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夢醒 暗沉沉的云層鑲著妖異的金邊,遲緩卻堅定的向北漸漸延伸,隱隱有沉悶的雷聲在云層上方滾過,并不甚響,卻沉悶而滯鈍,讓人頭皮都有些發麻;南邊極黑,北邊倒是極亮,仰頭瞧去,整個天空宛若一座巨大的太極盤,倒扣在帝都之上。 這等詭異之狀,即便是首善之地的京城昌邑也是亂成一團,也不知哪個嚷嚷說許是有大妖出世,這一說法很快傳揚開來,到得最后,竟是越說越玄乎,甚至還有人說,是地下閻王與不世出的大妖爭位,陰間鬼神死傷無數,說不得很快就會來人間征兵。 驚得各家紛紛燃起香燭擺上供案,在地上磕頭不止,唯恐家里男丁被閻羅王給征走。 和外界的無措、紛擾不同,京都棋牌胡同的一處五進院落里,卻是少有的寧靜,甚至丫鬟來往走路時都刻意放輕步伐。 倒不是這府里的人比其他人都大膽,委實是當家太太身子骨有些弱,聽不得人高聲喧嘩—— 闔府上下哪個不知,這程府真正的當家人可不是身為工部所正的老爺程慶軒,而是太太丁氏。 說句不好聽的,連這座五進的宅子都是丁氏的嫁妝,程慶軒再是當家人,太太面前可也先矮了幾分。更不要說,丁氏容貌可是極佳,更兼還有一個伯府娘家—— 即便是庶女,丁氏在家可也是極受寵的,不然,如何能有這等寬敞的宅院做嫁妝?甚至除此之外,丁氏嫁過來時還帶了兩個鋪面和幾千兩的嫁妝銀子…… 當然,這樣說也并不意味著程家就是高攀了伯府的破落戶。甚至這門親事,還是安慶伯府主動提出的—— 別看程慶軒眼下官職不顯,他那老爹程仲當年可是太醫院掌院使,有著神醫之名,更是救過伯府老爺子的命。 若然老爺子依舊在府中,程家斷不會搬到丁氏的嫁妝院子里住的。只這幾年老爺子大多在外周游,甚少回家,再加上程慶軒是程仲的嗣子,自打娶了貌美如花的丁氏后,打心眼里更把丁氏當成一家人,至于自來嚴厲的嗣父關系自然是越發疏遠了。 程仲在府里時程慶軒還知道收斂些,沒了嚴父在家中管教,簡直把丁氏的話奉如綸音一般。 再加上這五進的院落住著委實比程家兩進的老宅舒服太多了,待得丁氏一再提起時,索性趁老父云游天下之際,直接搬了進來,所謂生米做成了熟飯,老父再是固執,總不會再讓這么多人折騰著搬回去的道理不是? 總而言之一句話,家里老爺真是把太太寵到骨子里了。無論大事小情,只要太太首肯了,老爺那里就無有不應的。 府里奴才眼睛也都刁鉆著呢,哪里不明白這程府誰才是真正要敬著的那個? 因而這會兒別說天上出現一副八卦圖,就是下刀子,大家寧肯把哀嚎咽到肚子里,也絕不會發出半點聲響。畢竟,下刀子不見得會死人,敢驚擾了太太,卻是注定不死也得脫層皮。 倒是靠近后罩房的那個偏僻小院子里,隱隱有些sao動—— “外面這么大的動靜,咱們侍候的這位主子倒好,竟是個睡不醒的?!闭f話的是一個身著蔥綠色褙子的嬌俏丫鬟,只她口里雖是叫著“主子”,語氣里卻是沒有多少敬重之意。 更是順手把手里茶杯往掉了油漆的桌案上用力一摜,茶杯沒立穩,咕嚕嚕摔到地上,“啪嚓”一聲碎成幾片。 這等一言不合就摔盤子打碗的嬌蠻行徑哪里有一點兒做人下人的樣子?說是哪家嬌養的小姐還差不多。 “巧蘭,你輕點兒?!迸赃叺膱A臉丫鬟蹙了下眉頭,神情無奈之外還有著些解脫的意味—— 就憑小院這么偏僻還靠近馬廄,府里哪個不知里面躺著的這位雖是名為小姐,卻分明連府里漿洗的丫鬟婆子地位都不如。 只是這樣的話說出去有誰會信? 畢竟,這位三小姐程蘊寧可是實打實從太太肚子里爬出來的,還是程府唯一的嫡小姐。 所以說人與人的緣分有時候真奇妙的緊,就是親母女,卻也能處的和仇人差不多。 從前還好,有府里老太爺護著,老爺和太太即便不喜,倒也沒有太過為難三小姐,不想,偏又在兩年前燙傷了臉,好好的一張芙蓉面瞬時變得和厲鬼一般,等老太爺游歷歸來,早變成了坑坑洼洼的疤,竟是用了再多的靈藥都不見好。 老太爺就又離了家,說是要給孫女兒尋藥,到現在都兩三年了,竟是一去不復返…… 如此爹不疼娘不愛,程蘊寧的處境還真不是一般的慘。 連帶的她們這些跟前伺候的,也受盡了府里其他下人的白眼。 好在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 瞥了眼特意收拾好的放在幾案上的鼓鼓囊囊的包裹,圓臉丫鬟站起身來: “走吧,時辰也差不多了?!?/br> “我還以為巧云你心軟了呢?!鼻商m哼了一聲,也跟著起身,“叫我說也沒什么不忍心的,咱們也算是日行一善了呢,小姐這樣呆在府里,早晚得憋屈死,表少爺好歹一表人才,也不算虧了她?!?/br> 兩人說著先后進了房間。 明明已是初夏天氣,府里其他主子早換了碧綠綠的輕薄茜綾紗窗,唯有這間屋子還是遮擋的嚴嚴實實,再加上外面烏云壓頂,兩人一時難以視物,若非路徑熟,可不得撞到那陳舊的木板床上? “小姐,該起了——”兩人一左一右上前,各自撩起一面帳子,外面正好一道閃電從天空劈下,兩人同時“啊”了一聲,手中的帳幔也應聲滑落—— 帳子里的女子正圓睜雙眼,直挺挺的坐在床上,襯著臉上可怖的疤痕,讓人瞧了簡直如墮地獄。 叫聲太過慘厲,程蘊寧終于回神,纖細的身體猛一哆嗦,一雙眼睛卻漸漸變得猩紅—— 不是過了奈何橋,飲了忘泉水嗎,眼下這又是怎么回事? 下意識的撫向臉龐,觸手所及,依舊一片坑坑洼洼—— “我們,寧姐兒……蕙質……蘭心,可世人淺薄……只重皮相……祖父對不住你……沒能治好,治好……” 就為了這張臉,竟是累的祖父死不瞑目! 也是為了這張臉,自己才又茍延殘喘二十余年,直到做出了能讓容顏恢復如初的雪肌膏,才設計了顧家后,決然而去。 本以為死后,見到臉上再沒有了疤痕、光潔如新的自己,祖父一定會開心吧?如何能料到,一睜眼,竟然又回到了這里! 不是死后有所眷戀,才會在人間徜徉數日嗎,可這程府于自己而言,根本就是煉獄一般的存在,再如何,自己都絕不愿回到這里來。眼下這又算什么? “小,小姐——”巧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只覺心里一陣陣發毛—— 明明還是那般丑陋不堪的模樣,怎么還突然變得鬼里鬼氣了?正自胡思亂想,蘊寧正好緩緩轉過頭來,目光相接之際,只覺毛骨悚然,下意識的撇過頭去: “小姐發什么呆呢,有精神了就快起來吧。顧公子可還在那棵老槐樹下等著你呢,去的晚了,說不好表少爺就會生氣了……” 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頓時有些懊惱——不是商量好了,引著程蘊寧自己過去,這般漏了行跡,被她發現了破綻,可就麻煩了。 轉而一想,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被幽禁在小跨院的這兩年里,也就表少爺隔三差五來一趟,不時送些好吃的好玩的來,這丑女對表少爺,當真已是情根深種!表少爺既已知會過今兒會帶她走,怕是即便天上下刀子,也別想攔住三小姐。 果然,一聽到“表少爺在等著”這幾個字,上一刻還神思不屬的程蘊寧,翻身就從床上跳了下來。 “小姐慢些,穿上外衣——”剛剛回神的巧云再也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終于要脫離苦海了。 一旦這丑女跟著表少爺私奔,自己和巧蘭就可以回到夫人身邊侍候了。 蘊寧卻是牙關緊咬,雖不敢置信,卻不得不接受一個明明不可能的事實—— 自己回來了,且還是回到了最痛最悔的和顧德忠私奔前那一刻! 那豈不是說,祖父這會兒,就在城外? 蘊寧一把推開兩人,極快的穿好鞋,卻怎么也止不住淚眼漣漣—— 祖父,能再見到把自己疼到骨子里的祖父,便是再受一遍從前的苦,也是甘愿的。 看蘊寧沒命的往外跑,巧蘭愣了一下,忙不迭抓起桌上的包袱,追上去扯住蘊寧一把塞到懷里: “小姐,這邊,這邊……” 既是私奔,怎么能走正門! 又弄了塊面紗幫程蘊寧戴上,還想說些煽情的話,不妨蘊寧已是抓了包袱掉頭就跑。 被撇下一個人孤零零站著的巧蘭極快的收起臉上勉強擠出的不舍,吐出了兩個字: “蠢貨!” 這才施施然回轉。 作者有話要說: 冷的發抖啊,求收藏(*^__^*) ☆、有情人 一聲悶雷從頭頂滾過,黑色的云層已是漸漸鋪滿了整個天空,幾粒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的從天上砸了下來。 蘊寧坐的馬車如飛一般從棋牌胡同盡頭拐角處那棵大槐樹旁駛過。 那是一棵百年古槐,足有數人合抱粗,如蓋一般的綠蔭下,這會兒正站著位身著藍色直裰的十五六歲男子,瞧見眾人奔跑、驚慌逃避即將到來的雷雨天氣,男子明顯也很是惶恐不安,不時跺跺腳,神情不耐至極。 聽到響動,男子轉過頭來,不是顧德忠又是哪個?待瞧見是一輛如飛而至的馬車,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的嘟噥了句“真是又丑,又惡心的,大麻煩……” 卻被馬車快速跑過時蕩起的煙塵狠狠的嗆了一下,顧德忠身子一抖,罵罵咧咧的忙往后縮,厭憎之外,哪里有半點即將和心上人私奔的焦灼、期待? 蘊寧放下車帷幔,眼神里一片淡然——上一世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顧德忠于自己而言,不過是一個陌路人罷了。 收回視線敲了敲車廂,吩咐車夫: “再快些,一刻鐘內趕到,車費翻番?!?/br> 真沒想到被硬塞到手里的包袱中會有這么多銀兩!上一世自己卻是隨手交給了顧德忠,所以那些所謂的家人到底是有多厭憎自己呢,寧愿出這么多銀兩,也要把自己給推到火坑里! “好嘞?!蹦擒嚪虻菚r精神一震——客人出手還真是大方。方才給出的車資已是頂頂高了,翻番的話,就能頂上自己一天掙得了。這樣的雷雨天氣又算得了什么。 站在樹下的顧德忠卻是一愣,探頭狐疑的瞧向已然遠去的馬車——方才那聲音聽著怎么有些耳熟?好像是,程蘊寧…… “怎么可能!”自己卻是先否定了。那丫頭瞧見自己,就跟看見蜂蜜的蒼蠅一般…… 對,蒼蠅。這就是顧德忠對程蘊寧最真實的感覺。 被個蒼蠅給嚶嚶嗡嗡的纏著,那滋味兒真不是一般的惡心。 可,不接受這只蒼蠅的話,又如何能被允許攀折讓自己心動的那株嬌艷的花?更別說程蘊寧還會帶來一筆豐厚的銀兩…… 卻是渾然不知,那“蒼蠅”也好,銀兩也罷,都早飛的遠了。 眼瞧著就要到城門處,蘊寧只覺一顆心仿佛被人攥住一般,又好似被扔到guntang的油里,火辣辣的痛。 祖父這會兒,就快到了吧? 上一世自己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祖父竟正是在自己和顧德忠私奔的那一日回到的帝都,而這也成了祖父一生最深的痛苦和最大的憾事—— 之所以緊趕慢趕回帝都,一則是祖父走遍天下,終于找到了足足一百二十六種珍稀藥物,更是用這些藥物,調配出了雪肌膏;二則當年曾于祖父有大恩的榮寧長公主生產,因著祖父醫術中尤擅婦科,榮寧長公主特特親筆手書一封,請祖父前往坐鎮。 祖父本是滿懷希望而回,本想著,一則手中雪肌膏即便不能完全祛除孫女兒臉上的疤痕,也定能恢復大半;二則還能趕上公主生產,也算回報公主一二。 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回至府中,迎接他的卻是最珍愛的寶貝孫女兒和人私奔的噩耗! 打擊太大之下,祖父直接暈厥過去,待他醒轉,才知道之前公主府曾派人來,說是榮寧長公主難產,看他人事不知,只得失望而回。祖父強撐著要趕過去,不想皇上卻因天降火雷燒了慈寧宮一座殿宇而下令全城宵禁,到得第二日,就傳來了長公主難產母子俱亡的消息…… 一連串的打擊之下,祖父終是病倒在床,不過數月,便不治而亡…… “姑娘,到了?!避嚪虻穆曇粼谕饷骓懫?。 打在車廂上的雨滴更急,蘊寧掀開一角帷幔,急風挾著驟雨朝著車廂內就撲了過來,虧得身上穿著雨披,不然怕是衣服都得被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