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是?!狈罡绶钌┠眯磐讼?。 秦婠又叫來蟬枝,將家事仔細叮囑一遍,又吩咐自她離府起,蘅園便閉園謝客。 如此這般,待到出行前要準備的事全部妥當,時已過午。秦婠摘去簪環,換上布衣,前往豐桂堂拜別沈老太太。 此番離京,也不知何時能歸。 午后,驕陽似火,蟬鳴震耳,兩輛馬車并五個護衛自侯府駛出,往泰巖行去。 ———— 兆京東城門外的三里坡上,一人一騎正在樹蔭下站著,馬兒正輕甩尾巴啃著樹下長的草,馬的主人漫不經心地撫著馬鬃,目光卻落在坡下的官道上。 陽光灼熱,便是樹蔭也涼快不了多少,那人臉上的汗珠子滾過雙頰,自下巴滴到地上。他取出水囊,隨意飲了兩口,眼角忽見官道上馳過馬車與隨從,他一眼便認出。 “果然……你就這么喜歡他?”他自嘲笑笑,把水囊收起,翻身上馬。 那話,問的是秦婠,也問自己。 你就這么喜歡她? ———— 天越發熱起來,連風吹來都是燙的,人稍動動就是身汗,粘得難受。提著桶熱水的小廝已被水溫熏得大汗淋漓,將熱水傾入銅盆,又兌些冷水,書童試試水溫,這才抽下巾帕在水中搓揉,要給在床上暈迷了四天的擦身。 絞干帕子,他轉身卻是一驚:“大人,你終于醒了?!?/br> 卓北安已醒,眼里有三分迷茫,正費力地從床上撐起,聲音沙啞地開口:“這是……” “這是咱們家,大人你的屋子?!毙P忙先倒了水過來,一邊解釋道,“你那日見鎮遠侯夫人時舊疾復發,暈了過去,被抬回家中了?!?/br> 卓北安飲了兩口水,才漸漸想起發生的事。 秦婠蒼白的臉與乞求的神情似還在眼前晃動,他想起自己答應了她要帶她去泰巖找沈浩初。 “我暈了幾天?” “到今天是第四天了?!毙P又將濕帕遞予他。 “四天……”他迷茫地嚼著天數,忽然一醒,揮開小廝的手,掀被下床,趿了鞋就往外走,腳步仍是虛浮,身形不穩。 “大人,你要去哪里?”小廝大驚,忙搶上前扶人。 “把越興叫來,備馬車,收拾行囊,你去請鎮遠侯夫人……” “大人!”小廝打斷他的話,“鎮遠侯夫人已經走了?!?/br> “走了?”卓北安喃喃著停步。 “是啊,她帶著鎮遠侯府的人去了泰巖,已經走了兩天,大人,趕不上了?!毙P見卓北安失神的模樣,不由紅了眼。 卓北安怔怔踱回床榻坐下,一動不動,仿如入定,眼中沒有波瀾,似古井沉水。 片刻后,有人捧著湯藥進屋,小廝便將藥端到他榻前:“大人,該喝藥了?!?/br> 卓北安無意識地接下他遞來的碗,習慣性低頭飲藥,卻見碗中湯藥漆黑如墨,十年如一日的苦澀,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絕望。 “大人……藥已經涼了?!毙P見卓北安失神,不由輕聲勸道。 回答他的,是一聲裂瓷。 “砰——”碗碎藥灑,漆黑的湯汁濺了滿地。 “大人!”小廝驚道。從前卓北安病狠了也發脾氣,但沒像這回這般砸過藥碗。 “出去?!弊勘卑怖涞?。 下人都不敢動,他發狠重捶床板:“給我出去!” “大人,你別激動,好好,我們都出去……”那小廝見狀不敢刺激他,只能順著他的意,揮手讓屋里的人通通出去。 屋中頓靜,卓北安倚在床上,看著青帳子出神,想秦婠走到哪里了? 兩天,應該快到東水吧…… 良久,他自嘲笑起,眸光絕望。 這輩子,他真是恨透自己這副無用的軀體。 什么都做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為親媽,我是最心疼北安叔叔的…… 第137章 村為墳 泰巖離京城約有六日車馬路程,秦婠走了四日,已抵東水城。越往南邊走,路況越差,暴雨沖壞了不少官道,官府還來不及派人來修,天氣也不好,天色總是陰沉,不時下起綿綿細雨,道路一片泥濘。 車廂被連日雨水沖涮得犯潮,被褥枕墊都潮,空氣悶得煩心,撒了兩把散香都驅不散。秋璃拿著羅扇驅趕車里的蚊蟲,這時節蚊蟲剛生,正是最兇狠的時候,秦婠那脖頸小臂上已被咬了好幾處,奇癢難耐,一抓就紅了一大片,抹了藥都不頂用。 秦婠倒沒多抱怨,她呆得發悶就掀簾看外頭的景色,越近泰巖,路上的流民就越多,都是背著行囊舉家遷移的百姓,三兩成群地走著,神情委頓,看到他們的馬車會打量幾眼,然后繼續趕路。 很少有和他們同方向的人。 “夫人,何寄公子還跟在后面?!贝抟邑撠熑犎说陌踩?,早在兩天前他就發現何寄的行蹤,對方并沒刻意掩藏。 秦婠腦袋鉆出車窗往后張望,她看不到何寄,這人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隨他去吧?!彼栈啬抗?,又問,“東水城到了?” “前面就是城門,我們今晚在東水城住一宿,補充點水糧再上路?!贝抟依站o馬韁讓馬停在馬車旁邊。 “好?!鼻貖寺暠惴畔潞熥鱼@回車里。 半個時辰后,崔乙回來,臉色不好。 “夫人,東水城進不去。因為山洪的關系,泰巖一帶的災民都往東水逃難,大批人涌至東水,東水太守為免引起城中□□,所以下令關閉城門,禁止流民進入?!贝抟一氐?。 “你沒與他們說我們的身份?”秦婠從車上跳下來,放眼望去。 城門果然就在不遠處,兩層高的闕樓,樓下朱紅城門緊閉,門前站著幾個佩刀的守兵,滿面煞氣地盯著門外聚集的一大批人,那些人衣衫襤褸地或站或坐,目光空洞地看著緊閉的城門,等待它開放的時間。 “說了,但是沒用,他們還是不肯放我們進去,說奉太守之令,只出不進?!贝抟姨埋R,跟著秦婠往前走。 “不走東水城呢?”秦婠看這情勢,料想東水城門一時半會不會打開。 “那要從城西的五壽山繞路,多費的時間倒是另說,只是這五壽山原就不太平,眼下流民又多,恐怕不好走?!贝抟一氐?。 秦婠想了想,道:“再和城守說說吧,使點銀兩,不管多少,求他們放我們進城過一宿就好?!?/br> 崔乙道聲“好”,又往前去找守城的士兵說道。秦婠便在人群后站著等他,只是站沒多久,便發現四周越來越多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她低頭看看自己,并無不妥之處,便覺古怪??此亩际橇髅?,男人居多,眼神不善,秦婠心生不妙,轉頭就往馬車處走,不料她一動,流民們就跟了過來,竟是步步逼緊。她慌忙碎步跑起,馬車處的護衛見勢已然沖來,不過還是晚了些許,流民們的動作更快,已將秦婠半圍住。 秦婠被他們的目光看得頭皮發緊,好似被沙漠上的禿鷲盯緊般,已有流民朝她伸手,正是心跳劇烈之刻,旁邊忽有重物疾飛而至,砸到其中一人身上,那人被砸得退后數步,捂胸直咳,流民皆是一驚,劍光又至,劈在了流民與秦婠中間,將流民生生逼退。 “滾?!焙渭膶φ鸪鲆黄瑒?,沉眉怒目滿身煞氣。 流民被嚇得止步,何寄方轉身看秦婠:“你下來做什么?” 秦婠見是他,心中一定,道:“城守不肯放我們進城,崔乙過去交涉,我下來看看罷了?!?/br> 見她對自己的出現毫無驚訝,也不問緣由,何寄便知他們早已發現他一路跟隨了。一邊護著她往回走,他一邊又道:“路上流民太多,你沒事少下馬車?!?/br> “為什么?他們要做什么?”秦婠不解,回頭望去。 “不要回頭!你太打眼?!焙渭穆曇舻统?。 “可我已經換過裝束了?!比缃袼拇虬缗c普通百姓無異,都是樸素布衣,頭上扎的也只是塊花頭巾而已。 何寄看她一眼:“有些東西,光靠衣著也沒用?!逼つw、容貌、儀態舉止,全都能泄露她的出身,“前兩天也有個富商喬裝打扮要逃去京城,剛出泰巖就被流民襲擊,車馬銀錢被搶不說,人也落個身首異處?!币娗貖樕行┌?,他又安慰,“東水城這里應該還好,剛才那些人應該只想問你要吃的,不過往后在外頭你還是少下馬車為好?!?/br> “知道了?!鼻貖怨渣c頭。 “看緊你家夫人?!焙渭陌讶怂突氐角锪?,叮囑一句,又道,“我去崔乙那看看?!?/br> 語畢他便轉身離去,秋璃看著人離開,朝秦婠問道:“夫人,何公子……” 秦婠搖搖頭,什么也沒說就上了馬車。 不多時,崔乙回來,催促眾人進人,秦婠便隔簾問他:“疏通好了?” “嗯,不過是何公子出面的。他有燕王鐵鷹軍的鷹令,東水城守將原是燕王麾下,所以就放行了?!贝抟一氐?。 秦婠便又默不作聲,進城時引發一陣sao動,外面的流民見城門敞開想要擠進城去,卻被守城兵死死攔住,起了沖突。秦婠只聽到喝罵聲與推搡打鬧的動靜,她卻不再探頭出去。過了一陣子,動靜小下去,馬車窗邊的聲音換成何寄的。 “進城了,已經安全?!?/br> 秦婠這才掀簾,看到坐在馬上一身勁裝的何寄,以及他身后的東水城。東水城中仍是平靜,街市井然,百姓往來無異,只是巡邏的將士似乎多了些。 “先送你們去驛館,晚上我要請東水城守將喝酒還個人情,順便套些消息,不會在驛館,你沒事不要出驛館,叫他們抓緊時間準備水糧,明天一早出發?!焙渭睦^續道。 秦婠聽他之意,似乎打算一路護送,不由垂眼問他:“你跟來做什么?” 何寄雙眸直視前方,似乎有些怒意:“你不是說你我情同兄妹,從小到大都視我為兄,如今我護你周全,有什么可問的?倒是你,你寧愿去求一個不相干的外人,也沒想過找我,你何曾將我當作你的哥哥?” “北安叔叔不是外人!”秦婠辯解到,想起卓北安,她心里沒來由又是陣疼。 “是嗎?可他不能帶你去泰巖?!焙渭霓D頭冷冷盯她。 “那又如何?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路上艱險,我不想再連累別人。你眼下出來了,連姨怎么辦?她就你這一個兒子,要是路上有什么閃失,你讓她日后如何是好?”秦婠靠在窗畔道。 “我已經同我娘說過了。與其cao心別人,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焙渭恼Z畢“叱”了聲,驅馬馳過馬車,往前行去。 “夫人,要讓何公子跟著我們嗎?”崔乙從后面趕上問到。 “隨他吧?!鼻貖@了聲,沒有更多的精力花在糾結這些事上,“到了驛館后,你隨何寄去和城守打個招呼吧,順便也探聽下往后路上的消息,另外派些人去采買水糧,多準備些。近日封城,城中糧價必漲,你只管讓他們買,不必管銀錢,再置辦些好菜犒勞下隨行的幾位兄弟,不過不許飲酒,我們明日一早便要出發?!?/br> “是,夫人?!贝抟翌I命自去行事。 東水城的驛館比較簡陋,不過勝在房間整潔,秦婠進了驛館后就不再外出,梳洗過后早早歇下,一夜安靜,至次日天蒙亮便起身。 她踏出驛館時,城中天色尚未全亮,屋舍被煙灰的光籠著,陌生而清冷,車馬已在驛館前備妥,何寄倚著馬車,還是昨日的打扮,看到她出來只道:“走吧?!痹贌o二話。 馬車再度駛起,昨夜何寄已與城守打過招呼,今日出行便順利得多,走的南城門,門敞開條縫讓馬車駛出,秦婠悄悄將門簾挑起道細縫,看著南門外幕天席地的流民,他們還沒醒來,枯瘦的臉在煙灰色的天光里陰暗而凄涼。 放下簾子,秦婠撫著掌中裝著花瓣的香囊。 沈浩初,你在哪里?會不會也混在哪處的流民中…… ———— 馬車一路往南,出了東水城直奔泰巖,又過三日,總算抵達泰巖。 路上的流民越發多起來,山洪淹沒了泰巖下好幾處村鎮,死傷不計其數,田地被毀,屋舍垮塌,數萬流民涌往泰巖,泰巖官府應對艱難,幸而朝廷拔了款糧下來賑災,如今已在泰巖城外與城中都搭了臨時避難所及粥棚,贈衣施藥發粥,但還是僧多粥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