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吵吵鬧鬧了一會,一家人都收拾好,也抬了竹床出來,坐在外面乘涼。 方圓穿著碎花短袖中褲坐到院子,手里搖著一把蒲扇驅趕蚊子。 周圍的鄰居忙好,都搬了凳子出來圍坐了一圈,大家對大學生方圓十分感興趣,每年她回來都要追著她問大學里的事情,這次方圓分配到了縣醫院上班,明天就要去報到,他們好奇的打聽情況。 “阿圓真能干,馬上就是大醫生了,以后我們有頭疼腦熱的,都可以去找你抓藥?!?/br> “我們廠里就有衛生所,抓藥看病都能免費,你還跑縣醫院花錢去???”方曉琴笑著道。 “這不是先和阿圓打聲招呼么,廠里只能看個小毛病,以后有親戚朋友生病找上來,縣醫院有人不是方便很多?!?/br> “縣醫院醫生每個月工資能開多少?” “阿圓都十九了吧,曉琴啊,你要留意起來了,趕緊給她找個好對象?!?/br> 大家七嘴八舌,方曉琴一一為大家作答,她是個低調的性子,但是女兒確實出息,聽到同事鄰里的贊美聲,她心里十分熨帖。 劉大娘的小女兒芳芳拉著方圓坐到了一邊,和她嘀咕著這兩年認識的幾個同齡人的近況和變化。她本來和方圓不對付,方圓處處出挑,因這個她經常被劉大娘念叨,但是四年前紡織廠的一場事故,她們同時失去了父親,讓她覺得兩人同病相憐,以往的小心眼一時消失不見。 這時候,相隔兩戶的陳家小子拉了兩塊大冰塊回來,身后呼啦的擁著一大群湊熱鬧的人。陳家小子是紡織廠的搬運工,年初的時候剛結婚,性格十分疏朗,他看著大家眼饞的樣子,從屋里拿了錘子出來,給各人分了一小塊的冰塊玩。 大毛就分到了一方塊冰,興奮的雙手捧著,凍的輪流倒騰兩只手,看著晶瑩冒著冷氣的冰塊,伸著舌頭就想舔一口。 “大毛,你想壞肚子??!”方曉琴看到連忙喝止。 大毛看到她媽的樣子,嚇得縮了一下腦袋。 其他還有人把冰塊塞衣服里,一邊凍得興奮的直跳腳。 盛夏的夜晚,因這兩大塊冰塊,給紡織廠的工人們帶來了不少歡樂。 夜已深,大毛小毛兩兄弟直接躺在了房前的竹床上睡得正熟,因蚊香已經燃盡,蚊蟲又偷摸上來,兄弟倆睡夢中時不時在身上抓撓一把。 方圓躺在里屋的竹席上,想著明天就要到縣醫院報到,心情既激動又有絲忐忑。 她會學醫,是因為外公。 方圓的名字從母姓,確切來說,是跟著她外公的姓氏。 她的外公方志遠,出生在中醫世家,一手針灸絕技遠近馳名。日本人占領的時候,派兵過來找他去給日本兵治病,方志遠不愿給日本人看病,攜家眷避到了鄉下,祖宅都被日本兵一把火燒毀了。 他在鄉下是住在方圓祖父家,方圓的祖父徐大牛曾經得過重病,被方志遠救治,對他一直感激涕零,那些年逢年過節都要拎著東西上門。方志遠在鄉下的時候,看中徐大牛的二兒子徐大江,給自己的小女兒訂了親事。他只有兩女兒,說好小女兒生的第一個孩子隨方姓,徐大牛一家無不愿意的。 日本人撤走后,方志遠回到城里,把徐大江安排到縣城廠里做工人,解放后,他也關了私人診所,到醫院上班,聽說他在省城醫院坐診期間,各地趕來看病的人,從掛號處都排隊到了大門外。疑難雜癥到了他面前,一針病除,當時省城的最高領導請他過去看病,積年傷病也是經他手治愈的。 方圓是跟在外公的身邊長大的,從小跟著他背醫書典籍和針灸xue位圖,她十分聰明,書看過兩遍就能熟背,五歲蹣跚時就上了小學,十五歲考上省城醫科大學,不過意外的是,方志遠卻沒讓方圓選當時剛開設的中醫藥專業,而是讓她去學臨床醫學,他覺得西醫的解剖學能讓孫女對人體和xue位有個更直觀和深刻的了解。 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學了西醫以后,方圓行針更是大膽冷靜,現在一手針灸手法已得到方志遠七成的功力,剩余還要時間多加磨練。 外公是去年去世的,父親走后,這是第二個離開她的親人。 父親……想到這里,方圓心又一陣絞痛,家里雖然有兩個醫者,但是對于驟然離去的生命,卻是無能為力的,也因為父親的突然去世,讓當時已有八個月身孕的mama受不了刺激早產,幸好外公在,大人和孩子都平安,但是mama當時的身體也不能撫育小妹,現在小妹還留在鄉下,由奶奶照料。 她之所以沒有選擇留在省城附屬醫院,也是因為想回到縣城生活,能幫mama分擔照顧弟妹的責任,能把meimei從老家接回來。 想得越多,越難入睡,方圓不想明天報到的時候精神頹唐,腦中默念著行針歌,慢慢自我催眠。 正當要入夢時,突然一聲尖叫聲劃破了靜謐的夜晚,方圓一個激靈醒轉過來。 第3章 暗夜中,隨著吵雜的聲響,一排平房里的燈光亮起,大家紛紛起床詢問發生了什么事,有人手執粗棍沖出來,以為這一帶摸進來小偷了。 方圓家的房門被砰砰敲響,躺在外面的大毛和小毛醒轉,揉著眼睛看陳家大兒在猛敲自家虛掩的大門,有些不明所以。 方曉琴急步走了出來,面色緊張的問道:“出什么事了?大毛小毛,你們沒事吧?” 她不放心睡在外面的兒子。 “方會計,快,讓方醫生給我弟看看?!标惣掖髢褐钡?。 “方醫生?”方曉琴剛被吵醒,腦子里還是一片茫然。 “就是你們家方圓,聽說她學醫,現在在醫院上班,我弟突然病倒了,你快讓她幫我弟看看吧?!标惣掖髢赫f完就要往屋里沖去。 方曉琴這才明白過來,她攔了陳家大兒一把,女兒在里間,不知是否衣裳不整,可不能讓他這么沖進去。 “方圓還沒上班,這生病還是先送醫院吧?!彪m說女兒是學醫的,但是她可沒把握方圓能醫治陳家小兒的急病,這萬一耽擱了病情也不好。 陳家大兒正不知所措的撓頭時,方圓穿戴好出來了,她道:“陳大哥,我先跟你去看一下吧?!彼诶锩嬉呀浡牭搅怂麄儍扇说膶υ?。 “好,好,我們快走?!?/br> 陳家大兒率先掉頭急步出去,方圓緊跟其后。 “媽……”小毛趴在竹床上,抬著頭有些擔心的看著方曉琴。 方曉琴摸摸他的腦袋安撫道:“沒事,你們繼續睡吧,媽跟著過去看看?!?/br> 方圓來到陳家的時候,門口已經堵了一堆人,都是附近的工友鄰里來看發生什么事情的。 陳家大兒撥開眾人,讓方圓擠了進去。 房間里,陳家兩個家長急紅眼站在一邊,陳家小兒暈厥在床上,他的新媳婦在一旁嚶嚶的哭著。陳家大嫂掐著他的人中,想把人喚醒。 方圓連忙拉開陳家大嫂,她看了一下陳家小兒子,只見他光裸著上身,面色蒼白,目閉口開,已陷入昏迷,人中處有一個白印,是剛才陳大嫂掐過的。 “爸,媽,趕緊送醫院吧,這掐了人中都沒醒過來,怕是病的不輕?!标惣掖笊┫蚬沤ㄗh道。 方圓轉頭問道:“陳大娘,家里火柴給我一盒吧?!?/br> 陳大娘微愣了一下,接著連忙點頭,“哦,哦?!闭f著一邊踉蹌地朝廚房跑去。 摸到火柴后,急忙跑回過遞給方圓。 方圓接過以后,告訴陳家大兒,幫忙把病人翻轉過來。 陳家大兒不明所以,還是聽話的把人背朝上的翻了過來。 方圓拿出三桶火柴,劃了開來,齊點燃后,往病人的督脈處一燒,陳家小兒頓時醒轉過來。 看著他睜開眼睛的喘氣聲,眾人的心這下才放了下來。 “阿圓,你小哥沒事了吧?”陳大娘上前小心地問道。 方圓三指扣在病人的手腕上,探了一下脈后才道:“陳小哥晚上把冰塊放身上受涼了,接下來幾天小心養一下就好了?!?/br> 說完她抬頭看了一眼陳小哥的新媳婦。 新媳婦紅著臉喃喃道:“晚上睡前非要拿冰塊降溫,怎么說也不聽……”她說著,聲音漸漸小了。 陳大娘幾個人是聽到聲響就進來的,自然知道屋子里的情景,但是方圓是未婚的姑娘,有些事她又不好意思明說,猶豫一下,吱吱唔唔的道:“就是玩冰,也不會暈厥過去,是不是還有其他毛病,要不要再檢查一下……” 方圓低著頭,輕輕道:“這個病癥上叫氣脫,陳小哥晚上腰上受寒,行房時導致陽氣下泄,所以才會昏迷,剛才我用火柴在他的督脈灸了一下,使氣上行不再下泄,這幾天只要小心養一下,不要再受寒,……暫時不要行房,他年紀輕,馬上就能好轉過來?!?/br> 聽到方圓這么一說,幾個人雖然有些臉紅,但是也真正放心了,陳大娘心道,她還擔心小姑娘臉皮薄,不好把兒子發病時的情況說給她聽,但到底是做醫生的,一看就知道病癥所在,她上前拉著方圓的手道:“阿圓啊,真謝謝你了,大晚上還把你吵醒?!?/br> “方醫……阿圓,這就好了?要不要開點藥?”陳大爺覺得就這么用火柴燙一下不一定能全好,小兒子年紀輕輕的,他不想讓他留下病根。 “對對,阿圓,你就幫忙開個藥方,讓你大哥明天去廠醫務室取點藥回來?!标惔笊┮查_口求道。丈夫的弟弟現在也是廠里的正式工,醫藥費都能報銷。 方圓輕笑道:“陳大爺、大娘,如果你們不放心,可以去抓副中藥給陳小哥調理一下,不過我是學西醫的,中醫針灸是跟著我外公學了一點,中藥方子這個還是要另外找醫生去開?!边@個病癥是急癥,就西醫來說,火炙后醒轉,就已治愈,但是陳家人不放心,想調理,只能靠中藥方子了。 外公方志遠人稱方神針,他主攻中醫針灸,對中藥方并不擅長,方圓也跟外公背過幾個簡單的藥方子,但陳家小哥情況,她手頭沒有對癥的方子。 聽著方圓這么一說,陳家人這才作罷。 方曉琴剛才一直在門口等著,不過里面的情景也看在眼里,對女兒露了一手的表現,她也與有榮焉,就像當年看著老父給人治病,一針下去,病人立時病散的情景一樣。 她拉著方圓的手走出來的時候,胸膛都挺得高高的,大晚上的,都能看到她臉上亮堂的紅光。 “沒想到你真學到了外公幾分真本事了?!狈綍郧俑吲d地道,女兒學的是西醫,她雖然沒看過也不會有機會看到她給人開膛破肚做手術的樣子,但是能看到她展露中醫火灸救人更開心,覺得老父是后繼承有人。 方圓回來后,重新躺到床上,病人已經救醒,大家各回各家,四處又恢復一片安靜,不用再背針灸歌,她的頭一沾枕頭,很快就睡著過去了。 ———— 早上大毛小毛已經移到屋里繼續沉睡,方曉琴拍了拍兩個兒子叮囑他們中午到廠食堂吃飯,再把剛吃過早飯準備出門的女兒拉到面前仔細打量,看著她梳得油光水亮的辮子和身上整齊的短袖白襯衣和藍布褲,滿意的點了點頭。 拒絕一路要把她送到縣醫院的mama,方圓勒住布包背子,快步朝新單位跑去。 縣醫院離方圓家并不遠,從職工住房區的巷子出來,沿著河道一路過去,半小時路程,經過糧站和供銷社,就是余陽縣人民醫院了。 方圓從灰色外墻上刷著黑色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邊上走過,就看到醫院的大門。 這時大門處陸續有人進出,當一個四五十歲,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灰色上衣的胸前口袋別著一支鋼筆的中年人騎著黑色永久自行車在門口停下時,大家紛紛立住和他打招呼。 儒氣的中年人停好自行車后,看到墻角蹲著一個臉上滿是溝壑的老農,朝他走去,問詢幾句后,把老農拉了起來,一起朝醫院里面走去。 方圓聽到有人小聲道:“這老漢在這蹲一晚上了,他們一家昨天送兒子過來看病,要動大手術,費用交不上,不過他這下碰到林院長,肯定能幫他解決?!?/br> 原來剛才那個中年人就是院長,方圓心定了一下,和氣熱心的大領導總能讓人安心一些。 大門進去就是掛號處,有五六個人在排隊,旁邊的兩排座椅上坐著幾個臉上愁苦的病人或病人家屬。 方圓看見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護士經過,連忙過去,含著笑容詢問醫院人事科辦公室所在。 護士一臉孤疑的看了她一眼,方圓介紹自己是剛分配過來的畢業生。 護士馬上露出笑容,拉著方圓的手搖著道:“你好,你好,歡迎來到我們余陽縣人民醫院,我姓許,你叫我許護士吧?!?/br> 許護士熱心的在前面領路,一邊心里犯著嘀咕,沒聽護士長說過今天有新護士報到啊。 “我們縣醫院沒有人事科,分管人事工作的是醫務室的陳主任,他的辦公室在二樓,他昨天晚上值班,今天沒有門診,不知道回去了沒有?!?/br> 方圓有些擔心的拉了一下包帶。 兩人在二樓一間辦公室門前停下,面前這個圓臉嬌小的許護士輕輕的敲了兩下門,里面沒有聲響,她轉頭朝方圓看來,一臉同情。 “要不我帶你去找我們護士長吧,陳主任可能不……” 話未說完,門就開了。 “陳主任,您在??!”許護士笑著對剛走出來的一個瘦削嚴肅的中年男人道。 “陳主任,你好,我是方圓,是省城醫科大學臨床專業的畢業生,今天來醫院報到?!狈綀A站直了身體舒展著笑容道。 原來是醫科大學畢業的,這么年輕的女醫生!許護士暗暗驚嘆。 “原來是方同學,我想你也快到了,進來吧?!标愔魅螄烂C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他值了一個晚班后沒有回家,也是知道有新分配過來的醫生今天來報到,特地等她的。 方圓在辦公室的藤椅上坐下,挺直腰,雙手放在膝上,悄悄打量了一下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