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皇兄,我知道你心儀曹星河,若是你下不去手,我可以換人?!被粑跎袂槿耘f平和,甚至看著櫻花樹下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的張婕妤還露了個笑,“但你也該清楚,今日就算我放走她,來日你們也必將為敵,西北之地我志在必得,你們終究要在戰場相逢。讓她回去,無異于縱虎歸山,你不該有婦人之仁?!?/br> 霍寧記得得,這句話是很多年前,他教給年幼皇帝的。那時候,霍熙才剛回宮,尚無自保之力,還要保護幼妹霍皎,仁慈不能幫到他們,所以他將屠刀遞給他們。 轉眼已經十一年。 “婦人之仁?這句話,是我教給你的吧?!被魧幝曇粝褚粧y沙礫。 “嗯?!碧熳狱c頭。因為這句話,他把知道他身份的,從小帶大霍皎和“霍熙”的嬤嬤殺了,從那時起,他與皎皎之間離心便生。 “好……臣,領命?!被魧巻蜗ヂ涞?。 “朕就知道,皇兄不會叫朕失望?!?/br> 霍熙神情溫和,三言兩語間定下生殺予奪,再也不是昔年在宮中如履薄冰的少年方稚。 ———— 為了安全起見,秦婠沒去慶喜、慶源和旺平三處莊子,拄著杖一瘸一拐地回到馬車后她便令馬車調轉方向,沿原路回棲源庵,再由棲源庵直接回聚合莊,帶著眾人回京。 何寄只送她到聚合莊外,便與她分開。他并沒回京,心中自有一番計較,卻未告訴秦婠。 抵京時已星月滿天,秦婠身乏體沉,回蘅園便要來熱水沐浴。溫水暖著肌膚,熱氣氤氳間宛若有 人走來。那人散著滿背烏發,著寬大的寢衣,一步一步靠近她。 她聽到他的呢喃:“小婠兒,十八歲生辰,嫁我好嗎?” 她一時心急,顧不得自己未著寸縷,自水間站起,喚道:“沈浩初,是你嗎?你回來了?” 那人便低低地笑了,人影又漸漸消失。 秦婠想追,抬腳爬出浴桶,卻不妨腳下一滑她摔回水中,被水封了口鼻,呼吸頓難。 眼眸猛地睜開,嘩啦一聲,她從水里鉆出,腳踝刺刺的疼,外頭侯著的秋璃聽到動靜急忙沖進凈房——哪有什么男人,她不過累到睡著,做了個夢。 她想沈浩初了,每晚都想。 ———— 翌日,她去豐桂堂向老太太回稟莊子的事,提及慶喜、慶源和旺平三處莊子,老太太面無異色,只是說天災難避,生計艱難,要秦婠減免他們租子,再賜些米糧過去。 秦婠一一應下,沒從老太太話里探出什么事來。 退出豐桂堂時,她心里還在想,若地契不是老太太所賣,那還能是誰?她又想起沈芳齡的壓箱銀子,足有八千兩之多,來歷不明。 揣著心事回到蘅園,才踏入門檻,就聽到里頭有孩子笑聲,沈浩武拉著沈嘉敏站在園子里,蟬枝正捧著梅花攢心盒,拿里面滿滿的果子哄他們,一抬頭就看到秦婠就喚起:“夫人回來了?!?/br> 沈嘉敏手上正有吃了半塊的紅薯干,一聽她的聲音忙把剩下半塊都塞進嘴里,轉頭飛過來抱她。沈浩武站在原地,有些尷尬地道:“嫂子,是嘉敏纏著要我帶她過來找你的?!?/br> 被何寄教了兩個月,沈浩武待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充滿敵意,也懂事不少,只是見了她難免想到從前荒唐,多少還是不自在。 “嬸娘,我想你了?!鄙蚣蚊舯е貖氖直壑被?。 秦婠一下子便笑了,捏捏小丫頭的臉蛋,又叫人把前些日子寧非送來的那一大匣子小玩意兒找出來。 “來,挑一個,嬸娘送你玩?!彼岩恢荒绢^鴨子放到地上,擰好機簧。 鴨子笨拙行走,逗得沈嘉敏滿面驚喜,又是跳又是鼓掌,最后把這只木頭小鴨牢牢抱在懷里,怎么都不松,臉上笑出兩團rou,圍著秦婠直轉,不停問她為什么木頭小鴨會動。 秦婠被這小丫頭追問得不行,沒幾回合就敗下陣來,躲到廊下看她玩,一時又想沈浩文與邱清露夫妻,沈浩文雖把邱清露請了回來,到底夫妻感情已傷,邱清露待他也不是從前百般溫柔,夫妻二人相敬如賓地處著,聽說宋氏又向邱清露施壓,說她沒照顧好沈浩文,邱清露這回倒大方,直言要將兩個丫鬟開臉,等沈浩文春闈結束回來就收房。 父母感情不睦,苦得便是孩子,沈澤念似乎被送去宋氏那里,邱清露自己無心教養,沈嘉敏又扔給乳娘和丫鬟,這回過來,怕也是偷著出來的。 正感慨著,謝皎卻悄悄遞來一封信。 秦婠低頭一看,那信是曹星河所書,約她見面。 作者有話要說: 霍熙是個充滿野心的政治家,肯定不會是《白月光》里面那種散盡后宮的皇帝了,童話我寫過一次,不會再寫。 扔個《竊皎》的小段吧,大家看著玩。今天有事趕著出門,來不及回復評論,回來再回。么么噠。 驚蟄的悶雷驚得山野四動,磅砣大雨敲出刺耳的碎玉聲,官道上有馬車飛馳而過,車夫揮著鞭子驅馬,車轱轆轉得幾乎要離地。車頂四周的金鈴搖出支離破碎的聲音,被雷聲和雨聲掩蓋。 方稚將簾子挑開一角,潮氣撲面,視野模糊,四周風雨飄搖,不見追兵形蹤。 “皎皎別哭……”氣若游絲的聲音響起。 方稚回身,看到車里躺的人睜了眼。那人年歲與他相當,穿著絳紫衣袍,頭束玉冠,劍眉星目甚是英挺,只是此刻面色灰敗,再無昔日睿智清朗。方稚有些痛心,更多的卻是惶惑,他追隨霍熙有兩年時間,本以為顛沛流離的生活已經遠去,誰知轉眼卻是性命攸關的宮闈劇變。 “皇兄?!眹聡驴蘼曧懫?,梳著雙髻的小姑娘一手抹淚,一手緊緊用白布按住霍熙小腹,那張臉已被血糊得看不出本來模樣。 車里充斥著血腥氣,白布轉眼被浸透。傷成那樣,活不成了。方稚心里想著,卻沒敢開口,只聽到霍熙安慰了霍皎兩句,又喚他名字:“方稚,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方稚挨到霍熙另一側跪下,聽他斷斷續續地說話:“方稚,答應我一件事?!?/br> 他用力握住方稚的手,方稚心道這人都要死了,若是不應允怕要死不瞑目,便點了頭:“殿下請說,方稚必在所不辭?!?/br> “我只有皎皎……這一個meimei了……我把她……交托給你……” “皎皎是公主……”方稚一驚,到底也年幼,沉不住氣,叫了霍皎小名,又偷看她一眼,小丫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甚是可憐。 “你聽我說!此去兆京,必是虎xue龍潭,若我不在,皎皎年幼,無人可依,況我母妃謝氏一族也須要皇子在宮中為附,所以,霍熙死不得!”他話說得有些急,像回光返照最后那口氣,“方稚,你是個聰明人,我相信你……能當得好霍熙,我把皎皎,把謝氏一門交給你,如果你有足夠的膽識,未來的榮華富貴就是我給你的酬金,替我……照顧好皎皎……” 方稚怔住,心臟驟然緊縮?;麴暧?,這方話似懂非懂,卻已心生不祥,撲到霍熙身上哭成淚人:“我不要別人做我皇兄,我只要皇兄,皇兄說過要照顧皎皎……” “答應我!方稚,我知你有野心,我給你機會,從往后,你就是霍熙,替我回宮!”霍熙手掌撫上霍皎后腦,猩紅的眼珠卻瞪著方稚幾乎離眶。 “我……好……我是霍熙……”方稚方寸大亂,只知先應承他。 霍熙點點頭,聲音弱下來,又對著幼妹道:“皎皎,記住了,以后,沒有方稚,他就是你皇兄霍熙?;亓苏拙?,進了宮,你得聽他的話。進京之后,會有人教你們該怎么做……皎皎,母妃一族你的性命,便在你二人手中,記住我的話!” 霍皎泣不成聲,霍熙拼著最后這口氣逼得方稚點頭,如今已無余力,目光漸漸渙散,只殘留著一口氣囑咐:“方稚,抵京前把那車夫殺掉,把我埋了……” 聲音漸漸小下去,再無氣息?;麴ㄒ宦暺鄥枴盎市帧?,哭倒在霍熙身上。 方稚看著霍皎,心亂如麻。 這一年,霍皎七歲,未改姓“謝”;方稚十歲,成為大安皇子霍熙。 世間再無方稚。 深宮四年,步步為營、生死扶持,終逃不過野心權斗。他竊國為帝,她遁世而避,死生不復再見。 第115章 臨別 接下去幾天,秦婠卻都沒空。 春闈結束,沈浩文回來,緊接著就是沈芳齡的過大禮,杜家也算京中高門,禮節做得周全,請了四位全福之人約同媒人,帶著浩浩蕩蕩的聘禮隊伍敲打而來,排場鋪得老大。 宋氏與邱清露負責接待杜家的人,秦婠則前前后后忙碌府中應對禮儀并宴請等事。一天忙下來,累得秦婠腰酸背疼,剛回院就聽兩個小丫鬟和青紋嚼耳根,說起沈芳齡和沈芳華的親事。 “今兒杜家可給三姑娘長臉,我瞧三姑娘那笑都快咧到耳朵了,聽說杜家那位公子生得也好,三姑娘那么個脾氣,不想福氣竟這么好?!?/br> “可不是??蓱z我們四姑娘總被三姑娘壓著,今天在老太太院里,二太太與三姑娘沒少嘲笑咱們四姑娘和段公子的婚事,真叫人不痛快?!?/br> 兩個小丫鬟閑扯著,青紋剛想接話,眼角余光看到廊下身影,忙肅臉起身:“夫人?!?/br> 天色已暗,秦婠自燈下走來,面色如常,只略頜首便帶秋璃進了屋。 對她而言,沈芳齡越快嫁出去她越開心,家里有這么個不長心又愛鬧騰的小姑子并非好事,不管沈芳齡嫁誰,反正出去了就好。只不過宋氏大抵又會借沈芳齡的婚事出現在眾人眼前,恐怕還指著這事翻身,想想也怪煩人的。 “秋璃,你讓奉嫂煮鍋羊rou,再收拾兩盒果子,拿兩壇好酒,明天送去云廬。我這忙得腳不沾地,把春闈都給忘了。如今春闈結束,寧哥哥也該回去,送點酒菜慰勞一下他,權當我這做meimei的心意了?!鼻貖胫?,又同秋璃說起另一事來。 “那段公子呢?”秋璃問她。 “段公子自有四meimeicao心,你還怕他短了吃食不成?”秦婠打趣她。 秋璃“嗤嗤”笑了,一邊替她摘耳珰,一邊道:“四姑娘也嫁出去了,夫人才算真正能歇歇?!倍苏闹?,蟬枝忽來稟事。 “夫人,按您交代的,我去找夏茉打聽過二老爺的行蹤?!?/br> 秦婠坐正身體,面上笑容一收:“說吧?!?/br> 當初無意間放到二房的人,今天終于派上些用場。 “夏茉說這半年來二老爺確曾在暗中頻繁接觸雁歌jiejie,似乎有意收她進房納為妾室,不過老太太曾放出風來,絕計不會讓雁歌嫁給家里幾位爺為妾,所以目前為止二老爺還沒敢向老太太要人?!毕s枝低聲道。 雁歌是沈老太太身邊最貼身的丫鬟,其重要程度僅次于徐嬤嬤,手里握著老太太的庫房鑰匙,對老太太的事十分熟悉。 如果田契不是從老太太手上流出去,那就只可能是有人偷走田契。 “二老爺還常常往雁歌jiejie家里跑,送些尺頭首飾過去,好些人都看到雁歌jiejie的老子娘陪著笑送二老爺出來,外頭都傳二老爺看中雁歌jiejie?!毕s枝又道。 秦婠解下手鐲,思忖出聲:“嗯……” “另外夏茉說了,二老爺與二太太如今關系非常差,二老爺幾乎不去二太太屋里,都在幾個姨娘屋里宿著。前兩月兩人還大吵一頓,聽說是二老爺管二太太伸手要錢,二太太一文錢都不肯給?!毕s枝繼續說著。 秦婠卻是清楚二叔沈從海的錢銀狀態,沈浩初離開前肅清沈家,就已將沈從海在外的情況查個底朝天。沈從海在外頭本就喜歡揮霍,年前又染上賭石的嗜好,跟著幾個玉石商人瞎混。據崔乙查探的消息,沈從海因為賭石已經欠下大筆銀兩,被幾個玉石商聯名追債,時間就剛好是他向宋氏伸手討錢的那會。這事二房沒人敢告訴老太太,怕老太太知道了動怒,一直都還瞞著,以為瞞得滴水不露,豈料早都在人眼皮下了。 “行了,我曉得了?!鼻貖犕晗s枝所言,便要遣她下去,卻見她腳步猶豫,就又問道,“怎么?還有事?” “夫人,夏茉托我帶兩句話給您。她說她后悔離了您,后悔當初沒聽您的教誨,如今在那邊院里每日擔驚受怕,生不如死。她也知道自己回不來了,只是夜夜都記起夫人從前恩情,還有蘅園姐妹,每常思至淚下,如今只盼夫人身體康健,萬事順心,便余愿足矣?!?/br> 秦婠正從秋璃手里接過絞干的熱帕,還未蓋到臉上動作便停下,露了絲笑。 談不上是嘲諷還是開心,蟬枝覺得那笑更像是夸獎。 秦婠覺得夏茉是個聰明人。她懷著孩子進了二房,又與宋氏結下大仇,在二房的日子定不好過,二老爺又是喜新厭舊的男人,哪能真的護著她,不過看著她腹中孩子的份才另眼相看罷了。夏茉這么說大約是投誠來了,又想借她之勢。 “她也快生了吧,不容易。你拿二兩燕窩……啊不,還是別送吃的了,出了事誰也說不清……”秦婠自言自語思忖,而后才吩咐,“去挑兩匹我上月剛買的尺頭,再拿對蝦絞鐲給她,讓她好生養著吧?!?/br> “是?!毕s枝應聲而退。 ———— 翌日,秦婠總算得空,與曹星河約在狀元街的裕園吃酒。臨出門前正好有人前來稟事叫她耽擱了一些時間,到裕園時便過了約好的時間。 裕園不是普通酒肆,是專供達官顯貴飲酒作樂的場子,常有皇親貴戚出沒其間,建得與一般家宅無二,曲榭回廊、花木成蔭,幾處館院分門而立,隱于各色松竹藤葛間,各有名目。 “夫人請?!鳖I路的小丫鬟將秦婠帶到香蘿苑外就退下了。 秦婠領著謝皎往里走,剛走到垂簾外,就聽堂間發出“錚”地拔劍音,她急急挑開簾子,卻見堂間曹星河與燕王相向而立,那劍握在星河手中,劍刃卻架在霍寧頸上。這陣仗把秦婠嚇了一跳,勸架都不知要說什么,幸而曹星河看到秦婠進來便把劍收回,在空中輕靈靈挽個劍花后送入鞘中。 霍寧站得筆直,臉色無異,只朝曹星河沉道:“少喝點?!闭f完便轉身出屋,直到他走到廊下,秦婠才想起來要行禮,不過人已遠去。她不知出了何事,皇家之事她又不敢多問,便踏進屋里,喚了聲:“曹jiejie?!?/br> 秦婠與曹星河已數月未見,她被皇帝下旨拘在宮中已有三個多月,人清瘦不少,除了寒星似的眸子依舊懾人,她的光彩似乎一下子隱藏起來,鋒芒盡收。 “霍寧是皇帝派來監視我的,不過也虧得有他,否則皇帝還不放我出宮,怕我跑了?!辈苄呛硬灰詾橐獾刈阶肋呴_口,“我討厭他?!?/br> 秦婠聽出來,這個“他”說的便是燕王。聽到“皇帝”二字,謝皎目光閃了閃,低垂了頭。 “坐下來陪我喝兩杯吧,過了今天我們恐怕再無飲酒相見之日?!辈苄呛诱寰迫?,請她與謝皎入座。酒菜滿桌已微冷,她已在此等了有一陣子時間。秦婠于她是舊日情誼,謝皎卻是惺惺相惜,在京城呆了半年,幸好還得了這兩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