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不出錦頤所料,關于她對馬啟鴻在秦非正婚禮一事的解釋一經刊發,文壇上便出現了許多責怪錦頤“失了文人的骨氣”的聲音。只不過,她到底還是替馬啟鴻將那莫須有的污名給解釋開了。 由是,這一場對馬啟鴻的討伐,最終只因著錦頤文章里開頭的一段文字,演變成了對錦頤的聲討。而這一切,直到最后也只是因為錦頤的不回應而告終。當然,這所謂的“終”或者也有新年欲進的原因在里頭。 每一個文人都是斗士——精力強盛的斗士。在他們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的時候,他們很少是會有主動停止“戰斗”的時候的。但現在,那些對錦頤的攻訐開始漸漸消弭了。 春節,那是華夏人民最為看重的日子?,F下春節將至,整個一九二七年充斥在國人生活里的繁雜鬧劇,總算也都是有了個消停。便連刊發在報紙上文章,也較之往日平和了許多。 謝家的春節慣來冷清,謝家只有四個人。但即便如此,謝家人也都還是要守歲的??v然再如何接觸過新鮮的事物,在如謝峰德和齊玉茹這樣的傳統家長眼里,守歲的意味,是對于第二年整一年的美好期盼。 在打發了李媽回去同家人過節以后,齊玉茹便指揮著謝錦言在家里的一樓大廳,支起了一張小方桌,擺上了四張椅子,喚著謝峰德一起坐到椅子上,一道打起牌來。 說是打牌,其實便是打麻將了。那些但凡是家里稍稍有些富足的人家里,便總愛在閑著無事的時候玩上那樣幾把。尤其,學打牌并不如何難,在整個華夏國里,只要是身份地位稍稍能說得過去些的,多多少少也都是會玩的。 在齊玉茹不多的愛好里,她便偏愛此項。 齊玉茹摸看著自己桌面上的牌面,清點了一下哪張牌對自己無用,哪張牌可能會讓其他三人胡牌之后,謹慎的丟出了一張“東風”。 哪知道,她那“東風”一出手,坐在她下家的錦頤便直接將她身前的牌給推倒,略有些好笑的道了一句,“mama,我又胡了?!?/br> 錦頤話一落,謝錦言和齊玉茹兩人便趕緊探頭去看,見錦頤是果真胡牌、并未詐胡之后,謝錦言便轉過頭,對著齊玉茹皺著眉,聳了聳鼻子道:“媽,你怎么又給錦頤胡了?你瞧我都快給她贏走小半個月的工資了~” “這還能怪我?你要是早把你手里那張廢牌給打出來,可不就是我胡了嗎?” 齊玉茹柔柔的瞪了謝錦言一眼,謝錦言不敢接話,對著齊玉茹摸了摸鼻頭,討好般笑了笑,便將所有的牌都攪到了一起,攔下了洗牌的工作。 趁著謝錦言洗牌的功夫,自開始打牌以來,便一直只是一板一眼的摸牌和出牌的謝峰德,兀地沉聲對錦頤問道:“怎么這些日子都沒看見你在報紙上刊發文章了?” 謝峰德話落,霎時,連謝錦言洗牌的動作都停頓了一下。 謝峰德是看報的。從前說過,他是中過舉人、擔過滿清官職的,認真算來,他算是個老牌文人的。他打骨子里受的教育,便是“愛國”和“治國”。即便他如今已是改而從商了,但骨子里的東西卻是不會變的。 他若是想要了解政事時勢,便只能是從報紙上探聽一二了。往常,錦頤和謝錦言看到最多的,不是謝峰德為了店里在忙的場景,便是他捧著報紙的場景??梢哉f,謝錦言的愛國熱情,多是傳承自謝峰德的身上。 久等不到錦頤的回答,謝峰德又問,“是因為報紙上對你的那些謾罵?” “您看見啦?”錦頤下意識的反問。 她大略怔愣了一秒,隨即又恢復了正常的神情,對著謝峰德輕輕笑了笑,撫慰道:“不是因為他們,是我自己不知道該寫些什么。其實……也沒什么好寫的……” 知道謝峰德是在以自己的方式關心著自己,錦頤便也沒準備向他隱瞞心里的茫然—— 一個人若是想寫些什么,總是能夠想出許多個切入口的。怎么會沒什么好寫的呢?說到底,不過是她自己對自己產生了疑問罷了。 謝峰德聞言瞥了錦頤一眼,知道錦頤并非是受了輿論的影響過后,便也沒再開口。 他其實有足夠多的人生閱歷,也有足夠多的能力用于開解錦頤,但他沒有。在他看來,有些事情,聽別人闡述千遍,都不如自己想通一遍。 人生的路,沒有誰是能夠代替誰走完的。 恰巧,謝錦言剛好將洗好的牌壘好。 他首先催著錦頤起牌,待錦頤抓好牌后,便隨口聊道:“說到那場輿論,我便想到了秦司令。錦頤你或許還不知道,就在你文章發表后沒多久,秦司令便領著他夫人回到了南京……” 說著,他皺了皺眉,也顧不著碼好手里的牌,抬起頭,若有所思道:“那時候已屬十二月下旬了,新年將至,秦夫人新嫁,秦司令家里又無父母,怎么著也是應該在于家過了年再走??墒?,明明再過不了十天就要過年了,秦司令還是帶著秦夫人回到了南京?!?/br> “我們研究會的人上次聚了一下,有傳言說他是急著回去準備繼續北伐的,就是不知道有幾分真了?!敝x錦言嘆了一口氣,繼而才低下頭去,繼續將手中的牌給碼好。 他口中所說的這個“傳言”,并未流傳開來。哪怕是在整個上海,也都是沒有幾個人知道的。就算是有人無意中聽到了那樣一耳朵,也大多只會當做是一句普通的流言,聽過之后,便也就干脆利落的拋在了腦后。 但是錦頤知道,這個消息多半是真的了。她實在是找不到其他更好的理由,去解釋秦非正為何會在這樣的時間節點上,選擇匆匆趕回南京的理由。 對于華夏人而言,戒備最低的時刻,莫過于大家都沉浸在過年的喜悅時了。 尤其,自寧漢合流之后,以秦非正為首的南京政府已然成為了民黨旗下的唯一政府。若是秦非正得以北伐成功,那南京政府將會真正從名義上統一華夏,南京政府將會成為堂堂正正的華夏國民政府。 為了達成這一目標,秦非正必定會全力完成北伐的。 一場牌局還未分出個勝負,午夜十二點的鐘聲便應時響起。 齊玉茹并未參與方才錦頤和謝錦言、謝峰德間的話題。其實,她向來是不會參與他們三人之間的話題的,因為她向來是聽不懂他們在聊些什么的。 但是,她知道他們的心思已經都不在這牌局上了。于是她干脆就伸手將自己面前的牌推倒打亂,對著三人柔聲道:“歲已經守完了,今天就到這里吧?!?/br> 說著,她用一只手撐在方桌上,勉力憑借著自己的力量,用一雙小腳站了起來。 她從身上掏出了兩個用著紅紙包裹成的小包,給錦頤和謝錦言一人遞了一個,便伏在已然來到她身旁的謝峰德的身上,一小步一小步的慢慢上樓回房去了。 謝錦言和錦頤兩個人被留在大廳里,看了看手里的紅包,又看了看彼此。 忽然,謝錦言仰著頭,對著錦頤舉起手里的紅包,一下便噴笑出了聲:“媽可真是的,咱倆都這么大了,哪兒還好意思收她的紅包?” 錦頤見謝錦言笑得正開心,低頭瞧了瞧手里一模一樣的紅包,嘴角勾著淺笑,心里卻怎么也無法開心起來。 從前的她并不是一個喜歡在心里裝事的人,可是自從來到這個年代后,她卻有太多太多的東西藏在心中不能說了。 她無法明明白白的告訴民黨和產黨先放下爭斗,也無法明明白白的告訴秦非正先放下北伐。她無法直接言明華夏的內亂會引得日軍趁機作亂,招來一場長達十四年的戰爭。 她無法解釋。 曾經,她可以冷眼旁觀謝錦言他們對政事的探討。只因為她太了解,政治時事,向來只是屬于政客們的游戲。但此刻,她卻無比憎恨這一點。 即便她站在了歷史的明鏡面前,知道怎樣是對,怎樣是錯,但最終,那樣多的政客里,她無法撼動任何一個。 她的身份、她的分量著實不夠。 “mama既然給了你紅包,你接著便是。反正,你在mama的眼里,永遠也還是個混蛋小子?!卞\頤戲謔道。 謝錦言一聽清錦頤說了些什么,立馬便想開口反攻。誰知,他一瞥向錦頤,首先看清的卻是錦頤唇角那一抹寡淡的笑,不知不覺竟也忘了自己要說什么。 錦頤也不管他愣著想些什么,攥緊了手里的紅包,便也上樓回房去了—— 如現下這般安逸的日子,實際上也是過一日少一日了。 直到錦頤關上房門的聲音“哐”的響起,謝錦言這才回過了神來。 其實,錦頤這些日子的情緒不對,不僅是謝峰德,他和齊玉茹也都是發現了的。他們是離錦頤最近的人,也是她最親的人。她的眉梢眼角哪怕只是稍稍的挑起垂下,他們也都是會注意到的。 錦頤有心事,謝錦言知道。只是錦頤不愿說,他便也不會去問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到這里,其實女主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未來的方向了,下一章鋪墊完成、未來明確~ 關于本文,請當成架空來看,畢竟要符合邏輯,事件要配合女主發展,有些人物有參照歷史原型,是為了塑造大背景~ 謝謝暴力老奶奶扔了1個地雷 謝謝毛絨控少女扔了1個地雷 ☆、第二十章 民軍揮軍向北進行北伐的消息,是在一月底、差不多二月的時候才被曝露在了報紙上。 秦非正趁著國人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悅里的時候,悄悄回到南京,將南京政府分編出四個集團軍,出兵攻打奉系軍閥林昌庸的消息一經曝光,華夏各省各市的報刊立馬便將原定刊發的文章連夜撤掉。 等到第二日清晨的時候,所有的報紙已然被“秦非正揮師北伐”的消息屠版了。 北伐是一件大事。雖說北伐戰爭應屬華夏內部的權力爭斗,秦非正和林昌庸總得顧及著普通百姓的死活,但古往今來,只要是有戰爭的地方,總也是避免不了要讓百姓們受到牽連,無辜犧牲的。 更何況,如今的華夏,尚且不能說是真正屬于華夏人的華夏。南京政府親英美,日本帝國主義支持奉系林昌庸。華夏內部的爭斗,又怎么可能僅是華夏內部兩大政府勢力的爭斗? 上海倒也還好,畢竟離得遠了,受不了什么牽連,便也還照著年前的樣子過日子。而那些歸屬于林昌庸區域范圍內的百姓們,則開始變得人心惶惶了。 令錦頤驚訝的是,原本但凡華夏發生了個什么風吹草動,都要在報刊上刊發一下自己看法的文人們,竟然不約而同的選擇了對秦非正北伐這件事選擇了不予置評。 他們是害怕得罪秦非正嗎?顯然不是的。如盧瑟先生和謝錦言那般,慣于寫批判性文章的文人,若真要論起來,早已經不知道得罪過秦非正和民黨南京政府多少次了。但偏偏,這一次連他們也沒有發聲。 趁著謝錦言將文學研究會的小聚開在家里的時候,錦頤瞅著他們一個話題終結的空隙,忽然開口問道:“怎么關于秦司令北伐一事,也沒見你們在報紙上說些什么?” “錦頤你也是個文人,不也沒說什么嗎?秦司令采用了北伐的手段,想要逼迫奉系投降。我們贊成也好,反對也罷。北伐一舉,為的是使北方歸降,統一華夏,我們應該說些什么嗎?” 謝錦言那群好友并不如錦頤那樣,將視線放在了各國勢力映射在華夏的模樣,自然便也不明白錦頤為什么會問這樣一個“淺顯”的問題。但到底,還是有人出來給了錦頤一個答案。 回答錦頤問題的那人顯然也是對北伐一事持猶疑態度的,是以他剛剛答完錦頤的問題,便沉了一口氣嘆道:“哎,這都兩個月過去了,也不知道北方的情況到底怎么樣了?!?/br> 這個年代到底不如后世那般通訊發達,有些消息未必能夠真正準確的傳達出來。尤其事關戰爭,在還未能得知究竟是南京政府的秦非正勝利,還是奉系林昌庸勝利的情況下,那些撰寫新聞的記者們,為怕勝利一方對報社秋后算賬,在表達方式上自然便有了些許的偏差。 以至于兩個月過去了,他們除了能從一些語焉不詳的只言片語中、判斷出哪一方顯現頹勢,除了能從幾張作用不大的黑白照片上、判斷北方的人民現下的生活以外,便再也不能從中得到更多的消息了。 而這樣的情況,是在五月中旬的時候結束的。 那些報紙上所刊載的,已經是五月初的消息了。但正是那樣一則消息,一瞬間便震顫了所有華夏人民的心房—— “日本帝國主義軍隊于五月三日至五月五日,在濟南屠殺華夏軍民萬余人。僅五月三日一日,被日本軍隊以殘暴血腥的手段,野蠻屠殺的華夏軍民,便有千人以上!” 當錦頤從報紙上看到這一則消息的時候,她連手都在不自覺的顫抖。 她記得的,日本是從一九三一年的九月十八日發起“九一八事變”的!她記得的,“九一八事變”才是日本侵華戰爭的開端!怎么現在才是一九二八年,日本便對華夏犯下了一樁“五三慘案”?! 她的記憶里深深烙印著的,是日本侵華戰爭的開始。所以,她便單純的以為,至少在那之前,華夏應當是安然無恙的。 她忘了,人的野心是被一點一點養大的…… 在侵華戰爭開始之前,日本如果沒有一點一點的嘗到過侵略中國的好處,又怎么會有后來侵華戰爭? 從來,時間便沒有給她留下過余地。 錦頤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她匆忙將手中的報紙扔開,從抽屜中急亂的抽出了幾張白紙。 時隔半年的時間,她再次拿起了筆。 什么都好,她必須要寫些什么了!必須!她要寫下那些日本鬼子的狼子野心,她要讓所有的人都站起來守衛家園!她不想看見那樣屈辱的華夏,所以她必須要寫些什么! 錦頤只感覺一股前所未有過的恐慌和壓抑,正在向著她心靈的最深處壓迫而去。她的情緒前所未有過的失控,根本便顧不及原先的茫然,只知道逼迫自己去寫些什么。但實際上,她什么也寫不出來。 從報紙上看到那一樁“五三慘案”的消息的時候,錦頤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那一刻,被人瞬間捏緊。她無比清晰的看到了自己內心的底端—— 她是沒法去想象她的祖國演變成歷史上那樣血腥的火爐廠的。哪怕她的祖國,現在所呈現出的模樣,就像是一個瀕危垂死、行朽將至的老人,她唯一能想到的,仍然是救他! 情緒極度的失控之后,錦頤竟又漸漸恢復了冷靜。 她握著手中的筆,一筆一劃的用力寫著“文人”兩個字。力透紙背,幾乎連紙張也要隨著她的筆鋒勾破。 文人,真的能夠救國嗎? 或許可以,不過在那之前,華夏應當早就破敗了。 文人,是只有躲在一個安逸的屋檐之下,才能寫出救世之言的存在。 驀地,錦頤將手里的筆丟開—— 她手中的筆,已經不足以救國了。她必須要想辦法重新找到一個更快更有效的方法! 當然,在那之前,她首先得要學會面對那些她并不大愿意面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