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出事后一直是她父母的同事還有她姥姥在那邊照看,他畢竟還是晚輩,且年歲尚淺,主意他是拿不了的,只是偶爾去看看她,那時候談戀愛瞞著老師瞞著父母,也沒法肆意陪著她,哪怕借著各種各樣的由頭,也只是偶爾去看她。 她一直躺在病床上,昏迷著,后來醒過來幾次,他都沒看見,印象里去醫院看她的時候,她都是閉著眼,臉色蒼白的很,沒有丁點血色,床頭的心電監護不停閃爍著,數字變換,他看不懂,只覺得那上面的曲線還在規律的跳躍著,就是好的。 再然后,她徹底清醒過來了。 從醫生那里聽來的消息,卻夾雜著擔憂。 有心理醫生給她做疏導,她看起來很正常,沒什么毛病,問她剛剛發生的那件慘事,她茫然地抬著頭,疑惑地問,“什么?” 是的,忘了,忘得干干凈凈。 到底屬不屬于創傷后應激障礙,說不好,她其他方面表現得都很好,生命征平穩,也沒有做噩夢、焦慮、回避,等等一些臨床癥狀,只是單純的,失去了一些記憶。 再后來,進行了一系列的檢查,除了精神創傷,著重觀察了是否有大腦挫傷等一些大腦病理改變。 然后就發現了顱內那點兒血腫,ct上來看,是很小的一塊兒,估計血量在微渺的幾毫升,這種情況,一般來說只要沒有繼續出血,用藥后幾周內就可以自行吸收。 但是沒有。 很奇怪。 臨床什么奇怪的病都見過,但大多是找得到原因的,就算找不到根源,先治標也可以,病根慢慢找。 但時夏除了顱內發現血腫,連相應的癥狀表現都沒有,沒有顱內壓增高,沒有意識障礙,血壓、體溫都是平穩的,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做檢查,不會有人發現她大腦的變化。 用藥不頂事,消不了。 接下來就是多方會診,幾個科室的醫生聚在一起開研討會,最后一致意見是,“轉去北京或者上海的大醫院再看看吧!” 當時市里的醫院,怎么說也是三甲醫院了。 最后是時夏姥姥拿了主意,不治了,孩子好好的,哪里都正常,看什么病。 在醫院觀察了半個月,最后回去了。 只是剛回去就發了燒,又開始昏迷起來,好多天,躺在病床上吊水。 周政爍那時候是焦急的,怕萬一出了點兒事,后悔也晚了。 可他畢竟還是個外人,沒資格去干預她長輩的決定。 他記得自己要去江城,清早收拾了東西,出門的時候,他以為母親要攔著,結果只是追出來,遞給他一把傘,“去看看就好,別干涉人家家事?!?/br> 他愣了下,沒聽懂。 母親從口袋里摸出一張□□來,塞到他手里,“媽知道你和小雪要好,只是畢竟你是外人,很多事,是干涉不來的,盡力就好?!彼?,“里面有十萬塊錢,你看著給,算我們家的一點兒心意。如果人家不要,別硬塞?!?/br> 他點點頭,明白。 母親一直挺喜歡小雪,大概是因為,她有一個早夭的大女兒,小名也叫雪兒。 又或者,小雪和母親很像,經歷很像,性格也像。 外面下著雨,他撐著傘往火車站趕,一路上惴惴不安。 只是沒在醫院見到時夏,她回家了。 發著燒就回去了。 前臺護士似乎對她還印象深刻,半挑著眉毛說:“醫生好說歹說,可老太太固執著呢!” 他敲開老城區那邊的門的時候,姥姥瞅著他問,“您有事?” “我是小雪的同學,來看看她?!?/br> 老人家很警惕,幾乎要直接甩上門,他單手扣住了門邊,欠了下身說,“我以前是小雪家教老師,也……很喜歡她。我沒別的意思,就想看看她?!?/br> 在老人家眼里,可能他還是個大孩子,喜歡不喜歡是很單純的事,不會想那么多。 因為時夏經常在姥姥面前提起周政爍——年紀小的時候,喜歡一個人是怎么都藏不住的,眉眼里都藏著歡喜,恨不得和身邊所有人去分享,時夏沒有玩兒得特別好的小姐妹,同齡的表親堂親也沒有,除了父母,唯獨和姥姥待得久,所以也不管姥姥是不是愛聽,總是會有意無意地提起周政爍。 ——我爸爸給我找了一個家教老師,才比我大一歲,特別厲害。 ——長得也好看,我就沒有見過那么好看的人。 ——我們周末出去玩兒,他帶我去看電影了,我還是第一次跟男生一起去看電影,特別緊張,話都不會說了。 ——姥姥,我長大了,要是嫁了人,這樣的,你說好不好? …… 因為時夏總是有意無意地談論和美化,大概姥姥對他印象挺好,開了門,請他進去。 時夏其實已經醒了,就是有點兒呆,靠在床頭,床頭特意支了一個架子,上面掛著吊瓶,都是消炎退燒的藥。 街上的診所醫生在這邊兒照看,是個中年女人,戴一副眼鏡,一邊兒納鞋墊兒,一邊兒聽電視,看見周政爍過來,頭也沒抬,只對老人家說了句,“來客人了?” 老太太“嗯”了聲,“市里來的,小雪的同學?!?/br> 中年女人這才抬頭看了眼,和剛剛老太太一樣,滿是警惕。 周政爍苦笑了一下,欠著身說,“我來看看小雪?!?/br> 老太太沖著女人說,“不是鬧事的那家?!?/br> 中年女人這才目光軟下來,沖周政爍點點頭,繼續納鞋墊兒去了。 時夏轉了轉眼珠,扭過頭來看了一眼,又扭過去了。 沒吭聲,也沒反應,好像沒看見他似的。 老太太過去把時夏身下的褥子抽掉了,摸了摸她額頭上的汗,拿濕毛巾給她擦了擦,輕聲問她,“小雪啊,熱不熱?” 時夏搖搖頭。 也不是完全沒反應。 過了會兒老太太才來招呼周政爍,看著他,嘴唇微動,“好幾天了,沒什么反應,就是發燒,醫生的說法還沒市里醫生講的清楚,見天開的都是退熱消炎的藥,我就給帶回來了?!?/br> 唯一的女兒女婿慘死,只剩了一個外孫女,老太太也是寶貝的很,見不得被醫生來回揉弄。 據說那時候時夏神經很敏感,誰靠近她都會瑟縮,偏偏醫生和護士來回問,來回檢查,醫院總是忙的很,護士見她什么都不說,有時候不耐煩了還會埋怨兩句,小城醫院的醫護條件,說不上不好,總歸差了那么點兒,老太太也是見不得外孫女受丁點兒委屈,轉頭就帶著回來了。 “是心病,我囡囡沒別的病,就是心病?!?/br> “那得帶她看看心理醫生?!敝苷q看著時夏,覺得面前人特別模糊,像是突然不認識了一樣。 只剩下心疼,疼得要命。 那時候小縣城里還沒有像樣的心理醫生,老太太應了聲,說等囡囡好點兒,帶她去大城市看看。 周政爍順勢拿出那張□□,借著父母的名頭,擱到老太太手里,“是我爸媽的一點兒心意,小雪病著,往后要花錢的地方多,您留著,用不用得上另說?!?/br> 老太太一聽有十萬呢,怎么都不肯要,“家里有錢,不用cao心?!?/br> 再多的家底也經不起耗,時夏病著,往后還要上學,家里就老太太一個,年紀那么大了,退休金才丁點兒,往后日子里,有得是要花錢的地方。 最后還是留下了,老太太非要寫個欠條,摁了時夏的手印,說:“當我們小雪借你的,等她以后工作了,一定要還的?!?/br> 周政爍走的時候,時夏連看都沒看他了,一直發著呆,愣愣的,好像在出神,又好像是沒意識。 他心口微澀。 再后來,她就好了,燒退了,也不發呆了,可以好好生活了。 知道她把他忘了是后來他打電話過去的詢問病情的時候。 老太太對著聽筒說:“你等等,我讓小雪跟你說話?!?/br> 時夏問了句,“誰呀?” 老太太回著,“你原先那個家教老師,問問你身體怎么樣了?!?/br> 時夏聲音低低地說,“姥姥,你幫我回吧,就說我挺好的,讓人家不要掛心?!?/br> 他第二天再打的時候,她終于接了,禮貌恭敬地說著,“老師您好,謝謝您關心了,我已經不燒了?!?/br> 全然客氣的語氣。 老太太拿了電話出去說:“小雪她記不得了,爸媽的事,全忘干凈了,也不記得你了,我問過,她說不記得有個家教老師……” 他起初是不信的,后來特意跑了一趟,等在門外,她正好出門來,路過他的時候,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了。 老太太后來求著他,“別讓小雪再受刺激了,她好不容易才緩過來,算是姥姥求求你了?!?/br> 周政爍哪當得起,連聲應著,“我不提,她要是真想不起來,我不跟她提?!?/br> 偶爾打電話過去,都是老太太在接。 時夏越來越好了,身體精神都恢復了。 只是忘了一些事情。 開學那天,他托了好友帶她去宿舍樓,遠遠看著,人沒事,似乎圓潤了一點兒,沒那么瘦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終于,才放心了。 江余愣了好一會兒。 “這個,真的看不出來?!?/br> 時夏看起來正常的很,幾乎沒有反常的表現,所以也沒人覺得不對勁過。 那些年提起她父母的事,都是小心翼翼,委婉的不能再委婉了,時夏幾乎沒有回應過,所以理所當然地以為她不想提,誰也不愿意再戳她傷口,自然也就不再在她面前說起。 所以到現在,如果周政爍不說,他真不知道時夏忘了那么多事。 “也是她上大學后,不?;貋??!敝苷q解釋。 江余點點頭,“說起來,其實時夏還是變得挺多的?!敝皇墙洑v過那么大的變故,所有人都覺得她性格改變也在情理之中。 以至于,沒人想過她是病了。 “后來呢?去看過醫生沒有?!?/br> 周政爍搖搖頭,又點了頭,“也不算沒看過,我每年有帶她去體檢,也找了心理醫生去問過,近距離觀察過她,只是我怕攪亂她,沒跟她講過?!?/br> 江余沉默了會兒,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這短短一會兒,像是做了一場大夢,叫人恍惚,又疲憊的很。 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白子和黑子好半天沒動,片刻后兩人才又各自恢復,啪嗒一聲脆響,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