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程遇風“嗯”一聲。 陳年無法想象這些年爸爸是怎么走過來的,怪不得初次見面時,她就覺得他的眼睛里有著和這個年紀不相符的滄桑。 她記得在飛機上問他:“能告訴我您在想什么嗎?” 他的回答是:“我在想,我的女兒?!?/br> 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了十幾年,一次次的失望后,他是不是也預想到或許女兒已遭遇不測了?如果有幸向生,他就繼續尋找,如果不幸遇難,妻子失去最后的支撐,肯定也活不下去,到時一家三口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團圓了。 所以,生死一線的時刻,他絲毫不感到害怕,無論是哪種結局他都能坦然接受。 不能這么柔弱了。陳年心想,從今以后,她要成為爸爸mama的依靠。 程遇風扣住她的手,“不管發生什么,我們一起面對?!?/br> 陳年抱緊他的腰:“好?!?/br> 容昭在特護病房待了三天才轉移到普通病房,vip單間,安靜又敞亮,最適合用來靜養。 醫生剛過來查完房,容昭情況還算穩定,他囑咐幾句就離開了。陳年拉了把椅子坐下,俯身無聲地趴在了床邊,容昭抬手摸摸她頭發,“年年,mama嚇壞你了吧?!?/br> “mama,不要有下一次了,好不好?!?/br> “好,mama答應你?!?/br> “要拉鉤?!?/br> “好?!?/br> 風把淺藍色窗簾吹開一角,明亮的光也跟著飄進來,地板上亮晶晶的一片。 葉明遠提著早餐和換洗衣物推門進來,就看到母女倆親密靠著在輕聲說話,妻子雖然臉色蒼白如紙,但滿臉都是笑意,他的心情也跟著明媚幾分。 陳年聽到關門聲回頭,清脆地喊道,“爸爸?!?/br> 她走過去接過葉明遠手里的紙袋,“哇,mama,爸爸從家里帶了您最喜歡喝的粥,您一定要全部喝完哦?!?/br> “爸爸,您辛苦了?!?/br> 葉明遠看著才三天就瘦了一圈的女兒,她那清澈見底的雙眸像汪著柔光,這一瞬間,他想,只要這雙眼睛不染上悲傷,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年年,你已經連著兩晚沒好好休息了,今晚就回家去吧。不用擔心,你mama有我照顧?!?/br> “是啊?!比菡岩舱f,“mama真的沒事了,很快就能出院?!?/br> 她突然想起來今天已經是2號了,“年年,你不是預定了明天飛美國的機票嗎?” “mama,我不打算去美國了?!?/br> 陳年話聲一落,病房就陷入了沉默。葉明遠對她的決定并不感到意外,容昭還想試著說服她,最后被父女倆反過來聯合說服了。 其實,捫心自問,容昭一點都不舍得女兒離開,她對自己的身體心中有數,這條命或許沒多久后就油盡燈枯了,就讓她自私一點吧。 女兒20歲,她才擁有她的6年,太短太短了。 容昭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像路如意那樣偉大,如果那一天終將來臨,她希望丈夫和女兒都守在身邊,陪著走完最后一程。 一家三口各懷心事地吃完早餐。 葉明遠又去了一趟醫生辦公室,直到中午他才重新出現。 容昭還睡著,呼吸不是很穩,時輕時重,陳年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看書,她看看時間,快十二點了,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怎么還沒回來? 她打開門,驚訝地發現站在門外的人,“爸爸?” 葉明遠的短發亂糟糟的,鬢角的白格外刺眼,他張了張口,聲音啞得驚人,“年年,爸爸有事想和你說?!?/br> “是和mama有關的嗎?” “嗯?!?/br> 兩人走過長長的走廊,一路都潑灑著明晃晃的光,陳年踏在上面,卻仿佛覺得自己赤腳在冰塊上行走,走到盡頭時,整個人都麻木了。 葉明遠的情況比她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大概怕自己會倒下,雙手扶在欄桿上,后背像被什么壓著一樣,根本直不起來。 他知道女兒對mama路如意隱瞞去世消息,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這個遺憾至今仍舊無法釋懷,他不想再讓她留下相同的遺憾了,她已經長大,哪怕雙肩柔弱,也能學著去承受無可躲避的風雨了。 所以,在經過深思熟慮后,葉明遠決定還是把妻子的病情如實地告訴女兒,毫不保留,說得清楚明白。 人的心臟好比機器,磨損得太厲害了,最后只能廢棄掉。 由于容昭病情復雜又罕見,醫生就采取了常規治療的方式,可就算吃再多的藥也是治標不治本,之前在辦公室里,醫生也坦言說,繼續拖下去,最多也只能拖兩年。 這已經是最樂觀的設想。 陳年的聲音像凍過似的,“不可以做手術嗎?” “可以?!比~明遠閉上了眼,眼角有淚滲出,他疲倦又輕輕地重復一遍,“可以做手術?!?/br> “成功率……多少?” “百分之四十?!?/br> 第73章 第七十三壇花雕 百分之四十的手術成功率。 饒是精通數學的陳年, 也無法算出這個概率意味著什么。有些人擁有百分之九十九成功的希望, 最終卻沒逃過剩下百分之一的厄運, 當然, 也有反過來被這百分之一眷顧的幸運兒,只是少之又少——這種案例被稱之為“醫學上的奇跡”。 這個數字背后是一場殘酷的生死博弈。 陳年的第一反應就是:太低了, 連一半都不到,但跟被限制的短暫兩年時間相比, 它既危險又充滿了誘惑,前提是可能要以生命作為代價, 賭贏了, 后面可能還會有好多個兩年,一旦賭輸了……就會連最后的兩年時間都徹底失去。 哪怕是最親近的人, 陳年和葉明遠也無法替容昭選擇是否要去賭。 “爸爸, 您是怎么想的?” 葉明遠仰頭望了望天,半晌后才說:“我不想只要她的兩年?!?/br> 相識相知相愛七年后走入婚姻殿堂,夫妻風雨同舟二十二載,早已成為彼此生命里不可離分的部分,硬要分離,血rou模糊。 如果可以的話, 他多么想和她相守到老。 前面的路黑暗又陌生,他怎么忍心讓他的容容獨自一人先去走? 陳年也是這么想的,但她心里清楚,盡管自己和爸爸的想法一致,真正做決定的人是mama, 但她能預感到,mama一定會做出和他們相同的選擇。 大概真的是母女連心吧。 容昭在聽丈夫說完手術的事后,沉默了一會兒,她眼里含著一層薄薄的水光,語氣堅決地說,“我要做手術?!?/br> 陳年輕輕地撲進她懷里,“mama?!?/br> “容容?!比~明遠也喊了一聲,只這兩字,千言萬語都已道盡。 容昭露出一絲蒼白的笑,溫柔而平靜,是母性的力量,也是對生的渴望,柔弱和堅韌在她身上恰到好處地共存。 “年年,mama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你爸爸,所以,我必須要去賭?!?/br> 只有賭,才有贏的可能。 不,是一定要贏! 她過去已經贏了十一次,每次都成功從鬼門關前回來,相信這次上天也會許她一個圓滿的。 三個人的手握在一起,不知道是誰的在顫,最后帶著六只手都在輕輕發顫,沒有人哭出來,只是個個眼眶通紅。 天氣晴好,病房里滿室陽光,空氣卻似乎凝滯了般一動不動。 中午吃過飯后,母女倆說了會話,容昭就累得睡過去了,她現在身體很虛弱,連下床走路都做不到,只能臥床靜養。 陳年幫她掖好被角,繼續坐床邊守著。 調了靜音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兩下、三下,聽頻率不像是來電,陳年從桌子上撈起手機,劃開屏幕一看,原來是群里的信息。 她點進去,一排排【蠟燭】【擁抱】和節哀之類的字眼映入眼簾,她的心也跟著狠狠一痛。 這個群是陳年之前在網上查找資料時發現的,里面都是和她mama相同病癥的病人和病人家屬,主要用來分享各種治療信息和病友間互相加油打氣。 群里有105個成員,有一半的頭像是灰掉的。 今天又有一個二十歲的女生,沒熬過去,走了。陳年對這個女生有印象,很活潑開朗,是群里的開心果……陳年手指摩挲著那個永遠不會再亮起來的頭像,眼淚撲簌掉落,哭聲卻被她緊咬在唇齒間。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陳年手忙腳亂地抽了幾張紙巾擦掉眼淚,在門打開之前,她飛快跑進了洗手間,對著鏡子整理好自己才出去。 病房里多了兩個人,從醫生辦公室回來的葉明遠和過來探望容昭的程遇風。 視線雙雙落在陳年身上,她下意識地垂落目光避開。 葉明遠又去看妻子,容昭還睡著,他摸摸她的手,上面的溫度讓他緊皺的眉頭稍微松了些。 “下去走走?”程遇風輕聲跟陳年說。 陳年點點頭。她也有好多話想跟他說。 兩人輕手輕腳地關門出去了。 醫院環境不錯,綠樹成蔭,目之所及都是綠意,陳年走到一棵茂盛榕樹下,停住了腳步,一轉過身,已有一個溫暖的胸膛送上來讓她依靠。 “醫生說,我mama如果不做手術的話,最多只有兩年?!彼p揪著程遇風的襯衫,“可是,如果做的話,手術成功率不高于百分之四十,我很害怕……” “我已經失去過一個mama了……” 像狠狠摔過一跤后,給了她一顆安慰的糖,現在,又要把糖從她手里奪走。 陳年不確定自己能否再次承受得住那樣的痛楚,她不想再哭,因為眼淚非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給爸爸mama增加心理壓力,可心底的難過越堆越多,無法排遣。 “你知道嗎?今天群里有個女生走了,她才二十歲,和我一樣大?!?/br> 正值青春年華,可她的人生卻永遠地停止了。 “她的家人該有多么的傷心啊?!?/br> “年年,”程遇風低頭輕吻她眼角,嘗到一股苦澀的味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是我們無能為力的,但人活著總要往好的方面看,你要對你mama有信心,以前那么艱難都走過來了,她一定不會輕易放棄的?!?/br> “何況,”他的聲音低了又低,“你現在在她身邊,你就是她的最大動力,為了你,她會拼盡全力的?!?/br> “在事情的最后結果出來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數,未知就代表著希望?!?/br> 程遇風的一番話讓陳年跌落谷底的心大受寬慰,她埋在他胸口蹭了兩下,重新抬起頭時,除了微紅的眼眶和鼻尖,先前籠罩著她的低氣壓已慢慢消失。 “是我太悲觀了。之前你說,在飛機上逃過一劫,等于花掉了中五百萬的運氣,后來我遇見你,又和爸爸mama團圓,感覺像把這輩子所有的運氣都用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