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葉明遠此時看起來就像一座雕塑,他的雙手虛握著放在膝上,目光空空地落在地面,整個人安靜得可怕。 人悲傷到極致,是沒有語言的,也無法被任何話語安撫。 連程遇風這樣凡事都考慮周全處理妥帖的人,此時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是坐在旁邊陪著,無聲地充當這個中年失女、如今妻子又生死未卜的男人的依靠。 程遇風坐下的時候,哪怕動作放得再輕,連在一起的椅子還是輕輕晃了晃,葉明遠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的心也很平靜。 門內,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還在搶救,門外,他在等一個結果,好的……或者壞的。 薄薄一扇門就能隔開生與死,這清晰的界限,讓葉明遠的心靜得能聽到時間一分一秒的流動,一秒、兩秒、三秒…… 一個小時過去了。 程立學的視線從手表上移開,落到還亮著的手術燈上,憂慮和哀傷重重疊疊漫上眼底。 將近半個月前的夜里,a市中心醫院,他也這樣等在搶救室門外,等到燈滅,然后,親手送走了一個油盡燈枯的生命。 按理說,活到這個年紀,生死什么的早該看淡了,可看到這樣的葉明遠,程立學還是忍不住為他感到揪心。 14年前,無情的命運將他那聰明伶俐的女兒連骨帶rou剝離開時,已經生生去掉了他半條命,要是這次容昭挺不過來…… “啪”一聲,手術燈滅了。 手術燈的關滅像一個倒置的開關,重新打開了葉明遠,他急急地站起來,久坐帶來的雙腿發麻險些讓他一頭栽下去,幸好旁邊的程遇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醫生摘掉口罩走出來,他帶來了好消息,走向家屬的步履都輕快了幾分。 從醫生口中聽到“搶救成功”四個字,程遇風感覺到手臂攙扶的重量瞬間增加了不少,那是一分鐘前還被懸掛在半空的彷徨孤凄無助,全部化作心安,落了下來,他不動聲色地呵護著這份令人踏實的失態,把雙腿發軟的葉明遠扶了進去。 葉明遠感激地拍拍他的手。 程遇風出去了,把空間留給身心俱疲的夫妻倆。 葉明遠真的累到了極點,找到妻子的手,握了三四遍,終于成功握住,他把額頭輕輕靠上去,淚水滾滾而出。 容容,你不要丟下我。 夏季天黑得晚,也黑得快,幾乎一眨眼功夫,太陽就丟下群星消失在青山外,暮色如約來拜訪,被燈擋在了門外,窗外。 病房里飄蕩的全是一個男人大半輩子從不示人的脆弱。 *** 陳年等到月亮出來、繁星布滿夜空,也沒有等到mama和程遇風的回復,她百無聊賴地翻看草稿紙,那道物理題真的很難,涉及到好幾個偏門知識點,花了她不少時間,不過最后還是解出來了。 解答過程也拍成照片發給了程遇風,只是他遲遲還沒回應。 可能在忙沒看到信息吧。 陳年把花露水摸在被蚊子咬得起包的胳膊、小腿上,剛合上瓶蓋,就聽到外婆喊她:“年年?!?/br> “來了來了!” 陳年披著濕發,帶一身花露水味走進燈光昏暗的房間。 外婆坐在床邊,瘦長影子映在老舊蚊帳上,“年年,你吃飯了沒有?” 陳年一愣:“……吃了啊?!?/br> 外婆笑瞇瞇地點頭:“那就好?!庇峙呐拇?,“過來和外婆說說話?!?/br> 陳年慢慢地坐上去,影子顫兩下,也晃到蚊帳上了。 外婆拉著她的手問:“你mama加班還沒回來呢?” “沒……呢?!?/br> 外婆對著木窗外的黑暗沉思了好一會兒,又轉過頭來問:“年年,你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br> “那就好?!?/br> 墻壁上的小燈泡被飛蛾們撞得晃來晃去,光線明暗轉換間,蚊帳上的兩道細影合起來像一雙手把陳年拖了進去,她努力把自己掙脫出來,背過身去擦眼角。 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回到了原點而已。 這一晚,陳年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睡在外婆外側,夢里飄著花露水和中藥的味道,她還夢見mama提著行李出門,三步一回頭,“年年你要乖乖的,好好照顧外婆,知不知道?” 陳年追到巷口,目送mama的背影漸行漸遠,“我知道的,mama也要好好照顧自己?!?/br> 夜短夢長。 天邊剛露出魚肚白,陳年就被隔壁的雞叫吵醒,她揉揉眼睛走出去,拿了牙刷和水杯,蹲在井邊刷牙。 “喔喔喔!” 聲音離得很近,嚇得陳年差點丟了杯子,她詫異地抬頭看過去,只看到微微晃動的樹枝和一個光禿禿的雞屁股。 她收回目光,繼續刷牙,又覺得有點怪,再次抬眸,只見一雙綠豆大小的眼正居高臨下盯著自己看,好像在檢視她什么反應似的。 陳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公雞自從在豆腐西施手下吃了一場暗虧后,早上也不敢出門了,估計也是怕不知在哪個巷口巷尾又有籮筐等著埋伏它吧。 也是挺可憐。 明明是人的恩怨,居然要由無辜的雞來承受后果。 陳年刷完牙,進屋抓了一把米,撒到矮墻另一邊,公雞不知多機靈,抖擻著翅膀,立刻就從樹上跳下去了。 等天光大亮,雞叫聲再次響起來時,路吉祥夫婦的身影也出現在門口。 陳年正梳著頭,昨晚頭發還沒干就睡了,結成幾個小團,不太好梳順。她從窗里看到舅舅進來,身后還跟著舅媽,驚訝得扯斷了幾根頭發。 今天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吧? 舅媽還是那副鼻孔朝上天的樣子,挑剔的目光鋼針一樣探向院子各處,最后全部落在陳年身上。她的眼睛是看著人的,可是眼里卻沒有這個人。 這十多年來,她已經把“目中無人”的功夫修煉得爐火純青。 路吉祥先打破沉默,他輕咳一聲,引起陳年的注意,然后再挺起在老婆面前從沒直起過的腰背:“陳年,你……mama,和我商量過了,你要去市一中念書,以后你外婆就跟我們住了?!?/br> 原來mama真的把事情都安排好了。 陳年松一口氣。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擺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結果,其中還是費了些波折的。 路吉祥前兩天就收到要把母親接過來一起住的消息,只是沒琢磨好怎么跟老婆提,加上那只公雞引起的風波,時機更不合適了,這一推就推到了昨晚。 賣力地伺候了一場歡好后,他才把事情和盤托出。 苗鳳花一口否決:“想都別想!” “一個月給不少錢呢?!?/br> “多少錢也沒門!”苗鳳花算盤打得精,路如意那樣的人,身上能有幾斤油水? 路吉祥說了個數字。 苗鳳花好像不敢相信:“多少?” 路吉祥比了五個手指,又湊她耳邊說了幾句話,苗鳳花眼睛瞪得像銅鈴,狠狠倒吸了幾口涼氣:“你說的都是真的?!” “這種事我能跟你開玩笑?” 最后,苗鳳花終于同意:“那就……接過來唄。不過事先說好,接過來也是你照顧?!?/br> 路吉祥當然也同意。 這事就算定下了。 路吉祥說:“要不今天就搬過去吧?!?/br> 按照約定,什么時候搬好就什么時候給錢,錢沒到兜里總是不踏實,所以夫妻倆才一早過來。 “不用這么急吧?!标惸昕聪蚓藡?,她知道她才是真正擁有話語權的人。 苗鳳花無所謂地丟下一句“你們自己看著辦”,就轉身走了,好像在這個地方多站一分鐘都臟了她的鞋,不過她跨出門檻后,又停了下來,微微偏過頭,對著門上被風吹得搖擺不定的半張門神紙,嘆一聲:“真可憐喲?!?/br> 舅舅用后背遮住門的方向,跟陳年說:“快去上學吧,我留下來照看你外婆?!?/br> 陳年有些云里霧里,又說不清到底哪里不對勁,可想到外婆的以后有著落了,還是讓她很開心。開心也是會接連埋伏著的。 當她牽著單車剛走下水仙橋,程遇風的電話來了。 身后是橋,橋畔有人家,門前幾株鳳仙花沐著陽光開得嬌艷喜人,這個清晨真是太美好了。 接通電話后,陳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機長早上好?!?/br> “抱歉,”那邊程遇風的聲音聽起來格外低沉,“我昨晚沒看到你的信息?!?/br> 事實上,他一夜未睡,直到確定容昭的情況穩定了,緊繃的神經才松懈下來。 “我猜到了?!标惸旰俸傩Φ?。 無憂無慮的笑聲格外動人,想象著此時她笑起來雙眸盈盈水亮的樣子,程遇風也不自覺露出一絲笑。 “機長,你回a市了嗎?” “沒有,我還在s市?!?/br> “真的嗎?”盡管事情還未真正定下,可陳年已經按捺不住要跟他分享喜悅了,“那我跟你說個好消息哦,我要去市一中上學了?!?/br> 第10章 第十縷涼風 結束和程遇風的通話,陳年一路哼著不成調的歌來到學校,看她準時出現在教室,班上的同學都有些意外,張小滿甚至拿下厚得像玻璃瓶底的黑框眼鏡,擦了擦眼睛。 陳年經過他身邊時,側頭對他笑笑:“早?!?/br> 張小滿連忙又把眼鏡戴回去,女孩子臉上的嫣然笑意還沒散去,兩個淺淺的酒窩好像在打轉,暈了他的視線,他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早上好?!?/br> 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得見。 他目光追隨著那道纖細背影,又不敢光明正大盯著瞧,要看不看地躲閃著。 陳年已經回了座位,從抽屜里拿出物理卷子開始做題,全班只有她一個人才需要做這套競賽卷子,是趙主任特地為她開的小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