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銀色轎車穿過華京大街,迅速朝藥管大樓方向開去。 等到李錚兩人到的時候,樓下黑壓壓圍了一群人。有過路看熱鬧的百姓,也有附近政府大樓的工作人員。 八十年代的消防救援還沒有現代那么發達,幾個官兵努力擠壓氣泵沖著氣墊, 邊擦著汗邊用俚語說著,千萬不要跳下來的話。 李錚和梁哲通過人群,向里走去,走到大樓門口,他們被幾個官兵攔住了。 “對不起,這里暫時被封鎖了?!惫俦C著臉說道。 “樓上要跳樓的是我的朋友,我想我說不定可以說服他不要輕生?!崩铄P眼睛都不眨地脫口而出。 兩個官兵聞言一時間面面相覷,面上露出猶豫的神色,顯然這不是他們可以做主的。 李錚還待再說,這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從大樓另一邊走過,他的腳步一頓,轉過身來。 “李錚,李教授?”來人鬢發斑白,精神矍鑠,不是楊老是誰? “楊教授?!?/br> “真的是你,你怎么過來了?”楊教授大步走過來,他對守著大樓的兩個官兵招招手,“自己人,讓他們進來吧?!?/br> 兩位官兵雖然不知道這兩位年輕后生是哪門子的自己人,但是楊老楊教授他們還是認識的,那是敢在領導面前拍桌子的人物。 向兩人行了個軍禮,兩個官兵便讓開了道路。 李錚梁哲快步走進。 “那位廠長,沒事吧?”李錚忍不住再次問道。 “樓上還勸著呢,聽說還來了個什么談判專家。我說弄這么復雜干什么,不是要藥物審批通過嘛,沒問題就讓他通過好了。上回開過會之后,我也想了不少,今天本就是為了藥物審批制度這件事來的,沒想到還沒走到辦公室,就遇到了這遭,作孽哦!” “這位是梁先生吧,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啊?!睏罾夏抗饴湓诶铄P身邊的梁哲上,面上露出一絲明顯的詫異。 梁氏健康產品行業進軍內陸的時候,為了打開市場,請了不少生物學的大佬為其造勢,楊教授也是其中之一,因此楊教授自然認識這位有名的香江豪門掌舵人。 梁哲對楊老點點頭,表示尊重。 三人一邊交談著,電梯已然到了十三樓。 這幢在藥管對面的大樓,在城市建設落后的八十年代,已然是“摩天大樓”了。湘坤二廠廠長會選擇這里,顯然是有了死志。 走出電梯,隨后通過一個狹小的樓梯走上天臺。 天臺上已經站了不少人,華京市的領導、藥物監管部門的領導、談判專家、警察、湘坤二廠的職工等等。 眾人的神情有焦急,有絕望,有冷靜,有悲戚,李錚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天臺邊緣上一個俊朗的中年人身上。 這是一個十分有氣質的中年人,即使他看起來已有四十多歲的模樣,但是五官和輪廓中,依稀可以看到其年輕時候的英俊帥氣。 然而與其俊朗面目不相稱的是,他空洞的眼神和絕望的神態,明明只有四十幾歲,這位湘坤二廠廠長的面上卻滿是滄桑,甚至他的鬢邊已然有了絲絲白色。 談判專家還在努力和李志強,也就是湘坤二廠廠長溝通。 “李廠長,您的同事已經說了,您不必給自己這么大的壓力,您還有女兒還有妻子,如果您離開了,她們由誰來照顧?” 李志強沒有一絲反應,只是站在天臺的邊緣上,靜靜地看著樓下黑壓壓的一片人。他剛剛已經把該發泄的都發泄過了,現在不想說一句話。 李錚皺了皺眉,跨步就要上前,卻被梁哲拉住了,他對他搖了搖頭,隨即用眼神示意他看向旁邊不遠處的官員們。 “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不肯松口,你真想鬧出人命來嗎?” “你叫我現在這個時候松口,那就坐實了他說的,我收受賄賂,不僅是我,我們整個藥管部門就全完了?!?/br> “可是如果他真的跳下去了呢,你還不是得玩完!他和中央那位可還有著點香火情呢!” “所以我在賭,賭他不敢跳下去!只是我唯一的機會了?!闭f話的是藥管部門的領導,他的聲音很輕,如果不是李錚和梁哲恰好站在他們身邊,而他們現在心神也有些不寧,根本不會聽到這些對話。 李錚嘴角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賭?用人的生命做賭注,好大的賭盤啊。 談判專家見李志強久久沒有反應,額頭已然滲出了點點汗珠,他做過無數次應急心理疏導,看得出眼前這位男人并不是嚇唬人的,而是真的存了死志了。 他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湘坤二廠在湘坤也算數得上名的了,這個年紀作為一廠之長,也算得上年輕有為了,卻沒想…… 一個年輕警察抱著一個電話機,身后還拖著一根長長的電話線,他走到一半,電話線已然不夠長了。 “讓一讓,讓一讓,李志強,你聽聽,你聽聽你女兒的聲音!”年輕警察大聲喊道。他在樓下那么久,就是為了找一根足夠延伸到天臺的電話線。 一眾官員和警察聞言,都一起幫忙疏散群眾。 李志強聞言猛地轉過身來,他的青筋因為憤怒變得格外明顯,“我說過,不要打擾他們!”他嘶吼著,猶如一只被惹怒的野獸。 “爸爸,爸爸,你在做什么!爸爸,他們說你不想回家了,為什么不回家,妞妞很乖的!”電話里傳來女孩帶著哭腔的聲音和女人低聲的安慰聲。 “志強,你怎么了?有事回家再說好不好?!迸暅睾蛥s帶著絲絲的焦急,顯然比起女兒,他的妻子已然猜想到了什么,聲音變得十分急迫。 這是,有個聲音突然想起,“小姑娘,你勸勸你爸爸,你爸爸要從十三樓跳下去!” 周圍一瞬間變得安靜,那個抱著電話機的年輕警察的臉一下子變得漲紅。 即使是他撥通了李家的電話,抱著電話機上來,可他從來沒想過告訴那個叫妞妞的小女孩這么殘忍的事實,然而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一滯,隨后傳來一個小女孩高亢的尖叫聲,那聲音中的恐懼和彷徨令人心驚。 “爸爸!爸爸!不要跳,不要跳!”妞妞不斷重復著,聲音幾乎能用凄厲來形容。 “妞妞,叔叔跟你開玩笑的。你爸爸和我們在一起吃飯,喝酒喝多了,玩笑開過頭了,妞妞不要怕?!崩铄P快速走到年輕警察身邊,在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拿起電話筒。 “真……真的嗎?”小女孩的聲音顫抖,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當然是真的,這里還有好多叔叔呢?!?/br> 李錚的目光掃過一旁的眾人,眼里帶著濃重的警告。 天臺上的眾人皆是一愣,李錚也算是新聞里的??土?,不關注新聞的普通百姓或許認不出來,但在場眾人可不是普通百姓。 他們面面相覷,這位年輕的生物學家怎么會參與到這件事中來。 或許因為李錚的威懾,又或許出于對孩子的同情,在李錚放下話筒按下免提后,眾人都是配合地笑出了聲。 “是啊,是啊,妞妞,叔叔們跟你開玩笑的?!?/br> “哎呦,小寶貝,嚇到了吧,等下叔叔就去買了娃娃,讓你爸爸給你帶過去?!?/br> 妞妞的情緒似乎被安撫下來了,她輕輕地啜泣出聲,“爸爸呢,我要跟爸爸說話?!?/br> 眾人的聲音一滯,不由同時將目光投向天臺邊緣處的李志強。 李錚微微一笑,用響亮的聲音說道:“李廠,別喝了,你女兒叫你呢,小心回家跪搓衣板?!?/br> 四周的空氣變得有些凝固,眾人屏住了呼吸,看著李志強的反應。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聽到回應,小女孩顯然也變得有些不安起來,還有李志強的妻子,她的聲音中帶著濃重的不安和試探。 “志強,你喝醉了嗎?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天臺上只聽得到風呼呼吹過的聲音。 李志強在原地站了許久,隨即深深望了李錚一眼,從天臺邊緣走了下來。 他快步走到電話機旁,用十分平靜的語氣說道:“妞妞,對不起啊,爸爸有點醉了?!?/br> 聽到熟悉的聲音,小女孩一下子就哭出聲來了。 “爸爸壞,嚇妞妞,爸爸壞!”小孩斯里歇底的哭聲,卻帶著剛剛沒有的輕松和歡喜,令在場的大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李志強的妻子明顯感受到其中的異樣,但是電話那頭確實是自己丈夫的聲音沒錯。 “志強,不管發生什么事,先回家再說,我和妞妞都等著你?!迸拥穆曇魩е⑽⒌念澏?。 “嗯”李志強輕輕應了一聲,面上滿是苦笑。 他還是輸了…… 第184章 李志強知道, 從他走下高臺的一剎那, 他就注定成為一個失敗者。 “志強啊, 有事我們可以好好商量嘛,你的藥物臨床報告我們都研究過,是有點瑕疵, 但是改改就好了,不要這么激動嘛?!彼幾⑺镜哪愁I導笑呵呵地說道,絲毫沒有了剛才驚慌失措的模樣。 李志強嘴角勾起一絲諷刺的笑容, 研究?這些連最基本的藥物分子結構都認不全的人, 還談什么研究。 他這條命還在,這件事就有了回轉的余地, 最高興的自然是眼前這些人。 李錚已經掛掉了電話,他將電話遞給旁邊滿臉感激的年輕警察, “這世界上是沒有絕路的,只看你看不看得到眼前的路, 或者敢不敢去嘗試?!?/br> 李錚緊繃的心也終于松了下去,他和梁哲并肩而立,儼然是在場最年輕的兩人。 “這回多虧李教授急中生智啊?!币粋€面容寬和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到李錚兩人身邊, 伸出手和李錚握了握, “我是藥管的張賀,李教授久仰大名啊?!?/br>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向李志強,“你的事,我也聽說了, 有困難就要向我們反應嘛,雖然凡事要按規章制度走,但特事特辦也是有的,湘坤二廠也是國有企業,有困難我們也有責任是不是?”一派話說得是正義凜然。 “規章制度?”李志強低聲自言自語道,“華國的規章制度就是被你們這些蛀蟲蛀壞的?!彼睦锩靼椎煤?,自己弄出來這一遭,若是死成了還好說,沒死成,又讓上面領導對自己有了看法,在仕途上,他這輩子算是毀了的。 不過他也不在乎,他一個大專生,正規高校出來的,總歸是餓不死的,可憐的就是他們湘坤二廠的工人了,這些工人大都半輩子耗在了廠里,沒了這份工作,他們日子可就過不下去了。 李志強的聲音很輕,但是這說話聲音再輕,旁邊的人還是聽得清楚的,那寬和中年人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僵硬,不過很快又舒展開來,好像李志強說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樣。 “李廠長,商品經濟下優勝劣汰是必然趨勢,一種藥物的代加工可能能讓湘坤二廠多喘息一段時間,但是這并不是根本之策,您為了這件事輕生,有些不值當?!崩铄P說這話的時候,是十分誠懇的。 雖然李錚對經濟學方面研究不深,但是經歷過后世三十年市場經濟的他也是看得出,八十年代很多國有企業效率低下,員工積極性不高,一旦計劃經濟向商品經濟乃至商場經濟過度,國企的精簡是必然的。 李志強將目光投向了李錚,“李教授您是生物學上的天才,什么時候對經濟也有這么深的研究了?優勝劣汰是必然趨勢,你知不知道你一句必然趨勢后面是多少家庭的血淚!” “我們廠一個三百多個員工,其中倆夫妻都在廠里的就有一百八十二個,一旦想坤二廠倒閉了,對他們來說就是天塌了的事?!崩钪緩姷暮韲瞪硢?,看向李錚的目光也沒有絲毫的善意。 “李教授,您很了不起。我去參觀過天津的藥物工業園,美國人的藥企,又大有光亮!您還真會給美國人賺錢啊?!?/br> 這話就有點誅心了。 梁哲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李廠長,請慎言?!?/br> 李志強破罐子破摔,完全把心里的話全都說出來了,“我有說錯嗎?李教授,在電視里看到您在多曼的事跡的時候,我心里是十分高興的,您的紫丙杉面世的時候,我兩次坐飛機去香江找過您,想要替廠里拿下紫丙杉的生產權?!?/br> “我想著,我們華國人終于有自己的原研藥了,而且是意義如此重大的原研藥。只要我們二廠拿到紫丙杉的生產權,不僅可以渡過停產危機,而且有了生產紫丙杉的資歷,國家想要關掉二廠,也得仔細考慮考慮影響?!?/br> “可惜結果呢?第一次,我在您的實驗室門口從早上一直等到晚上,卻連見您一次的機會都沒有。第二次,我學聰明了,向您的門衛塞了錢,那是我身上除了飛機票錢外的所有現金,我拜托他在您在實驗室的時候給我電話?!?/br> “然而,即使您在實驗室,我也沒能見到您。他告訴我,您與美國和瑞士藥企的高層在商量重要的事?!?/br> 李錚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說華國藥企根本沒有國際銷售渠道,說和默沙東、羅氏等國家藥企合作,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藥物送到需要的人手中? 他有無數個理由,但此時此刻卻說不出話來。是的,他是專利方,如果他要求藥物生產必須包給華國制藥廠的話,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華國藥企沒有先進的生產線,卻忘了沒有訂單的話,華國制藥廠怎么更新生產線。