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秦婠轉頭,瞧見他從池畔曲折的引橋上走來,背后是高聳的佛塔,一群鴿子掠過天際,在塔尖處兜個圈子又漸漸飛走,何寄的身上便有稍縱即逝的陰影,他變得不那么像她記憶里的少年,也許是成長,也許是改變,也許,是另一個人。 聽說,昨晚他殺了好些人??稍谒媲?,他沒一絲戾色。 “如你所見?!鼻貖嗔肆圄~食袋子,“你不是在蓮臺聽經?” 離開蓮臺時,她看到何寄站在樹下,目光驚愕地看著秦雅,眼中風雨雷電像驚蟄那日的暴雨,他被秦雅的舉動震驚了,久久不能平復,連她離開他也沒留意。 也對,秦雅的愛恨太強烈,像簇火焰,以自己為薪。 “已經結束了?!焙渭牡?。 “秦雅呢?”秦婠問他。 “去南華庵了。她昨日失蹤,就是在南華庵削的發。秦家人亂成一團,三四人都沒能抓住秦雅,你那大伯母哭到昏闕,秦舒避進禪院了?!焙渭恼f起這些面無表情。 秦婠想起秦雅戴的雪帽——削發之心早有預謀,她肯定不會再回秦家。 “你身上的傷呢?”何寄盯著她額頭與臉頰上擦傷的血痕,她聲音有些沙,可能是喉嚨被掐時留的傷還沒全好。 她并不在乎這些,只覺得手包成這樣太不方便:“大夫說都是皮rou傷,養一養就好了。倒是你,昨夜剿匪可曾受傷?聽說你殺了好些人……” 他已換過衣裳,身上沒有血腥氣,她想象不出他殺人時的模樣。 “嗯?!焙渭淖哌^去一些,讓自己的影子把她完完全全罩住,“你怕嗎?” 秦婠將整袋魚食都投入池中,引來一群錦鯉前撲后繼地奪食,她回頭認真答他的問題。 “只要你是何寄,我就不會怕你?!?/br> 何寄失語。 “知道卓大人住在哪里嗎?昨晚之事,我想過去謝謝他?!比魶]有卓北安,這會她是什么情況還不知道呢。 “卓大人昨夜未眠,今晨病倒,正在禪院休養?!焙渭牡?。 “病倒?”秦婠的心揪緊。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他?!焙渭牟欢鄰U話,轉身便離。 ———— 去看卓北安的路上,秦婠才知道昨夜他將自己那間禪房讓給了她,而他則搬去另一處簡陋的禪房住。秦婠心中內疚,不由加快了腳步。 卓北安現住的這個禪院很小,院子有些荒蕪,勝在幽靜,不過此時院里卻有兩個小廝進進出出。何寄帶著秦婠邁進院門時,正聽到屋里傳出卓北安沉厚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屬于他的任性。屋子不大隔音,他的話清晰入耳。 “我說過不想見客,誰讓你們放他們進來的?”他一邊咳嗽一邊說話,氣息紊亂,口吻語氣都不是面對外人時的沉靜平和。 “夫人勿怪,適才是有其他人來看望過我們大人,他不是在說您?!崩认碌男P看到她忙上前來歉然道,“我們大人病時素來不喜有人探望,還望夫人見諒?!?/br> 秦婠看了眼禪房,沒有勉強,只壓低聲音問小廝:“卓大人的病可要緊?” “回夫人話,山間潮冷,卓大人昨夜又在外奔忙一宿,引發宿疾,今晨起有些發熱,已請寺內醫僧瞧過,并無大礙,夫人無需掛心,請先回吧?!毙P生怕秦婠和何寄的到來又引卓北安動怒,故而想勸他二人早些離開。 病中的卓北安,脾氣可不太好。 秦婠明了,與何寄對望一眼,正要告辭,不妨禪房的門被人打開,里頭急匆匆出來個書童,手里抱著一撂東西,往外跑去,卻在下臺階時絆了一跤,手里的東西散了滿地。 “唉,你手腳怎么這么笨!”與秦婠說話那小廝忙上前扶他。 秦婠也俯身拾地上散落的東西——是些文墨用品,還有一撂書。 書是《大安律》的《戶卷》其中一本,秦婠拾起時,那書正攤開某頁,其上有數行蟻字小注,秦婠粗略掃過,瞳眸驟睜,一把拾起書細細看去,越看越是心驚。 何寄已將其他東西撿好遞還書童,見秦婠怔怔的,不由催她:“秦婠?” 秦婠沒理他,注意力仍在書上。 屋里又傳出聲音。 沉重的腳步聲與咳嗽聲一齊出現在禪房門口,卓北安咳得話語有些虛弱:“你們把東西收拾了放進馬車,讓馬車在山門前等我,我去看看鎮遠侯夫人……”話語頓頓,他又改了主意,“罷了,不去看了,你們替我去轉告一聲吧?!?/br> 話在他出現在門口時銷聲。 秦婠站在院里,目光從書冊又緩緩落到卓北安身上。他身披大氅,臉頰咳得潮紅,背有些蜷,卻在看到她的一瞬間又挺直了。院中一時無聲,直到房里照顧他的小廝捧著藥匆匆跟來,苦口婆心地勸:“大人,先把藥喝了再回京吧?!?/br> 卓北安眼中尷尬一晃而過,轉身端起藥碗仰頭飲盡,借此平復見到秦婠站在院中時的情緒。秦婠見他飲藥時眉頭略蹙的表情,他是抿著唇喝藥的,喝的速度不快,每口藥都在舌上過味,秦婠曾經笑過這種喝藥方式,說這么喝藥多苦啊,被她取笑的人回答說藥苦也有味,他習慣了。 那時秦婠不解何意,因為沈浩初分明是個健康的人,很少生病服藥。 卓北安服藥的模樣,與沈浩初如出一轍,不論是表情還是動作。 “砰”地輕響,卓北安將空碗擱回小廝手中的托盤上,下了臺階,看到仍攤在秦婠手中的書,秦婠的目光有些古怪,他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從她手中抽回書合上。 秦婠回神,只是道:“前兩日我在家也讀過拙夫的《戶卷》,真是巧了,他與北安叔叔的見解,不謀而合?!?/br> 豈止是見解相同,那小注都寫得一模一樣,從字跡到內容到位置,一字不差。 沈浩初那本《戶卷》在她手里,卓北安這本《戶卷》上的字是新墨,不是同一本,也不是同時寫的。 秦婠回憶了重生以來的各種細節,從最初沈浩初的字跡與卓北安一樣,到后來她覺得沈浩初的小動作也像卓北安,再到現在,沈浩初不在,她卻已經兩次將卓北安當成沈浩初了,那種詭異的相似,讓她漸漸浮起叫人無法置信的想法。 但是,那真的不可能。 畢竟,卓北安還活著! “巧合罷了?!弊勘卑矊挥钑?,語氣忽顯淡漠,“夫人,時辰不早,本官要回京了,夫人保重?!?/br> “大人也保重。昨夜之事,秦婠改日再登門致謝?!甭犓幸饫_距離,秦婠便也不再稱他叔叔。 “夫人客氣,卓某既為朝廷命官,安民驅匪便是份內之事,責無旁貸,夫人不必記掛在心?!弊勘卑矊⒋箅n緊,抱拳,“卓某還有公務在身,先行一步,告辭?!?/br> 語畢,他便越過秦婠,頭也不回就走了。 秦婠退到一側,垂首欠身送他,地上有他被陽光拉得老長的身影,漸漸遠遠。 她又覺得,他不像沈浩初。 ———— 南華寺的法會到第三日才算徹底結束,不過寺里的達官顯貴們多數第二日日暮時分上完最后的祈福香就紛紛下山回京了。 沈府也在其中。 馬車從泥濘崎嶇的山路上馳過,顛得人頭昏腦脹。 秦婠看著自己纏成熊掌的手,想沈浩初和卓北安之間的不同處。除了已經發現的那些詭異共同點外,她覺得,這兩人還是不一樣的。 沈浩初比卓北安要更明朗些,他會笑會怒,偶爾也有小脾氣,不像北安叔叔拒人千里之外…… 越想,她越覺得自己大概瘋魔了,那可是北安叔叔啊。 是她太思念沈浩初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可以……專心寫沈家的案子了。 為了天下蒼生,我可以放任你的野心報負,忘記昔日種種,但為了我曾經冠過的姓氏,我不允許自己向一個竊國者曲膝,盡管也許我并不愛我的宗室,但我始終記得,我曾是大安公主。 ——謝皎《竊皎》 可以預見的虐,hohohohoho…… 哦對,我還給秦雅想了個重生梗,嘖…… 第110章 春闈 夜色深沉,星月無光,云厚厚籠著,城中一片陰郁沉寂,沈府門前的紅燈籠照出滿地潮濕。馬車緩緩停在沈府門前,厚重的門“吱嘎”打開,里面出來幾個挑燈的丫鬟與婆子。 何寄騎在馬上停于巷口,隱于夜色中,隔得遠遠看馬車簾子被掀起,纏著布繃帶的手按在車壁上,秦婠揉著眼跳下馬車,與小陶氏幾人邊說話邊往家里走。 不多時,人影就消失在沈府門口,大門緊閉又恢復原來的幽寂,何寄方拉著韁繩調轉方向往家里去。此番從南華寺回來,他不放心,便暗中護送了一路。 什么時候才能光明正大地接近她? 何寄不知。 ———— 秦家的事隨著從南華寺回京的人潮而飛快地散布開來,成了全京城如今最受關注的談資,沈家被殃及池魚,不過好在眾人談起秦婠時多半只是嘆一聲“秦家可憐的大姑娘,是個沒城府的”,談起秦雅多是“那個剛烈的姑娘啊……”,至于秦舒,那評價便一落千丈,但更多的,都在感慨“從前看著那么好的一個姑娘,年紀輕輕怎么心機能深到這般田地”,也有憐憫她的“被盜匪擄走一夜,也不知遭了什么罪”…… 原本京中傳聞有意與秦家結親的康王府也在第一時間放出風聲,撇清了與秦舒的關系,更是從側面驗證南華寺里發生的所有故事。 這些都與秦婠沒什么關系,她只在歸家第二日收到過羅氏的一封信。羅氏在信里劈頭蓋臉把她削了一頓,罵她隱瞞了秦舒害她落池之事,又言及秦舒自歸家后便躲在房中不見任何人,秦達的尸首到現在還在官府里沒抬回來,秦達的親生姨娘為這事和秦舒并劉氏吵起來,大房鬧翻了天,二房也不甘勢弱,和大房互相撕扯攀咬,最后還是秦老太爺出面壓下。秦老太太因見秦雅出家,秦舒名聲大損,禍及整個秦家女子,又死了一個孫子,氣到昏闕…… 洋洋灑灑五頁信紙,秦婠捧著讀了半天才看完。 看秦家鬧成如今這般田地,她談不上高興,也談不難過,就像看一出別人家的鬧劇,似乎都和她沒有關系。想了想,她提筆回信,信中提及分府之事。 這至關重要之事,需要早日計劃。 ———— 秦家發生這樣的事,沈老太太待秦婠倒無異色,相反,她還有些慶幸。 “虧得娶進門的是你?!鄙蚶咸斨貖拿嫒绱烁锌?。 秦婠只笑而不語。上輩子娶進門的也是她,可結局并不好,她不過是經了一世長些心眼,要說多能耐多厲害也是沒有的,自己有多少斤兩她還是清楚的。 沈老太太憐她在南華寺受了這劫難,讓她安心在蘅園休養幾日再料理家務,秦婠并不好強,覺得自己這段時日確實累壞了,便應下,橫豎府中人事已盡掌她心中,不必事事親躬,她放手個幾日也不成問題。 去南華寺兩日,沈府并無異常發生。二房那頭也很平靜,沈浩文服軟,親自上岳家道歉,總算將邱清露和沈澤念給接了回來。春闈在即,沈浩文再無心思顧及他事,一頭扎進書房刻苦攻讀。邱清露又掌起二房事務,沈芳齡的婚期擇定,其中大大小小的事宜都要料理,便由邱清露主要負責,秦婠代表公中從旁輔助,倒也相安無事。 段謙亦埋頭苦讀,安心留在了鎮遠侯府。沈芳華每日都偷偷拿體己銀子打點廚房的人給他燉些補品,又托人買了上好的紙墨悄悄予他。種種溫柔貼心雖未言明,段謙卻心知肚明,只牢牢記在心里感激,想著日后若高中必百倍還她,不叫她委屈半分,如此便愈發懸梁刺骨地讀書。 ———— 南華寺回來的第三日,秦婠收到了份禮物。 “夫人,這是云廬的云闕先生送到咱們府上給侯爺的?!毕s枝帶著捧著大木匣的小廝的進了蘅園,給秦婠遞上張拜帖。 秦婠打開拜帖,上面規規矩矩地寫著沈浩初的名號,只說敬呈鎮遠侯。秦婠腦中浮現寧非笑吟吟的臉,不知何故心中一暖,她便命人打開木匣。木匣里放了一堆小玩意兒,還有一張花箋。秦婠信手拈起一物件,卻是個有機簧的木頭小鴨,鴨子雕琢得栩栩如生,其上羽翼畫得細膩,惟妙惟肖,機簧一轉,那鴨子就能在地上奔跑,看得她笑顏逐開,又展開花箋讀起。 其上有龍飛鳳舞的字,是王維《別弟妹》的前半首——兩妹日成長,雙鬟將及人。已能持寶瑟,自解掩羅巾。念昔別時小,未知疏與親。今來始離恨,拭淚方殷勤。 秦婠便明白了,這匣子小玩意兒都是給她的,只是怕人碎語,故才借著沈浩初的名頭交到她手中。不想那位灑脫不羈的云闕先生,竟也是如此心細之人。秦婠再讀一遍詩,忽將自家失散兄長的模樣與寧非交疊,一時竟有些恍惚。 那廂蟬枝又遞來一青瓷扁盒:“此物也是云闕先生送來的,說是外傷圣藥,有祛疤除痕之功?!?/br> 秦婠轉而拿起扁盒,心道南華寺內發生的事連寧非都知道了,看來已傳得滿城風雨,他卻不問緣由,只表關懷,叫她心中感激,遂回屋提筆親自回信。 因從段謙那里得知,寧非同時參加今年春闈,如今怕也正埋頭苦讀,秦婠便命人拿了塊上好端硯,再開庫取了一套陪嫁的玉制九連環,連信一并送去了云廬。 寧非那人,尋常物件根本入不得他的眼,秦婠手里能挑出來的,也就這個巧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