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她剛才看到了什么? 丁酉年四月,鎮遠侯府,獲罪于天。 丁酉年,時間是沈浩初之父,沈家長房長子沈從海的生辰前兩年。這記錄上未寫明是何事,但紀華那時獲旨主要替當時的鎮遠侯夫人,也就是如今的沈老太太接生,莫非這記錄確與何寄口中所說的,早夭的“大伯”有關?可獲罪于天又是何解? “怎么了?”沈浩初見她神色不對,過來攬了她的肩頭。 “沒什么,是府里早年舊賬,我想查查看有沒古怪之處,眼睛看久了酸疼得厲害?!鼻貖眉t綢把幾本冊子一蓋,轉頭又道,“這么晚回來,可用過飯了?” 說話間她起身繞到他身后,替他寬衣解發。 男人鋼筋鐵骨似的身軀在松泛的里衣下顯得格外瘦削,秦婠指尖所觸,都是緊實肌理。時間已進二月,再有不到半個月,他就要南下清州,秦婠看著沈浩初兀自捏眉心的模樣,有些心疼。 “在大理寺對付用過了,不必麻煩?!鄙蚝瞥踅舆^她絞的帕子,往臉上一蓋,只覺百乏俱消。 秦婠將衣裳掛好,只道:“你今晚早點歇了吧?” “不成,還有要事?!鄙蚝瞥醪艅傇谕忸^已叫人沏了濃茶進來。 “老這么忙,人都熬瘦了?!彼淮蟾吲d,嘟囔了一聲。 “怎么?你心疼我?”沈浩初欺身而來,指尖點上她的唇。 秦婠張嘴要咬,他急急縮手,她把書案上的冊子一抱,扭著腰走出書案:“你是侯府的爺,金窩里的鳳凰,不敢怠慢。坐著歇歇吧,我去小廚房瞧瞧有什么可吃的?!?/br> “我不餓?!鄙蚝瞥蹙拖牒退f會話,奈何小丫頭不給機會,已徑自去了廚房,他也只得作罷,坐到書案前翻起卷宗來。 屋里的柚香沁鼻入肺,自秦婠中毒過后,屋里就不大點香,只拿香氣濃的瓜果擺上,聞了倒也舒服。沈浩初在案前看了會卷宗,忽然聞得頂上瓦片傳來碎步異響,他眉色一斂,將卷宗丟開,外裳也不披便往外掠去。 ———— 夜涼如水,秦婠只穿著夾襖,肩頭隨意搭著件大襖,正打著哈欠從小廚房里出來。 丫鬟們大多都去睡了,就是守在廊下值夜的小丫頭也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頭打盹。秦婠捧著兩碗桂花酒釀圓子,邁著碎步往屋里去,不妨身后“啪”地一聲,傳來腳步落地聲,她霍然轉身。 “秦婠,過來?!鄙蚝瞥跻炎返嚼韧?,眼見有道人影自屋瓦上掠降到秦婠身后。 秦婠嚇得手一松,木托盤上的兩碗酒釀圓子砸下,卻被那人伸手穩穩托住。 但他的聲音并不穩,是緊咬牙關的壓抑:“是我?!?/br> “何寄哥哥?”秦婠瞧著來人驚愕出聲。 何寄站在園中,已是半身浸血。 作者有話要說: 嗯,加油。 第85章 忌諱 皎月自厚重云層里鉆出,照出何寄年輕蒼白的臉,緊攏的眉宇是兀自鎮定的眼眸,定定看著秦婠。秦婠卻只看到他顏色素淡的衣袍上刺眼的血,手臂與肩頭的衣裳都被劃破,血順著胳膊往下流,沾滿捧著托盤的手。 “他傷得挺重,先扶他進屋?!鄙蚝瞥跻衍S到秦婠身邊,見來的是何寄,他心里稍安,將何寄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搭,就要扶人進屋。 秦婠接回托盤,惴惴不安地跟在兩人身后,地上的血滲進石縫,漸漸干涸,留下一點一點的痕跡。進了屋,沈浩初將人安頓在外間的羅漢榻上,秦婠回身關緊房門便沖入內室取藥。一時間傷藥并干凈的布帛取來,沈浩初已將何寄衣裳褪除大半,肩頭與左手臂上的傷口皮開rou綻,血未曾停過,血腥味道一陣陣地散發,讓秦婠揪緊心。 “我讓人去請大夫吧?”秦婠也不問緣由,開口道。 “不要?!焙渭囊а廊讨?,“現在不能讓人發現我受傷?!?/br> “可你傷得很重?!鼻貖穆曇粼诔翋灥奈堇镉值陀旨?,沈浩初按住他傷口的布帛已然被血滲紅。 何寄還是搖頭,反而催她:“你去歇吧,我和侯爺說點事?!?/br> 秦婠睜大眼,這種時候,他讓她去睡覺?她睡得著才有鬼。當下,她便瞪向沈浩初,直覺告訴她,沈浩初就算沒有參與,也必知曉來龍去脈。 沈浩初已飛快地將傷藥倒在布帛中再按到他傷口上,一邊肅容道:“是馬遲遲那邊出事了?” 看樣子,并沒打算再瞞秦婠。 何寄目光從兩人臉上來回掃過,最后低頭:“是。他們動手了。今晚派了三個好手來殺馬遲遲,幸虧這段時日馬遲遲按我們的吩咐,并未睡在自己屋里,讓人撲了個空。我已經把馬遲遲送到安全地方藏起,這傷是和他們拼斗過程中所受的,不過他們并不知道是我?!?/br> 按先前的計劃,以馬遲遲為餌,讓楊守心以為王新所知道的秘密被馬遲遲發現。他們能殺王新一次,也同樣能殺馬遲遲一次,所以馬遲遲身邊早就安排了人手,何寄便是其中之一。不過那楊守心倒沉得住氣,竟然等了一個多月才出手。 “你武功在京中已算是數一數二的高手,楊守心找的人竟然能將你打傷,可見身手不凡。這樣的好手,不是普普通通的大夫能請得動的?!鄙蚝瞥跤謱⒀既酉?,讓秦婠舉燭過來,見傷口出血已經基本凝固,這才示秦婠再拿布帛過來。 “你猜得沒錯?!焙渭膹难g摸出一物擲到桌上,“這是我在死掉的那個殺手身上找到的東西?!?/br> 那物沉伏,咣當一響。秦婠正把布帛扯開,聞聲望去,卻見那物是嬰兒手掌大小的令牌,烏青的顏色,刻著瘦虎圖形。 沈浩初看到那的,動作一停,燭火倒映在他瞳眸里,搖出晦澀難明的光。 “江南王?” 不是楊守心,也不是喬宜松,這令牌屬于江南王霍廣。若是涉及江南王,那此事便不再是簡單的家宅陰私,可鎮遠侯府早已沒落,沈浩初也無所作為,江南王又何必興師動眾大費周章地要對付沈家? “喬宜松是江南王的人,會不會是他們借江南王之手行事?”秦婠清脆的聲音多少打破了屋里沉重。 何寄抬頭,她正幫著沈浩初往自己肩頭纏布帛,離他很近。剛才披在她身上的外袍早就滑落,她也顧不上穿,身上只有薄薄的夾襖,碧綠的綢面上什么也沒繡,腰肢纖細得像柳枝,看得他有些恍惚。 “不可能,那是江南王的死士令,沒有他的吩咐,喬宜松也動不了這些人。不過,江南王的死士幾時滲透到京城了?”沈浩初眉頭夾得緊緊,將何寄肩上傷口纏好后,才開始處理何寄左手的傷。 手臂的傷相對較輕,處理起來快多了,也不用秦婠幫忙,那柳條似的人從何寄面前消失。 秦婠去了內室。 “你為何讓她聽這些?”何寄捂了捂扎好的傷口,問沈浩初。 “瞞不住,一知半解反倒壞事?!鄙蚝瞥跏帜_利落地將他手上的傷也扎好。 這大半夜的何寄滿身是血出現在蘅園,若他們都不說,憑秦婠的性子必是要查的,一查便要查到昨晚的事上,豈非更加危險。 珠簾“啪啪”幾聲,秦婠又從里面出來,手上抱了身衣裳。沈浩初下來的時候,把屋外的丫鬟都點了昏睡xue,秋璃也不例外,所以眼下沒有丫鬟可供使喚,只能秦婠自己來。 “這是侯爺的衣裳,那邊有凈房,你快把血衣換下吧?!彼龑⒏蓛舻囊挛镞f給何寄。 一時間何寄自去更衣,秦婠便拉著沈浩初道:“此番你們的計劃打草驚蛇,只怕江南王的人正在搜找何寄,他身上有傷太好認了,不能讓他現在出去?!?/br> “豈止是何寄,恐怕現在整個沈府都成了他的眼中釘?!?/br> 此番變化大出沈浩初之料,原是引蛇出洞之計,不料引出的卻是大蟲,他太冒進了,本想在離開前幫秦婠解決這些,結果卻引來更大危險,原本徐徐圖之的陰謀,只怕會在他離開后變本加厲。 “你放心吧,這兩天我會讓何寄留在家里養傷,你明日讓人悄悄地抓副傷藥回來煎給他喝。我明天一早就去見燕王,把此事稟告于他,再作打算?!鼻埔娝樕系膽n心,沈浩初寬慰道,又抬手捏捏她的臉頰,“別想太多,不會有事的?!?/br> “沈浩初,你人在京城就已被他盯上,若是去了清州,豈非更加危險?能不能……別去了?”秦婠拉著他垂在胸前的長發,低頭悶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秦婠,不必擔心我?!鄙蚝瞥醯氖终圃谒X后一扣,便將人按在胸口。 秦婠乖乖依著。 那廂何寄換完衣裳出來,見到燭下兩人依偎,脈脈溫情無聲而繞,便覺身上疼痛更甚,也不知是傷口更疼一些,還是心口更疼三分。 ———— 何寄被沈浩初帶去外書房歇息,兩人又在書房商議了半宿,秦婠還沒等到沈浩初回來便已睡著,晨間天微明時分,她已覺身側有人窸窸窣窣地起來。她咕噥地翻個身,聽到耳畔低笑:“乖,你再睡會?!?/br> 她知道是沈浩初,想起來服侍他,但倦意上身,心里想著再瞇一會會吧,等到睜眼時天卻已大亮,沈浩初老早就出去了。 竟是不知他幾時回來,又是幾時離開的。 秦婠梳洗過后便出了蘅園,讓秋璃提著煎好的藥跟自己去瓊海閣。瓊海閣里寂靜無聲,被拔去照顧何寄的丫鬟坐在廊下數雀鳥,秦婠上前一問方知,何寄去了校場。 等她帶著秋璃又趕到校場,已看到何寄在校場上同沈浩武比劃。他一手負在背后,單手對沈浩武,身形從容不迫,半點看不出有傷的樣子,將沈浩武帶得氣急。 “何寄!”她在校場旁吼了一聲。 何寄看到她分了神,叫沈浩武一拳砸上小腹,他往后縮腹,手在沈浩武肩頭一拍,將人轉了個方向,拎著沈浩武的衣襟走向秦婠。 “叫人?!焙渭陌焉蚝莆渫貖耙粊G。 沈浩武想要發作,又害怕被揍,覷了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嫂子?!?/br> “八弟弟?!鼻貖屑毧瓷蚝莆?,發現他已瘦了一大圈,人也黑了些,但精神更好了。 何寄卻朝他臀上一踹:“去場上跑十圈先?!?/br> 沈浩武捂著臀跑了,邊跑邊回頭,心里約是想著要如何報復何寄,秦婠忍不住笑笑,轉眼又板起臉:“你傷沒好,怎么又與他動起手,萬一扯裂傷口如何是好?” “我有分寸,不礙事的?!焙渭目粗坏阶约合掳偷墓媚?,春陽籠在四周,她像開在身邊的小花。 “你就逞能吧,以前被狼爪子撓了也這樣,結果燒得三天下不來床?!鼻貖赖脤⑺幹刂厝M他手里。 何寄便想起她書里的故事,少年被狼撓傷了肩,卻在少女面前逞能,結果引得高燒不退,將她嚇哭,那也是他們的往事,而今,他是何寄,何寄就是他。 她也他故事里的主角。 “多謝?!眱煽诤韧晁?,何寄將空碗還她。 “你好好休養,別再折騰,連姨那邊我已經打發人過去說你在我這,你安心住著吧?!鼻貖樟送?,又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br> 何寄倏爾拉住她的手,那手綿暖似無骨。 秦婠倒是一驚,飛快抽回手,道:“我午間再來看你,你想吃什么?我叫奉嫂給你做。上回的羊rou鍋好不好?” 何寄臉色頓變,上回那頓辣的他到現在都心有余悸。 幸好秦婠改口:“不成,你身上有傷,不能吃這些,我還是叫她給你煮些清淡的?!?/br> 說話間,她自言自語地走遠了。 何寄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忽然想如果上輩子他們沒死,他知道她的委屈,知道秦舒的欺騙,到最后,他們會怎樣? 會不會,白頭偕老? 重生原是希望,可他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希望回到上輩子。 ———— 秦婠去豐桂堂給沈老太太請安。老太太精神仍舊不好,說了兩句話就乏了,秦婠便告退出來,小陶氏也跟著她出來。自從沈芳華的事之后,小陶氏與她親近許多。論年紀小陶氏并沒大她許多,因是繼室,她比宋氏和林氏都小,臉瓜子小小一張,溫婉秀氣的模樣,倒有幾分像她的jiejie,脾氣也溫和,性子雖弱,但待人卻是好的,難怪老太太那樣的人也會心憐她幾分。 兩人聊起來,秦婠問了些老太太的情況,小陶氏一一答了,知道老太太確實沒有大礙,秦婠方寬心。要是這節骨眼老太太真出了事,沈府就要亂了。 “可不是嘛,菩薩可千萬保佑老太太平安,否則……”小陶氏頓了頓,還是開了口,“否則咱們府的姑娘,浩初浩文,恐怕都被耽擱了?!?/br> “放心吧,老太太必定無恙?!鼻貖浪灾乱?。老太太若有個三長兩短,府里都要守孝,沈芳齡、沈芳華年紀已到了,拖不得,而沈浩初已經出仕,沈浩文馬上考取功名也是要進官場的人,要是丁憂又得耽擱好些時日。 “那是自然?!毙√帐夏门磷影窗搭~角,又道,“不過老太太這一病,倒把大家伙都嚇到了。芳齡的親事,最近也急急忙忙開始議了?!?/br> “三丫頭的親事,不是早就挑好了,還是二嬸親自挑的,。。家的大公子?!鼻貖?。 “是啊,不過先前只是交換庾帖婚書,你二嬸原想多留芳齡一段時日,不過眼下卻急了,這幾天媒人已經上門,昨個兒她還打發人過來探老太太的意思,問三丫頭的嫁妝?!?/br> “咱們家的姑娘嫁妝,公中會出一分,按例是五千兩銀子,老太太心疼三姑娘,私下貼下體己也有可能。這事咱們不管了,嫁妝如何置辦,叫他們自己拿主意就是?!鼻貖蚨ㄖ饕?,決不再淌二房的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