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馬遲遲臉色大紅,抬起頭時盈亮的眸子里水霧大泛:“夫人,那段時間奴家身體不大好,館里的mama憐惜我,所以讓我將養了一個多月。月來館里所有姐妹但凡有客,必有記錄,夫人只需遣人往月來館調看這段時日的記錄便可?!?/br> “你既然在休養,那怎么又與侯爺……”秦婠繼續追問。 “我與侯爺不是在館里認識的,是在月來別苑休養時遇見的,侯爺那時不知道我的出身,以為我是良家子?!瘪R遲遲細語解釋著。 秦婠點了點頭,不予置評,道:“你說的這些,我自會派人查明。不過這件事,也不是我一個人就能作主的,馬姑娘也知道自己的出身,就算我允了,老太太那邊也未必同意?!?/br> “奴家不求能進門,只希望侯爺能接受我肚里這孩子,余愿足矣。也求夫人大發慈悲,救救奴家的孩子,若是館里的mama知道這事,這孩子恐怕……”馬遲遲以退為進,往前跪了兩步抱住秦婠的腿。她本以為秦婠聽到此事就算不當場動怒,必也要氣惱的,怎料竟是副無悲無喜的小菩薩模樣,她心里反而沒了底。 “行了,有身子的人就別跪了,快起來吧,讓人見到了還以為我苛待了你?!鼻貖劢且环?,終于不耐煩了。 馬遲遲這才撒手,撫著并不顯懷的小腹慢慢站起。 “馬姑娘先回去吧,此事待我稟過老太太之后再作定奪,放心,沈家不會讓骨血流落在外?!鼻貖砝硪氯挂舱玖似饋?,不容置喙地吩咐,“秋璃,讓門房備輛車好好送馬姑娘回去,再叫常給咱們府診病的李大夫跑一趟替馬姑娘把把脈,開些養胎調身的方子,只管用好藥,診金與藥銀來找我便是?!?/br> “夫人,奴家想見見侯爺?!瘪R遲遲又道。 “我們侯爺一早就出門了,現在還沒回來?!鼻锪Э床贿^她這作派,搶嘴道。 “那奴家能留下等……” “馬姑娘,別說了,今日能讓你進門已是破例,留下是萬萬不能的。你回去吧,好好安胎,有消息了我會著人通知你?!鼻貖Z畢輕喝,“秋璃,送客?!?/br> ———— 送走了馬遲遲,秋璃捧著碗酸梅汁小心翼翼地遞給秦婠,見秦婠神色尚靜,并無怒態,她反而急了:“夫人的心性也忒好了,竟不將人打出去了事。還有侯爺……平時看著挺好,怎么能做這樣的事?” 秦婠正想事,心思不在,便沒理她,只捧著碗有一口沒一口飲著。 “夫人,您不能讓這女人進門,他沈家也欺人太甚了,這才嫁過來一個月不到呢!不成,夫人,要不您回去同咱們三老爺和太太說說……” “秋璃,你給我把嘴巴閉緊了,這件事不準傳回秦家?!鼻貖犓峒白约旱?,斷然出聲冷道。 “可是……”秋璃不甘心。 “沒有可是,你去把奉嫂叫來?!瘪R遲遲這事,秦婠自有打算。 ———— 不過半碗酸梅汁兒的功夫,珠簾一響,奉嫂便進來了。 “奉嫂,有兩件事要交托給你和你家那口子,我可一定要替我辦好了?!鼻貖畔峦氲?。 奉嫂身上還穿著灶上炒菜避煙油的兜裙,聞言忙道:“夫人請說?!?/br> “讓奉大哥跑一趟月來館,把叫馬遲遲的女人給我贖回來,銀兩我支給你,這事馬上去辦,她的身契我一定要拿到手。奉嫂你到西六坊那幫我賃一間三進的小院,待奉大哥將人贖出后先安置在那里,不要帶回侯府?!?/br> 秦婠有條不紊地吩咐著,末了又叮囑:“這兩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br> 秦樓楚館她是去不得的,交給別人她又不放心,思來想去這事也只有奉嫂的男人許奉能辦了。 “是?!狈钌┮膊欢鄦?,領了包銀子便告退而去。 “夫人,你怎么還要替馬遲遲贖身?”秋璃憋了半天,終于等到屋里空下來才開口。 “你懂什么?”秦婠橫了她一眼,道,“替我更衣,我要去見老太太?!?/br> 上輩子鬧成那樣,她對沈浩初早已經沒有夫妻情分,更一并將那男女之心都拋。既無感情,他有多少女人都傷不著她,今日即便沒有馬遲遲,他日也要有什么猴遲遲、豬遲遲的,既然擋不完,就抓在手中吧,像夏茉那樣,身契在她秦婠手里,憑她們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 沈浩初出去了整天,至傍晚方回,還帶回來一個人。一進園子,他就帶著人直奔蘅園。 “夫人呢?”進了屋,他并沒能找著秦婠,便隨意抓了個丫鬟問道。 那丫鬟搖搖頭,話都不說就低頭怯怯告退了。 沈浩初覺得古怪,往常這個時間正是蘅園最熱鬧的時候,因為要開飯了,可今日卻冷冷清清,便是小廚房那里也不見煙火,屋里燭火不燃,就連幾個大丫鬟也不見蹤影。 正奇怪著,就聽旁邊傳來青紋的聲音:“侯爺,老太太說讓您回來了去祠堂一趟?!?/br> ———— 祠堂旁的禪室被落地銅鶴臺的燭火照得明晰,佛龕上擺的觀音像眉清目斂,悲憫眾生,靜靜望著房中神色各異的人。 沈老太太拄著根龍頭杖,板著臉端直坐在紫檀椅上,另一手捻著佛珠,幾乎要將串珠的線都給掐斷。許嬤嬤站在一旁低著頭,欲言又止的模樣,眉色緊皺。 “老太太莫急莫氣,我已將馬遲遲送回月來館,另外打發了一位大夫前去診脈,又派人去月來館查明情況,若真如她所言,便將她先贖身再作打算?!鼻貖谏蚶咸赃叺囊紊?,這祠堂院里除了她們,就再無其他人,一干丫鬟婆子全站在外頭候著。 才剛她在豐桂堂里將馬遲遲的事一說,老太太當即就沉下臉動了大怒,直接帶她來了祠堂,又命人急尋沈浩初。秦婠見氣氛沉得嚇人,不由開了口。 老太太將龍頭杖一頓地:“你贖那娼妓做什么?” 秦婠馬上起身,垂下頭微紅了眼:“老太太別氣,孫兒媳這么做,一則為了沈家的骨血不外流,那畢竟是侯爺的孩子;二則也為了堵上馬遲遲的嘴,省得她在外頭胡言亂語,壞我沈家家風?!?/br> 老太太聞言怒火稍收,目光冷肅地看了她片刻方道:“也對,是我氣糊涂了?!?/br> “老太太,我適才琢磨著,這人斷不能再留在月來館,一來她懷著孩子也需要靜養,二來他日若她要進門,從娼館里出來畢竟不好,不如在那宅子里悄悄躲上些時日,等這事過去,沒人記得她了再進門,也不叫人說嘴了?!?/br> “進門?想都別想!我沈家百年清譽,斷不容一個娼妓進門,就是做婢妾,都不可能!”老太太又頓了頓龍頭杖,拉起秦婠的手,“好孩子,這事委屈你了,難為你還處處替咱們侯府著想,行事又這般穩妥。你放心,有我替你作主。從今往后,但凡我老太婆在一日,就沒人敢欺負你?!?/br> 秦婠嘴唇囁嚅兩下,眼里水霧彌漫,似強忍著委屈,可憐至極,卻也不再多說。 心里卻是透亮的。 有時不爭,便是爭。 燭火竄了兩竄,外頭傳來丫鬟的通稟聲——“老太太,侯爺來了?!?/br> 沈老太太立時松手,拄著龍頭杖站起,許嬤嬤忙上前扶她,秦婠便跟著二人往外走去。才踏出禪室的門檻,她就見沈浩初迎面走來,他穿了身寶藍的便服,走得很急,一看到她們便要行禮,老太太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龍頭杖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錘在了沈浩初右肩之上。 毫不留情。 沈浩初沒還手,被打退了一步,震驚又莫名地看著她們,許嬤嬤更是一聲尖叫:“老太太手下留情!” 秦婠已看傻了眼——她知道老太太對沈浩初管得嚴,也曉得以老太太脾氣必定動怒,可她沒想老太太竟怒得動上了手。 上輩子,明明不是這樣啊。 “這不肖子孫,給我跪下。取家法來,看我今日不替你老子好好教訓你?!?/br> 沈家的家法,是鞭笞。 ———— 月華清冽,夜幕初降,月來館前的紅燈籠高高挑著,門口迎來送往的年輕姑娘揚著手里的絹帕,扭著細柳似的身段,勾魂似的挑弄著過往男人的目光。 月來館的對面有條胡同,胡同口擺著個露天的湯面攤子,幾張八仙桌隨意架在旁邊,坐著兩桌客人正在吃面。鶯聲燕語傳來,紅光薄薄打在地上,為這夜色中的小攤添了幾抹艷色。 其中一桌客人是個年輕男人,高且瘦,翹著腿用筷子拔著面條,注意力卻在月來館的門口,桌角擱著柄長劍,像個游俠兒。 不多時,月來館里出來個脂粉未施的女子,肩上背著包袱,面上有濃重的倦怠,正緩步離去。那男人飛快按了兩枚銅板在桌上,拎起劍就沖了過去。 “馬姑娘?!?/br> “何公子?你怎么在這?” 作者有話要說: 實力背鍋—— 第20章 鞭笞 月來館門口脂粉香濃的姑娘們看到男人過來便蠢蠢欲動,何寄忙將馬遲遲讓到了幾步開外的地方說話。霜涼的月色似乎被晃眼的紅沾染上世俗煙火,在馬遲遲臉上勾勒出深重的陰影,看起來又一點都不像秦舒。 “我來看看你,前些日子那起無賴可還有找你麻煩?”何寄問她。 馬遲遲微微一笑,道:“月來館是什么地方?那些人怎敢上門搗亂。倒勞煩公子記掛了。前幾日的事多承公子俠義相助,遲遲無以為報,請公子受遲遲一禮?!?/br> 說著她便盈盈福身。 這還是七天前發生的事。她出門時遇上一伙無賴,大約是前段時間來的恩客,因為銀兩不夠被月來館掃地出門,沒能見著她,所以聚了起惡棍想要堵她,幸而被何寄救下。 何寄救下她之后,便常來打聽她的消息,但凡她有些難處,他便傾力相助,也不問緣由。起先馬遲遲以為這不過是個迷戀自己美色的少年人,可看久了又不像。他知道她在月來館卻從沒踏進過一次,隔上一日就來面攤這里坐著,等她出來又或者她的婢女出來,問上幾句話,再捎點補品給她,好似知道她有了身孕般,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倒是個奇怪的男人,不過馬遲遲看得出來他沒惡意,熟了以后碰上面也能多聊些話,聽他言語間對江湖俠士甚為向往,馬遲遲覺得他大概就是個天性熱血的少年,遇上不平就會拔刀相助的那種。 “別客氣,我應該的?!焙渭拿Ψ銎鹚?,目光不動聲色掠過她的小腹。 這個時候,馬遲遲應該懷有身孕了吧?他對馬遲遲是愧疚的,上輩子不過與她相處了一夜,誰知竟會生出那番變故來。大婚前一個月,他心里還記掛著秦舒,消沉度日,整天在外游蕩,那日也不知如何就走到月來別苑外頭,瞧見當時著杏黃襖荷粉裙的馬遲遲像極了秦舒,他便上前搭話,聊了幾句就被她請入屋中小坐。 馬遲遲談吐很好,他們相談甚歡,不知不覺他飲光了整壺酒,醉在她屋中,翌日醒來時人已躺在她床上……其實他不記得那夜到底發生過什么,馬遲遲沒說,與他一笑而別,之后兩人再無交集,直到她奉子而來,跪在了侯府門外。 秦婠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他的確對不住她,可那樣的情況下他也做不出讓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再流落煙花柳巷之事,更何況懷的還是他的孩子,故他頂著重重壓力執意要讓馬遲遲進門,只可惜秦婠撕破臉將此事鬧回了娘家,老太太動怒,驅逐了馬遲遲,且拒不承認那個孩子——不過一個月時間,馬遲遲就落了胎,跟著便銷聲匿跡,生死不明。 是他欠了馬遲遲。 “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何寄見她洗盡鉛華背著行嚢的模樣不由問道。 “我以后不在月來館了?!瘪R遲遲回頭看了眼月來館,住了十幾年的地方,離開時也不過背上這小小行囊,她什么都帶不走。 “你要去哪?”何寄想了想,忽然沉道,“你去了鎮遠侯府?他們要將你趕出京城?” “你誤會了,我是去侯府求見了侯夫人,不過她沒將我趕出京城,她替我贖身了,又幫我在外賃了處宅子叫我先住著。侯府的馬車就在前頭停著,我要過去了?!瘪R遲遲搖搖頭解釋道。兩人相識有段時日,偶爾聊起時馬遲遲也會將些微心事告訴他。 “替你贖身賃宅?秦婠怎會那般好心?”何寄眉頭攏成結,百思不解。 “她為什么不會好心?”馬遲遲反問他。雖然和秦婠接觸時間不長,但她從小在煙花之地嘗遍人生百態,自問看人還是有些道行,那年輕的小侯夫人雖然有些奇怪,卻也不似陰毒狠辣之人。 何寄語結。他無法告訴馬遲遲曾經發生過的事,而上輩子馬遲遲落子后失蹤之事,也許就出自秦婠之手,畢竟她是個連meimei都害的女人,可惜他沒找到證據。 “大宅院里難免有陰私勾當,總之你小心些就是,特別是侯夫人。若你日后遇到什么急難之事,都可以來找我?!?/br> “知道了,多謝何公子。我真的該走了,告辭?!瘪R遲遲恐馬車等得太久,便不再多聊,告辭離去。 何寄悄悄跟在馬遲遲身后,見她果然上了鎮遠侯府的馬車,又一路跟著馬車到了一處宅子外頭,再目送馬遲遲進了宅子,這才沉著臉若有所思地離開。 這輩子,哪里不一樣了? ———— 鎮遠侯府的祠堂外頭已經圍了群神色焦急的人,可誰也不敢往里去,只能聽著祠堂里一聲接一聲響起的鞭笞音,砸得人心里不住發慌,連太陽xue都跟著突突地跳。 “你還說你不知道?”老太太拿著鞭子指著跪在地上的沈浩初,氣得聲音都在顫抖,“我已經拿了你跟前的小廝逐一問過,那日是沈興跟著你去了月來別苑,他還勸過你別進那狐媚之所,你偏不聽。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倒推個干凈?” 越說越來說,老太太又是一鞭子抽下。 她年紀雖大,可手上力道卻不輕,再加上又是盛怒,竟把鞭子揮得獵獵作響。 沈浩初悶哼一聲,咬著牙愣是把火燒似的痛給咽下去。他跪在院子里,外袍已褪去一半,露出月白中衣,背上是鞭笞后的斑斑血痕,已經透衣而現。 秦婠已被驚呆。沈浩初和老太太這對祖孫并不親近,蓋因老太太對沈浩初管得太過嚴厲,這點她是知道的,可她也沒料到老太太竟會下這樣的重手來教訓孫子,上輩子可沒有這出戲,沈浩初只被罰跪了三天祠堂就算了事,為何會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