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從床上撐起身子,秦婠還不及開口,便聞得一聲“夫人”,已有人哭著撲到她身側。聽那聲音,是秋璃無疑。秦婠心里大松,伸手撫過秋璃長發,又托起她的下巴細看。 秋璃眼睛腫得像個核桃,臉頰也紅腫不堪,頭發已經重新梳過,衣裳倒也換了,看不出身上還有哪些傷,她見秦婠細看自己,便哽咽道:“夫人,我沒事,都是皮rou傷,比不得夫人為我勞心勞力!” “傻丫頭??靹e哭了,回來就好?!鼻貖念^,靠在迎枕上,散落滿枕的發,又望向謝皎,“和我說說,怎么回來的?” “是大奶奶。申時一刻她親自求見老太太,說念哥兒那日夢囈所言只是胡話,今日午間他已醒轉,說落池乃因自己貪玩,非關旁人。老太太就下令將秋璃jiejie放了,另外又賞了不少東西予她?!敝x皎一邊說話,一邊把手里的包袱扔到她床上,“還你,怪沉的。你既有辦法,何苦還要我守著救人?!?/br> 秦婠“嘿嘿”一笑:“那不是雙重保險,萬一我這失敗了,你還能頂上?!?/br> 謝皎白她一眼,沒好氣地把茶端給她。 她漱漱口,伸個懶腰就要起身:“什么時辰了?” “已經酉正?!鼻锪Ψ銎鹚?。 “竟然睡了這么久?”秦婠驚訝,“好餓,讓奉嫂早點開飯?!?/br> 生龍活虎的秦婠,好像又回來了。 ———— 邱清露的到訪,比秦婠想像得要早。 她以為至少要到第二日,沒想到邱清露當夜就來了,身邊就帶了個夢芝。聽說因為她私自找老太太放了秋璃之事,宋氏又與她大鬧一場,但秦婠并沒從她臉上看出什么來。 邱清露很平靜,但這份平靜在她被請進屋中,遣散丫鬟只剩秦婠一人時被撕破。 “告訴我!” 秦婠正親自沏茶,冷不丁被她抓住手腕,壺嘴歪斜,茶水流了一灘。 “嫂子請坐?!鼻貖⑷死揭紊献?,復又沏了碗茶送到她的邊,道,“我且問嫂子一句,若是嫂子當日腹中胎兒康健,嫂子會出此下策趕走岳家表姑娘嗎?” “我自然不會!”邱清露脫口而出,這便算是承認當初滑胎之事確是她給岳瑜設的局,“那是我的骨rou,虎毒不識子,我再怎么不愿岳瑜進門,也不會拿親生骨rou的性命開玩笑。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氣保胎?瑞來堂的楊大夫說我近年cao勞過度失之調養,這一胎恐難保住,于是我想盡一切辦法,不論是喝藥針灸,還是求神拜佛,我通通都試過!我甚至想過,如果這個孩子能平平安安生下來,就算是岳瑜進門與浩文雙宿雙棲我也不管了,可是……藥石無用,神佛不靈,莫道婆的安產保命符根本不管用!” 秦婠默默遞上方帕子,邱清露接過后只是揪在手心。 “那孩子還是一天比一天衰弱,我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動靜。楊大夫說這胎十之八九保不住,要我早日打算。我在這廂煎熬,他們卻在那頭歡天喜地商量如何迎娶新人,紅袖添香,柔情蜜意,到我這里不過日復一日的敷衍!我怎能甘心?所以我才給了楊大夫一大筆銀兩,要他替我守住這個秘密,留待合適的機會利用?!?/br> 這些話大概是埋在心里久了,腐朽難挖,一旦有了見光的契機,她便不管不顧地一吐為快。 “所以你設計了岳姑娘推你之事?”秦婠問道。 邱清露忽笑了,有些恍惚,她忘不了那天。 “那天前一夜,我就有小產跡象,楊大夫告訴我已然胎死腹中,回天乏術。我便求他吊住這最后一夜,第二天我就邀了岳瑜逛園子,故意激怒她,讓她出手推我。其實我早已服過催產之藥,胎自然是滑了??珊尬沂Я撕⒆?,沈浩文卻依舊在外頭替岳瑜求情!甚至他還懷疑我以孩子性命陷害岳瑜!” 她眼里有恨,有痛,不再是先前古井無波的模樣,自也不是最初精明爽利的樣子。 秦婠嘆口氣,垂頭道:“可是嫂子,你那一胎,原是健康的,并無任何不穩之象?!?/br> 邱清露一怔,很快嚯地站起:“你說什么?”那眼瞪得滾圓,不可置信地看著秦婠。 “其實我很早就得知你向莫道婆求安產保命符之事,那時我心里奇怪,你對外宣稱胎兒正常,為何轉頭卻要求這道保命符,那是專為胎兒不穩,有小產之征的婦人所求,所以我找人偷偷查了你的安胎藥,在你的藥里發現了一味毒,名為子母枯?!?/br> “這不可能!”邱清露大驚失色,“安胎藥我也找人看過,并無異常?!?/br> “子母枯是宮廷秘毒,尋常大夫是辨認不出的,你那里若還有剩下的安胎藥,拿去找宮里太醫瞧一瞧,便可知曉。這子母枯毒子不毒母,對腹中胎兒有致命之效,能令胎兒在母親腹中逐漸夭亡,最后胎死腹中?!鼻貖遄糜米?,緩緩說出自己所知真相,“我發現此事時已晚,來不及告訴你。不瞞嫂子,我身邊的丫鬟謝皎,是熟知醫理之人,是她發現你的藥渣中有毒,之后她在園還尋機悄悄替你把了一回脈,那時你胎脈已停,胎兒已死,后來馬上就出了岳瑜之事,我不確定此事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有人蓄意謀害,故一直沒有問你?!?/br> “不可能……不可能的……那安胎藥來來回回都是我的親信去抓,從未假手他人。除非……”邱清露心神大亂,在心中想著可能下毒之人。她很快就剔除了這些人,因為從一開始就騙她胎象不穩設下此局的,只有一個人,答案呼之欲出。 “瑞來堂的楊守心?!鼻貖嫠f出這個人。 “可……他是婆母醫館的大夫,難道是婆母……”邱清露不敢往下想,她頹然坐回椅上,想著自己可能在不知不覺間用一碗一碗藥毒殺了自己的骨rou,心里便絞痛如刀割。 “楊守心與之前侯爺所涉及的王新、陳三之案有所牽連,這段時間侯爺一直在追查此事,但是前段時間發了些變故,楊守心忽然失蹤,下落不明。我不清楚此事與嬸娘有沒干系,但是這間醫館很有問題?!鼻貖匾紊?,“不過以我對嬸娘的了解,雖說她并非良善之輩,但也斷不會朝自己子嗣下手。嫂嫂,不知你發現沒有,家中接連發生幾樁事件,似乎都有人在暗中推助,引發大房二房間的爭斗,謀害沈家子嗣,侯爺與我都曾深受其苦,如今已然禍及嘉敏與澤念。布虎之事,想必嫂嫂已經找嘉敏問過?!?/br> 聽她提及自己現在一雙兒女,邱清露忽又打起精神:“我問過嘉敏,嘉敏說了些,但孩子之語,并不詳焉,不過此事卻是我疏忽了?!闭Z畢她眼現愧疚。這一雙兒女皆是她的命根,她又怎會愛澤念而輕嘉敏,那起下人會對嘉敏有輕賤之意,不過是因為宋氏對澤念愛逾性命,重男輕女,在外人面前多有表露,而她這些時日又為沈浩文之事傷心,為婆媳之爭傷神,心灰意冷之際全然顧不上女兒,便只托付給那起下人照看,不想竟釀成大禍。原以為是孩子爭寵奪愛的矛盾,可不料竟還藏著如此大的隱情,而第一個發現的人不是她這個當母親,卻是秦婠這個外人。 她太失職了。 想起嘉敏含淚說的那些話,還有那只支離破碎的布虎,她那心都快碎了。布虎還是上一年嘉敏生辰,她親手縫作禮物的,如今卻成了禍害女兒的兇手,真真叫人又愧又痛。 “鬼神之說不可信,孩子年幼,極易被蠱惑,人為之禍倒是真的。嫂嫂,你問嘉敏時可有外人在場?”秦婠又問她。 “沒有,我聽你的話,悄悄問的?!鼻袂迓兜?。 “那就好,若是大張旗鼓,怕是要打草驚蛇。我懷疑咱們宅里藏著的那個到處生事的人,應該就在你們房,并且能接近嘉敏,還有,她應該很得嬸娘信任,能夠挑唆嬸娘與大房間的關系,利用嬸娘的私心屢屢生事,和瑞來堂的楊守心之間恐怕也有些關系。嫂嫂可有興趣與我聯手,引蛇出洞?”秦婠問道。 “如何引誘?”邱清露已然將此人恨得牙根發癢,平白無故沒了一個孩子,身邊的兩個孩子也差點著了黑手,她怎么不恨? 其實這個人到底是誰,秦婠心里已有眉目。突破口應該是從宋氏身上打開的,聯想到這段時日,所有矛盾都系在宋氏身上,瑞來堂是宋氏入股的,楊守心是宋氏引薦入府,馬遲遲之事,最初也是宋氏先發現的,那么此人必定是利用了宋氏的弱點,先進入沈府再飼機而動。 府中和宋氏有關聯的人很多,但只有一個人,是宋氏從外面找進府里的。 不過,秦婠心中仍有疑惑——既然是外人,縱然蟄伏多年,但并不能接觸各房各人,如何能將所有人的心思捉摸得那般透徹?能設下這種種圈套的人,必然對沈家極端了解,區區一個外人,能做得到嗎?又或者另有指使之人。 所以眼下,她最想知道的,還是沈家人里邊,會不會有這個指使者。 “嫂嫂莫急,給我點時間?!鼻貖矒崴那榫w,“此事需從長計議,你回去后先看緊嘉敏與澤念,莫再生變故。另外就是……那人必也知道嫂嫂你以子謀算岳瑜之事,此把柄在他手中,指不定會用來要脅你妥協,替其出力,你可千萬別……” “放心吧,那人殺了我兒,我恨不得將此人碎尸萬段,縱是與沈浩文離心,休出沈家,我也必要將此人捉出,以報此仇!”邱清露睜著雙猩紅的眼,一掃前段時日的消沉。 為了她的孩子,她必須睜大這雙眼。 作者有話要說: 啊———————————————————————— 第121章 認兄 經歷沈澤念落水一事之后,二房的人更加警醒了。邱清露自見過秦婠后便一掃先前心灰意冷的頹色,重新拿出當初掌家時的威風,大有要與秦婠一爭長短的氣勢,府中都在議論是何事讓邱清露又要強起來,又猜莫不是被秦婠要脅刺激到了。當事人卻都三緘其口,只在心里清楚,她們不能叫外人看出兩人間的合作。 大房二房的關系越差,暗中那人出手的機會才越大。 邱清露借著沈澤念的落水把身邊的人清理一遍,澤念與嘉敏更是被她親自帶在身邊,不再假借外人之手,她又親自帶著沈嘉敏往校場尋何寄,想請他做嘉敏的老師,教她些防身健身的武藝,何寄自是應允。自此,何寄又再添一個小徒弟。秦婠遠遠見過嘉敏一次,小姑娘精神抖擻,比先前看著更加明亮,笑容也多了,倒叫人越發喜歡。 見著邱清露的改變,沈浩文也是高興的,他已許久不曾見到這般艷光四射的邱清露,仿如回到從前??伤歉吲d維持不到半日,他回芷園找她,想要留宿,豈料邱清露把他新納的那兩房妾室召到跟前,叫兩人服侍沈浩文,又把沈浩文氣得摔簾而去。 她對誰都笑語吟吟,獨是對他,眉淺目淡,沒了從前恩愛。 “嫂嫂與大哥,難道打算一直這樣嗎?” 四下無人的碧波小榭,秦婠端著碗酸梅湯暢快地飲著,邱清露倚在臨水的小窗前看池里游魚,聞言眼眸飄遠,良久才道:“這樣有何不好?” 她忘不了自己小產那日,他對另一個女人的諸般維護,也忘不了后來他的置疑,他疑她以腹中骨rou趕走岳瑜,醉酒之時更說她心腸歹毒,爭強好勝,不事公婆……夫妻多年,她百般籌謀為了誰?到頭來換得如此不堪的評價,尚不及他心目中的表妹半分好,他未有片刻明白過她。 罷了,夫妻情薄,強求不來,倒不如做個賢良大度的女人,不再是那貪歡愛癡的小女兒。 秦婠喝完整碗酸梅湯,心里想如果沈浩初也給她整出個青梅竹馬的表妹來,她的反彈大概會比邱清露更大,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來。 沒辦法,沒感情的時候都好說,有了感情人就變得自私,秦婠不喜歡自己的東西被別人覬覦,也不想和別人搶,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只有她有一個人。 反正,她就是妒婦。 她擱下碗,問及另一事:“你那園子里的人,可有動靜?” “清理過后還算正常,就是嘉敏被我帶在身邊后,她便常往婆母那頭跑,不知在嚼什么舌根?!鼻袂迓兜?。 宋氏這人外強中干,看著精明,實則極易被人吹風,這回不知又要生什么事。 “只和嬸娘接觸?”秦婠問她。 “嗯?!鼻袂迓痘沃约耗峭霙]動過的酸梅湯,褐色湯面上印出更深色的人影。 “藏得倒緊?!鼻貖创?,又問,“嫂子,還有一事請教你。三meimei嫁妝的壓箱銀子,那八千兩銀子,是怎么回事?” 聞及此事,邱清露倏爾露了個嘲笑,道了句“從沒見過那樣做娘的”,便附耳到秦婠身邊說了幾句話,秦婠聽得滿眼驚奇,那八千兩銀子她想了很多種可能,但還真沒想到這一種。 果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像宋氏這樣的,全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那八千兩銀子,說是現銀,其實是借據。宋氏答應給女兒這筆嫁妝,但手頭又急錢用,越性連她的聘禮都拿去使了,最后寫了張借據給沈芳齡,說是一年后連本帶利歸還。 也就沈芳齡那個蠢的,才會被哄騙住,還在外大肆宣揚,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嫁妝豐厚,到時候去了杜家查問起來,才叫貽笑天下。 不過這是她們娘兩的事,和秦婠沒有關系,她問這事的目的只有一個,確認二房銀兩來源。 ———— 日子出現短暫的風平浪靜,沒幾天就是春闈放榜之日,沈家闔府上下都為此做足準備。香燭齊備、祠堂已開、爆竹也都挑起、賞銀盡都備妥,宋氏今日更是換上新做的衣裳,梳洗打扮得整整齊齊,到豐桂堂里陪老太太等著,連難得呆在家里的沈二老爺,今日也破天荒請了門客在廳里坐著。 秦婠對此不算上心,她早就知道,沈浩文在這一試中未能高中,如今準備得越多,結果下來時就有多讓人失望,不過這話她說不得,也只能規規矩矩按照老太太的要求把所有東西都準備。 小廝已經派了幾個出去看榜,不過放榜時辰未到,家中眾人都焦急等著,小陶氏與沈芳華也一樣,只是她們焦急的對象卻是段謙。 “放心吧,四meimei,以段公子的學問,高中必無問題,你且安心等著吧?!鼻貖蚍既A的手安慰她。 沈芳華被人看穿心事,臉一紅垂下頭去。 前頭小路恰有衣色鮮艷的麗人轉出,輕嗤一語:“就算考中個一百多名,將來也不過外放做個九品芝麻官,看來四meimei是要嫁離京城了?!?/br> 說話之人正是沈芳齡。她今日也打扮得艷色動人,此時正趾高氣揚地看著二人。 就在科舉期間,沈芳華與段謙的親事已經被小陶氏與段謙嫂子定下,三書六禮已到文定之禮,二人庚帖合過,是天作之合,并無相沖相克,如今只等段謙春闈結束,殿試過去,再行納征大禮。 沈芳齡自然看不起這樁婚事,就算段謙過了春闈又如何?每回春闈挑出的學子那么多,也不是個個都仕途亨通,考不到三甲,那拼得還是人脈家世,哪比得上她的哥哥和未婚夫婿。沈浩文若是中舉,身后有鎮遠侯府撐著,而她的未婚夫婿杜大公子更是進了國子監的人,今年春闈必當順利,到時候她娘家有兄長撐腰,夫家丈夫也有官職在身,沈芳華連給她提鞋都不夠。 “段公子才富五車,當今皇上愛才,必不會屈才,到于我要嫁往何處,與jiejie無干?!?/br> 這一回,秦婠還沒回嘴,沈芳華就主動開口,不由讓人側目。秦婠看了看沈芳華,這個內向木訥的姑娘,已是滿目怒氣,像只炸毛的貓,她掩唇笑了笑,只道:“走吧,看榜的人快回來了,咱們快去老太太那里?!?/br> 說罷她就拉著沈芳華走了,不與沈芳齡做那口舌之爭。 沈芳齡的挑釁沒得到想象中的效果,氣得一跺腳,也往豐桂堂走去。 豐桂堂已經坐滿沈家女眷,小陶氏、宋氏、林氏,并邱清露與她一雙兒女,還有幾個姑娘,秦婠幾人一進去,堂上就更擠了,眾人都在說笑,堂間笑聲陣陣,秦婠在角落里揀個繡凳坐了,今日的主角不是她,她不想擠到前頭。她屁股還沒坐熱,便聽外頭丫鬟大喊一句:“朱管家來了?!?/br> 堂上眾人便都齊齊站起,知道這是送信來了。 門簾掀起,朱管家三兩步邁進堂間,滿頭的汗也顧不上抹,臉色不大好,只躬身行禮。 “別行禮了,快說!”老太太阻止他的動作。 “回老太太話,這次春闈咱家大爺……沒上榜?!?/br> 一句話,打得宋氏臉上那笑直接僵冷,整屋的氣氛似驟然凝固般,良久無一人開口,最后還是沈芳齡打破這僵局,小聲問道:“那……杜家的大公子呢?” “杜大公子中了,排在第六十七名?!敝旃芗覜]敢抬頭。 沈芳齡松口氣,剛要笑,發現自家母親臉色沉得嚇人,忙閉嘴竊竊勾唇。 意料中的結果,秦婠毫無意外,她望向邱清露,后者并無多余情緒,看不出失望或者悲傷,只是默不作聲地把兩個孩子都攬到懷里。 “你們可看清楚了?”宋氏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