巴后。因為這樣的話，很多事情她便毫無顧慮了。

    “就他了?！眾W斯曼夫人沒有去看為她精心準備的早餐，拎著她精致小包，非常滿意的用食指勾了一下，那是漢尼拔的方向。

    院長轉過頭去看的時候，身穿寬大衣服的少年將米婭緊緊抱在了懷里，眼神柔軟而又渴求的凝視著奧斯曼夫人，不言而喻。

    對于一位多金的寡婦來說，多養一個孩子對她并沒有造成多大困擾，心情愉悅的奧斯曼夫人聲音婉柔的答應了他的要求，“可愛的小家伙?！?/br>
    米婭背對著他們，并沒有注意到發生了什么，只是感覺到漢尼拔背脊挺得筆直。

    第6章

    米婭被漢尼拔抱在懷里，他們正坐著一輛外表锃亮的長車后座上，在秋季的朦朧白霧里離開了那幢孤獨聳立的孤兒院。

    車內除了充斥著車座皮革的味道，還揉雜著緊挨漢尼拔坐下的奧斯曼夫人身上的香水氣息。

    這種混合的氣味并不好聞，甚至對于米婭來說有些嗆鼻而腦袋發暈，隨著長車在鋪蓋著沙礫的泥土上的顛簸，胃里翻江倒海，米婭一張臉苦巴巴的把自己埋在了漢尼拔的懷里，那是不同于車內的氣味，像極了昨天那棵桔子樹的味道，在慢慢平復著她腹中的暗涌。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難受，漢尼拔輕輕給她順著背，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黃澄澄的橘子塞在米婭的懷里。

    米婭像只小松鼠在懷里揣著橘子，小心的扒開一點皮湊到鼻尖聞著。動作太大加上車內突然出現的清新水果味，讓坐在一旁的奧斯曼夫人扭過頭來。

    “噢，可愛的米婭?！彼焓制讼旅讒I的臉，“你藏著什么呢，可真香?！?/br>
    秉著要討好未來撫養人的想法，米婭動了動手指，準備把懷里的橘子送出去。

    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響中，一只白瘦的手攥著橘子在她之前遞了過去。

    米婭扭著頭又把懷里的橘子揣好了。

    “原來是橘子?！眾W斯曼夫人婉柔的說著話，修好的指甲在橘子上劃了兩下，就像是一把尖刀在柔軟的皮膚上打量著，找到最柔軟的位置……陡然刺進去！

    米婭被自己嚇得抖了個哆嗦，將臉徹底的埋在了漢尼拔的懷里，心底一陣發怵。

    所幸的是，奧斯曼夫人所居住的那幢莊園離得并不是很遠，米婭幾乎都要在少年溫暖的懷抱中睡著，又在剎車聲中被輕輕拍醒。

    該下車了，漢尼拔給她整理了衣服，把掉到他下擺的橘子又重新塞到米婭的手心里，這才抱著她打開車門邁了出去。

    他們在孤兒院只有兩件統一制服，粗劣而又寬大。奧斯曼夫人對于他們要收拾的行李皺了下眉，隨行的管家兼車夫在集體宿舍里稍微收拾了東西，利索的挎在了臂彎處放在了后備箱。

    奧斯曼夫人挎著小包，優雅的踩著高跟鞋踏在鵝卵石鋪蓋的小徑，旁邊的柵欄用白漆噴過，白粉色的月季花冒出一大朵擠在柵欄的十字口縫隙里，細細的藤蔓勾住了木板才足夠撐起那一大片茂密鮮妍盛放的花朵兒。

    奧斯曼夫人看起來心情很好的用指腹蹭了蹭花瓣，跟隨在身后的管家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鋒利的小剪刀來，頗有眼色的沿著枝蔓剪下，將那朵形狀頗好的月季用帕子包好遞給了她。

    米婭堅持要自己下地走，漢尼拔拉著她的手沒有反對，只是隨時注意不太平整的鵝卵石路可能拌她的腳。

    將花別在耳畔，奧斯曼夫人踮著腳尖轉了個圈，嘴邊迷人的笑容比花還嬌媚一些，“好看嗎？”

    她此刻面朝著管家的方向，同時也是漢尼拔正走過來的方向，管家不應聲，米婭被她的聲音吸引的抬起頭來，奧斯曼夫人的眼睛卻是對著漢尼拔的。

    米婭又抬頭轉移到漢尼拔的臉上，不同于在孤兒院的孤僻冷漠，梳好頭發的漢尼拔適度的彎起了嘴角弧度，朝著奧斯曼夫人點了下頭。

    這和米婭認識的漢尼拔似乎不太一樣。

    但是米婭只把這種行為當作是對撫養人的一種類似恭敬討好的行為，并沒有太往心里去。

    得到回應的夫人似乎更開心了些，她捻著裙身又轉了一圈，嘴里哼著一首歡快的歌。

    奧斯曼夫人看起來快活極了。

    莊園的內部并沒有外面所見到的那種輝煌氣派的震撼力，盡管家具裝潢都是實木芯，刷上了一層像是松柏油色彩的涂層，墻上掛著已經逝世的伯爵畫像，但邊邊角角總是顯露著那一些透著腐朽不堪的秘密。

    “莫莉，莫莉！”奧斯曼夫人紅光滿面的呼喚著自己的女仆，不一會，廚房的方向一個有些胖乎乎的女仆急匆匆的趕了過來，一邊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手，臉上帶著笑回應著，“夫人回來啦……”

    她的年紀已經可以當外祖母了，整齊光潔的頭發里摻雜著銀絲，臉上笑起來的時候眼尾的皺紋已經好幾層了。

    “夫人今天比昨天氣色還要好一些呢，”莫莉喘了口氣說道，在奧斯曼夫人動聽的笑聲中，她微弓著背瞧了瞧兩張陌生的臉龐，“這就是夫人帶回來的孩子吧，長的多可愛啊?！?/br>
    “是啊，”奧斯曼夫人撥了撥頭發，閑暇之余將那只用手帕包住根莖的月季插.進了花瓶里，“莫莉，不要再說別的了，現在應該是午餐愉快的時間。我想你應該準備好了我的最愛?！?/br>
    “當然了，美麗的夫人?！蹦蛲鶑N房的方向走，自己卻在小聲嘀咕，“我得再多做一份了，誰知道夫人居然帶了兩個孩子回來，之前也只帶回來一個……”

    奧斯曼夫人朝著他們招招手，“快坐到我這邊來?！?/br>
    是一張像孤兒院吃飯的那類長桌，但是只有它的三分之一長。

    米婭不太想挨著她坐，所幸的是漢尼拔坐在兩人中間，而米婭被抱在了另一張椅子上。

    桌子的高度對小孩子來說一點也不友好，特別是只有三歲的米婭。

    管家察言觀色的找來一張高凳，正好是適合吃飯的高度，米婭習慣的朝著他笑了一下，管家怔了一刻，不著痕跡的退到了門口的位置。

    明顯奧斯曼夫人對漢尼拔的興趣更大一些，盡管知道漢尼拔不會說話，撐著臉頰在一旁非常有經驗的和他說著話，既不會讓人感覺窘迫，還風趣勾人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