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多長時間了?從六月份到現在,她給mama打了多少次電話,可哪次是接通過的?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可陳年完全沒有一點兒頭緒。 這時,一個挎著包的中年女人騎著電動車進門,保安連忙叫住她,“敏姐,你在廠里也有十年時間了,知不知道一個叫路如意的人???” 中年女人停下車,好奇地打量了陳年一眼。 陳年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樣走過去,“阿姨你好,你認識路如意嗎?” “你就是如意的女兒陳年?”敏姐問。 敏姐和路如意同宿舍同一條流水線好些年,最常聽她提起的就是自己的女兒。 “是的,她是我mama?!?/br> 敏姐說:“你mama不在這里了,她三月份就辭工了?!?/br> “那她去了哪里?” 敏姐想了想,“好像是給一戶人家當保姆去了吧?!?/br> 陳年又問:“我mama……沒什么事吧?” 敏姐哈哈哈笑道:“能有什么事?我們這里幾個姐妹不知多羨慕她找了一份高工資又清閑的工作呢,聽說只是陪老人說說話,做些家務事?!?/br> 容昭聽到這里稍稍松了一口氣,她上前攬住了陳年的肩,平生沒說過什么謊話,此時也說不出來,只是無聲地安慰著。 回去路上,陳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容昭看得也緊皺眉心。 半個小時后,車子開進葉家,停在別墅前,陳年下車,思緒還是亂糟糟的,她想了很久,拿出手機撥通了mama的電話。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mama講那過去的事……” 熟悉的鈴聲隨著陳年走進屋子,變得越來越清晰。 這首歌是陳年唱的,那時還小,嗓音稚嫩,還走調,是她mama這么多年從未變過的手機鈴聲。 世間獨一份。 不知世故的甜軟聲音還在唱:“聽mama講那過去的事……” 陳年和客廳里拿著手機滿臉不安的程立學相對,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她想起了6月16日那天,她在飛機上做的夢,狂風大作后,陽光、葡萄架和mama都消失了。 她想起從a市回到桃源鎮那天,在路上遇到了捧著骨灰盒的程爺爺,她前一秒剛給mama發了信息,后一秒就從他那里聽到了一聲“?!?。 她又想起那個能打通但是永遠沒有人接聽的電話。 還有那個夕陽如血的黃昏,她看到的那座立在外公和爸爸墓地之間的無名墓碑…… 還有,昨晚mama也在夢里告訴她—— 以后都不會再回來了。 程遇風最先反應過來,他幾乎是健步如飛地沖到陳年面前,但還有兩三步的時候生生地停下了腳步。 他看到這個總是笑意盈盈的小姑娘,她眼里,像是在下著一場暴雨。 那么的絕望。 他的心也跟著狠狠一揪疼。 第37章 第三十七壇花雕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隱瞞了那么久的真相以這樣猝不及防的方式浮出水面,程立學整個人僵硬如化石, 神經也高度緊繃著, 只覺得眼前一片昏天暗地。 知道陳年拿下了全國物理競賽決賽的金牌,并進入國家集訓隊, 又順利和a大簽約,接二連三的好消息, 一切都如路如意所愿地實現著。 從程遇風那兒得知陳年在葉家,程老爺子是特地過來賀喜的, 可誰知道…… 到底還是百密一疏。 這孩子這么聰明, 心思靈透, 本來就有所懷疑了, 看她表情,就算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但肯定已經猜到最終結果了。 程遇風也是第一次看見, 原來一個人眼里的光澤可以在一剎那間黯淡下去, 如同星光隕落, 只余幽黑死寂。 明明眼眶隱忍得發紅, 陳年的眼淚卻一滴都沒有掉下來。 程遇風扶在她肩上的手稍稍加大了力度, 語氣滿是擔憂,“陳年……” 陳年什么都聽不見, 只看得到程遇風的唇在動,她的目光透過朦朧的水霧看向他, 緊咬的下唇松開, 胸腔里的嗚咽聲爭先恐后涌出來, 她只吐出模糊的三個字,“我mama……” 不在了,是嗎? 程遇風輕輕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找任何的借口隱瞞都沒有什么意義了。 陳年往后退了一大步,她茫然地看著四周,陌生,一切都那么陌生,她現在在哪里?她又要去哪里? 找mama。 對,她要回去找mama。 葉明遠停好車,和容昭剛進門,就看到陳年腳步匆匆又慌亂地從屋里跑出來,兩人開始還不明所以,但看到跟在陳年身后眉心緊蹙的程遇風,一下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容昭連忙去拉陳年。 陳年反應非常緩慢,雙手被容昭握住了,她睜大眼看著眼前的人,其實只看得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但感覺告訴她不是mama,她用力掙開容昭的手。 眼前是偌大的庭院,冬日暖陽照在身上,陳年感受不到一絲溫度,只覺得渾身冰冷,像穿著短衫短褲光腳走在冰天雪地里。 分不清東南西北,不知哪邊才是回家的方向。 又有人拉住了她。 陳年下意識要掙脫,耳邊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是程遇風,他告訴她,“我帶你回去?!?/br> 她唇邊溢出細碎的聲音:“機長……” “別怕?!背逃鲲L又低低地重復了一遍,“我帶你回去?!?/br> 他看了葉明遠和容昭一眼。 葉明遠擁著輕聲啜泣的妻子,朝程遇風點點頭。 回s市的飛機上,陳年一言不發,只是望著舷窗外,視線盡頭是藍天白云,可她看的是更遙遠的某個地方。 因為乘坐的是昭航的航班,不時有相熟的乘務員過來和程遇風打招呼,對陳年不免好奇地多看兩眼,程遇風沒什么心情,回應得禮貌又透著疏離的冷淡,乘務員察言觀色,后面就沒過來打擾了。 兩人抵達桃源鎮時天已經全黑了。 走過水仙橋,橋下水聲幽幽,橋邊人家亮著燈火,充滿了人世的溫暖。周圍熟悉的景物,讓陳年像注水的青菜般活過來了三分,她走得飛快,裙擺掠起冷風,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托起來。 程遇風緊跟在后面,路燈零星亮著,散發著清冷的光,那道纖細的身影前一刻晃在明亮處,不一會兒又幽魂般撲進了黑暗中。 她孤零零行走在這綿長的明亮和黑暗里,像在生與死、希望和絕望之間穿梭。 裙擺絆倒了陳年,底下是凹凸不平的青石路,她雙膝跪地,發出一聲脆響,卻一點都不覺得疼。 程遇風趕緊上前去扶她。 沒等他走近,陳年又爬了起來,跌跌撞撞,繼續往前走。 她去往的不是家的方向。 上山的路程前所未有的漫長。 入夜后,山風凌厲如刀,在陳年裸露的肌膚上刮了一道又一道,她渾不在意,風又集結起來將她往后推,她用力咬住牙根,彎腰艱難前進。 辮子不知什么時候散了一根,長發垂落肩側,被風扯得亂七八糟。 墓地近在眼前了,陳年的腳步也凌亂不堪,雙腿軟綿綿的,提不上一絲力氣,她幾乎走幾步就要摔一跤,但每次都在程遇風的手剛碰上她時又站了起來。 終于,陳年走到了那座無名墓前。 今晚沒有月光,她整個人都淹沒在黑暗中,臉上的表情干干凈凈,呼吸輕得幾乎聽不見。 山上溫度很低,程遇風擔心陳年著涼,脫下身上的外套,披到她肩上,她沒有一丁點兒的反應,既不哭,也不說話,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和墓碑對視著。 人在極度悲傷時是沒有語言的。 可程遇風完全沒有想到,如此開朗樂觀、感情豐富的一個小姑娘,在知道母親去世的噩耗后,她會選擇這樣一種方式封鎖自我。 一道墓碑,隔開的是生和死兩個世界。 程遇風分明覺得,他和近在咫尺的陳年也在不同的世界里,她把自己和這個世界隔絕開了。 陳年在墓前站了整整三個小時。 風呼嘯著從兩人間穿過去。程遇風看看時間,十一點多了,他走上前,“陳年,我們回去吧?!?/br> 陳年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不點頭也不搖頭。 程遇風知道她此時已經筋疲力盡了,彎下腰來背她,等了一會兒,才感覺到有重量爬上后背,他穩穩地把她背起來,調整外套,把人攏得嚴嚴實實。 走了十幾米遠,程遇風感到兩條胳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摟住了自己的脖子,噴在頸邊的氣息,濡濕溫熱,若有似無,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碎成了一片片。 他的聲音透著沙啞,卻很堅定,“不管發生什么事,還有我在?!?/br> 陳年悄悄收緊了摟著他的手,算是回應。 風大,晚上的山路又不好走,將近十二點時,兩人才回到了陳年家。 程遇風放下陳年,找了張椅子讓她坐,他看了一圈屋里,沒找到熱水壺,只好去廚房生火燒熱水,又擔心人不在眼前會出什么事,于是他把陳年帶去了廚房。 有了第一次用木柴燒火的經驗,程遇風順利燒開了半鍋水,往里面沖了涼水,試了一下溫度,差不多了,他找來干凈毛巾,給陳年擦臉、脖子和手,另外的一部分熱水則留著給她泡腳。 程遇風此時才發現,陳年的兩只鞋子都丟了,襪子脫掉后,雙腳冷冰冰的,還泛著紅,她的腳很小巧,他一只手就能握住,揉了幾下,渡些溫度過去,這才輕按進熱水里。 泡完腳,程遇風幫忙用毛巾擦干,然后把陳年抱回房間,放到床上,用被子裹住。 被子太久沒蓋,一股潮濕的味道,可這時候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程遇風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柔聲哄她,“睡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