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侯夫人?!弊勘卑策€禮,淡道,“本官今日是為孔黑及貴府沈二老爺而來,煩請夫人將此人交予本官,另再請沈二老爺與我同回?!?/br> 秦婠笑了笑:“卓大人查案的速度果然快,是查到寡婦王氏了?” 卓北安淺笑不語,也未否認。秦婠心知此事他不便與自己多說,也就不再追問。剛才過來的路上,她已先問過孔黑,那天夜里確是孔黑在下半夜值守的門子茶水中下了藥,這是他慣用的伎倆,下半夜的門子睡去后,送王氏離開的人就能自由離開。不過孔黑這人長了心眼,為了防止生變,他每次都會假意離開后再半途折返,潛到附近花叢里,看著人離開,把手腳處理干凈后才真正回去。 所有那天夜里,他確實看到有人被個仆婦打扮的人架著離府。只是隔得遠,光線又暗,他也看不清是何人,只當是王氏和沈從遠玩得離譜,鬧得走不得路,要黃氏架著才能離開,倒未多想,直到第二天出事,他才意識到不對,但也不敢吱聲。 所以孔黑有可能是唯一一個見過兇手的人,確實應該交給卓北安帶回細審。北安叔叔應該是從寡婦王氏那邊入手查到沈從遠和孔黑身上的,只怕這會王氏人已在大理寺里。 “那我就將人交給卓大人了?!鼻貖箓€眼色,命人帶上孔黑,又著人去請沈從遠,剛才聽說卓北安過來,沈從遠在第一時就溜了。 卓北安道了謝,秦婠看著他,忽道:“北安叔叔,案子雖緊要,可你也該顧著你的身子。這才病沒幾日,你怎又cao勞起來?” 聞及這幾聲柔語,卓北安不覺將面色松下,道:“多謝關心,我沒事?!痹掚m如此,但他還是沒忍住嗽意,咳出聲來。 秦婠忙讓人端上茶水,卓北安飲了兩口,略作緩解,又自袖中掏出一撂紙。 “這是先前從你屋中取走的墨寶,如今原物奉還?!彼裉煊H自過來,也為了將秦婠的東西還給她。 秦婠接過一看,他拿去的正是自己給沈浩初謄抄的注解,那上頭的注解,應該有不少與他的理解是一樣的,她看了眼卓北安,卻見卓北安目光坦然平靜,并無波瀾。她不禁奇怪,他難道不應該問問她這些注解的來歷?為何竟毫無反應,就像……早有所覺那般見怪不怪? 心里正揣測著,一陣急促的腳步突然響起,秦婠展眼望去,卻見來的并非沈從遠。 “沈逍?!”秦婠看著被攙進廳中的人,愕然把手上的東西交到秋璃手中,大步沖到來人身畔。 回來的人,正是渾身是傷的沈逍,他被兩個護衛抬進廳中。 “出了何事?”秦婠心頭驟緊,諸事皆拋。 沈逍眼珠轉了轉,露出眼白,似有暈闕跡象,聽到秦婠的話,勉力睜開眼來。 “夫人……侯爺……他……遇難了……” 秦婠震立當下,沈逍拼著最后一氣傳回消息,此時撐不住,已然暈去,她怔了片刻,木然轉頭看向卓北安:“北安叔叔……他剛才……說了什么?” 卓北安喉中刺癢,強忍嗽意。 “秦婠,你冷靜些,其實……消息還未得到證實,所以我……” “你早就知道了?”秦婠陡然睜大雙眸,“為什么不告訴我?你說過你會帶他回來!” “我……”卓北安被她問得啞口無言,胸中一陣翻騰,“唐楓醒了,他說侯爺為了引開追兵,往泰巖去了。這段時日泰巖一帶暴雨,爆發山洪,埋了……好幾處村鎮……” 生平第一次,他的話說不下去。 秦婠那雙常含著笑意的眼眸就那么望著他,定定地,一動不動。 情緒,隨著淚水,土崩瓦解。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有預感,今晚的評論會炸? 我只好說,稍安勿躁。 第135章 傾塌 周圍嘈嘈切切的響動都變得遙遠,有很多人跑進跑出,哭聲急聲亂成一片,畫面落在眼中像被放緩,一幕一幕都顯得不真實。 卓北安被她的眼眸看得刺疼,那雙眼,望過兩世歲月,迷茫痛苦地看著他,淚水像經流時光的河,漫過交錯的時間,分明是重疊的一段故事,卻平行在兩個世界。她想的念的傷的,都是他,可他卻又代替不了她心里的人。 “秦婠……”他喚她閨名,徒勞無功地勸解,“你冷靜些,如今消息還未落實,我已加派人手去尋了?!?/br> “我還不夠冷靜嗎?”秦婠只是流淚,臉頰有些刺疼,“北安叔叔,有沒人告訴過你,你說謊的時候眉梢會放平,和沈浩初一模一樣。我要聽實話,北安叔叔?!?/br> 她的歇斯底理,埋在眼淚之下。 卓北安呼吸一窒,指尖在袖中搓了搓,發現自己掌心全是汗。 “在泰巖下的廣澤鎮外找到侯爺隨扈人尸體和馬匹,侯爺應該是被人追殺進了廣澤……但是廣澤鎮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暴雨來襲后的第三日夜里山上泥水洪流傾瀉,整個村鎮一夜之間被填為平地,沒人逃出……” 卓北安不知道自己如何說完這番話的,他只知道自己說完這番話后,廳中一片寂靜,只有抽氣啜泣聲音。 “沈浩初,你不是答應過我,要回來給我過生辰?我的十八歲生辰還沒過呢,你怎么能不回來?”秦婠的淚靨在四周人的驚慌悲泣中顯得安靜,就連聲音都波瀾不起。 像暴風雨前的寧靜,悲傷無聲席卷。 “你還沒聽我的答案,你也沒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不在,誰來告訴我,我愛的男人,是誰……” 卓北安聽到她細細的話語,春草般溫軟,卻又尖銳直達心肺。 勸慰的話不知從何說起,他只知道她想求的答案差一點便脫口而出,如果她沒有倒下的話。 “夫人——” 秋璃的尖叫聲刺破滿廳悲哀。 衣袂飄過,秦婠的人直直倒下,像斷根的木。 ———— “秦婠,來日待你我萬事皆定,我帶你重回掖城,去看看你眼里的滿城黃沙、天地無垠,償你夙愿,可好?” “言不由衷!你若想學,我便傾囊相授,你能學多少便是多少,可好?” “我會告訴你我是誰,但不是現在。小婠兒,我要你心甘情愿成為我的妻子,不是因為詭計,不是因為宿命,不是因為身份,只因為我這個人。等我回來,等你十八歲,給我一個答案?!?/br> 夢里縈繞不去的,都是昔日承諾…… 等他回來。 他不守信用。 沒有帶她去看她的滿城黃沙、天地無垠,沒有教她她想學的東西,沒有給她過十八歲生辰,沒有聽到她的答案,沒有告訴她他是誰。 她連自己愛的人是誰,都不知道,逢年過節、生忌死忌,香燭紙衣要燒給誰,她也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動情,知道自己愛上他,可她未曾料到,情已入骨。他不在的每一天,她都若無其事地生活,嘗試當一個真正的侯夫人,因為他說過他將來要做的事很多,而她想幫他,所以她在努力成長,成長成可以和他相互扶持的人,她的思念和感情,都委婉地寫進那一張一張謄抄的批注中,然后在枕上期待他的歸來。 這樣的日子,孤單寂寞卻也充實,累嗎?累啊……可她甘之如飴,愿意為之努力。 但如今,沒了他,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 沈浩初遇難的消息傳遍京城,鎮遠侯府原就是多事之秋,如今不啻雪上加霜,偌大侯府已亂了套。沈老太太在看到沈逍帶回的沈浩初衣冠后哭暈,病重不起,府里無人掌事,連一貫要強的邱清露,這一回也沒站出來主持中饋。 秦婠更是渾渾噩噩。 沈浩初不在,這里的人事物與她何干?她心中腦中俱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聽,也不愿管。 “夫人,吃點東西吧?”秋璃端著粥坐床邊勸人。 稀爛的粥煮得像水,喂入秦婠唇間,仍舊順著臉頰流下,把秋璃急得紅眼。屋里當下便有人哭出聲來,蘅園失了男主人,女主人又這副模樣,頓時讓一眾丫鬟失了主心骨般惶恐。 “哭什么?”聽到哭聲,秦婠轉頭看向哭泣的人。 青紋拿著帕子哽咽打嗝。 消息傳來后,除了第一日當著卓北安的面落過淚外,秦婠沒再哭過,現在聽到哭聲,心中一陣煩躁,胃里翻騰作惡,干嘔兩口,待秋璃捧過漱盂,她卻又吐不出來。 “砰——”她暴躁地將床頭粥碗打到地上。 “不許哭!誰都不許哭!”秦婠喘著氣道。 屋里人幾曾見過她如此憤怒失態的模樣,當下便被震住。她兀自掀被下床,兩日未進米食,她的雙腿虛軟,人踉蹌往外走去,秋璃忙從桁架上扯了外袍跟上:“夫人,你要去哪里?” 秦婠出了屋,陽光刺得她眼前一陣白花,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漫無目的地走,可才踏出檻,就見兩個仆婦爬在木梯上換蘅園門口的宮燈,要將兩盞寫著“奠”字的白燈掛上。 她身體陡然間一震,推開秋璃沖了過去,劈手奪過燈扔在地上,厲聲道:“誰讓你們掛的?” 兩個仆婦嚇了一跳,忙道:“是……是二太太……” “滾!不許掛!”秦婠伸腳將燈踏扁,“他沒死!” 那兩人被嚇得不敢動,秋璃忙推了她一把:“還不快走!”兩人方跑走。 秦婠呆呆看了燈籠半晌,問秋璃:“這是怎么回事?誰下的命?” 秋璃咬咬唇,道:“老太太病倒,大奶奶也不管事兒,夫人你又……所以二老爺和二太太就拿主意……用侯爺的衣冠……要治喪……” 秦婠的拳在袖里攥了攥,忽然拔腿飛跑。 ———— 鎮遠侯府外來往的路人都不禁要打量侯府幾眼,侯府門口一群穿著素麻喪衣的下人,正在布置,朱管家抹著眼站在石階下指揮,讓人把幡和燈籠掛正,再上白幔。 漆黑的“奠”字,刺目非常。 何寄駕車到了沈府外。從秦婠離開大理寺開始,他就再沒見過她了,如今沈浩初死的消息傳開,沈浩武的功課也停了,他進不去侯府,只能在外面看著別人布置“自己”的喪事。消息陸陸續續地傳出來,他祖母病倒,秦婠也倒下,他心急如焚,特地找了連氏,以秦家的名義過來探望。 可剛從馬上下來,他就看到門內沖出個人不由分說地推開布置喪儀的下人,將掛了一半的白幔通通扯下。 “夫人,使不得!使不得??!”朱管家慌忙喊起,上前要攔人。 秦婠卻不聽勸,瘋了般扯白幔,又把地上還未掛的燈籠通通踩爛,何寄見狀忙也跑上前要攔她,一聲“秦婠”才剛出口,便聞得“錚”一聲,竟是秦婠將他腰間佩劍拔出,劈向掛好的幡和白幔,將那幡與幔削得稀爛。四周的人被她這瘋狂的舉動鬧得措手不及,也不敢冒然上前,只有何寄一掌箍住她的手腕,問她:“你在做什么?” 她甩開他的掌,拿劍指著眾人:“我告訴你們,他沒死,不許布置?!?/br> 何寄見她臉色蒼白,發髻凌亂,整個人瘦得脫形,心里已痛到窒息,剛才那一握,她的手腕只剩伶仃細骨,叫人憂心。 “夫人……這,這是二老爺吩咐的?!敝旃芗覟殡y道。 “我不管!這是鎮遠侯府,我是鎮遠侯夫人,我說他沒死他就沒死,誰再提這件事,就給我滾出侯府!”秦婠厲聲道。 朱管家和下人見她瘋狀,盡皆噤聲,她收聲后便又提劍沖進府里,何寄再顧不上別的,當下跟著她跑了進去。她跑得飛快,揀著就近的小路,彎彎繞繞,多虧何寄還有記憶,所以跟上了她。 她去了侯府居閑院,那里果然正在搭靈棚。 靈棚搭了一大半,白布喪幡齊備,滿目皆白,棚里正有好些下人進進出出在忙碌,看到提劍沖進來的秦婠都愣住,秦婠一語不發,只執劍毫無章法地劈削,將兩側的紙扎喪幡削得稀爛,下人們被嚇得逃出棚去,一片驚聲亂語。 何寄趕到時,正逢秦婠后繼無力,撐在桌上不住地喘氣,劍尖垂地,外面圍了一整圈的下人竊竊私語,都道夫人瘋了,秦婠將劍一扔,嚇得人心頭跳起。 “把靈棚拆了!他沒死!尸骨未現,他就沒死!不許治喪,不許哭!”她赤紅雙目,盯著眾人。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何寄撥開人群沖到她身邊,拾起劍,沉聲道:“秦婠!” “連你也要和我說他死了?”秦婠抬頭,一雙眼布滿痛怒。 何寄忽然語塞,半晌方道:“你撕爛白幔,踩爛奠燈,拆了這靈棚,又能怎樣?能讓他回來?” 一句話,說得秦婠頓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